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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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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天微微亮,我自然醒来。mqiweishuwu

    更衣梳洗,取清粥小菜为食,又在房外给花草浇水之后,我方出门而去。

    才开门扉,竟见纪檽峰的跟班领了两个下人在外等候。

    我奇道:“不知你家公子有何指教?天色尚早,侯差听遣,你等不觉寒凉?”

    那跟班客气道:“我家公子特意为陆公子你准备了马车,只等陆公子带全了干粮和茶具,一登车便让他俩驾驭马匹直向考场。”

    那两个下人向我行礼之后,跟班就扬手叫他俩去牵马车过来,也不等我是否应允,就理所当然般地道:“陆公子不必担心那马匹,交由小的来骑,帮忙归还到考场外赚钱的匹夫那里去就是。”

    我也不拒绝纪檽峰的好意,只管坐进了马车里面,迎着即将破晓的天际出发。

    想来纪檽峰也不敢临阵害我,否则我未能如约赴考,又要惹出多少风波?

    到达考场时正好是旭日东升时分。

    与昨日的各行其道不同,今日从各路而来的考生们相见之后,都是彼此打招呼和互说些看好的话,就跟是莫然有了交情一般。

    我在外头等候,只待到开门的那一刻,与众考生一同入室尽雅趣、试锋芒。

    纪檽峰也来的早,此刻他正坐在一把漆黑色的四角木凳上,把扇临风。

    另外,“香茗酒楼”的老板和小二王五、“青龙客栈”的掌柜、护国镖局的总镖头也都一并过来捧了场子。

    见做生意的已安排小厮们将饭食用菜准备妥当,管后勤的也已安排镖师们将考生们用品放入看守大营,我忽然想笑自己过于周全,还不如只带侍茶姑娘给的文殊护身符出门便罢。

    王五过来,积极洋溢地对我道:“小的先祝陆公子有文曲星君加持,试题无阻!”

    我道:“你看今日,天时好人也和,我以寻常之心面对关卡就是,也没想过所赏之茶全对、所论之茶全面,但求个见识和体验罢了。”

    王五很快就不提考试之事了,而是叫我往那边看。

    “小的是真没有想到,换了一身白衣,梳了文人发髻,拿了文人折扇,纪檽峰纪大公子竟也是一副翩翩俊才的模样。若不是当地百姓都知道他高傲自满惯了,谁能看出他本就不是个儒雅风流之人呢?”

    我却笑,“你只当纪家公子自显倜傥,殊不知他是有意穿成这样给谁人看的呢?”

    “哎呀,小的还真就不知道。”王五摇摇头,“陆公子可是瞧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来了?”

    “他自是打算结束今天行程之后,再春厢对酒话美人。”我点破不说破,“如何能失了形象?”

    “哟。”王五嘿嘿一笑,“纪大公子能跟美人对什么话小的猜不到,但想到没准他会弄巧成拙招来美人笑,就忍不住想打个趣儿。”

    “他若是真在‘香茗酒楼’与美人同饮,王五你也不必拘谨,该笑就笑,该乐就乐,酒前卖弄也好、酒后真言也罢,谁不是图个快活时光呢?”

    “还是陆公子看的明白。”王五认同我的话,“小的为纪大公子和美人助兴就是。”

    王五退下后,我缓步绕考场外墙而走。

    我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纪檽峰邀李季兰喝酒的,但又一千个明白他俩的性子未必合得来、却对的上,相互之间嬉笑怒骂皆成场景。

    好在这些都并不影响我的考前心态,就算是纪檽峰一并约了我同去吃喝,我也不做推辞。

    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好友皎然,他此刻应该是在天福寺的禅房当中躺着,没有精力去佛堂做早课。

    我周围参加香试的人里面,不缺乏身穿僧袍的年轻僧人,但我却无法从他们的眉眼间看出对香的“极致寻道”。仿若香试对他们而言,只是一场“调制”不同于佛门中梵香的新鲜体验,从清规戒律之中解了乏罢了。

    若是此时皎然与我同在,我定会对他说:“出尘了了香中事,几回落落炉中灰?”然后听他应我:“心有清泉过芜地,仰见月浓似茶汤。”

    就在此时,随着两位官兵齐声喊:“入场——就座——”

    考场大门的牢固铜锁就被打开,考茶试和考香试的学生们分别从左右入内,按照昨日心里有数的位置坐好,各自从包袱里面拿出允许携带之物放置在桌面上,待巡试官一一检查可允用之后,也就算是完成了正式开试前的一切准备。

    我之所带,是:数张纯白色的怀纸、骞州大家庄大山人所制的茶碗、兰儿所赠的“成须堂”茶杓、和装满侍茶姑娘心意的文殊护身符。

    巡试官才刚刚检查完我的物品,移步拿起我后面的学生的茶拨之时,左侧第二列正数第五座位上的一个头戴水色纶巾的男子忽然精神大作,从茶几后面跳起,一脚踢翻桌脚边的木桶,拍掌大叫:“我是御前奉茶之人,我是御前奉茶之人……”远不止这些,才没一会儿,他竟在原地上下跳跃数回,手舞足蹈、狂笑不止,如同失了神智一般。

    也许是有皎然的状态在先,皇甫冉并不惊讶。

    反而是那位高高瘦瘦的副考官,目瞪口呆之后,就用颤颤的语气下令道:“来人,将那行迹疯魔的学生带下去!”

    三名官兵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那疯疯癫癫的学生连手带脚地架出考场,引的大家一阵唏嘘。

    等到全场恢复安静,主考官站起来威严道:

    “你等不是考科举,科举不中熬到白头者比比皆是,他们尚未解发荤笑、失心丢魄至此,你等又何须发出阵阵遗憾之声?速速将之前的场景忘记,专心应考罢!”

    副考官虽然惊魂未定,却强作沉稳补充道:

    “本官也是一步一步经过考试才步入朝堂的,如今为圣上分忧尽忠,为的就是给你等树立榜样,让你等放稳心态、少发情绪,坚定相信:人有才,天不负。方才所见,本官只当是一个特例,也不追究那学生的扰乱秩序之罪,你等定要引以为戒,不可失心、更不可失志。”

    说来奇怪,众人都以为接下来皇甫大人也会说上一番官腔的时候,纪檽峰突然从看座上站起,请了三位官僚的礼,询问道:“不知可否让在下小说几句话?”

    主考官点头:“准了。”

    纪檽峰向下用扇子环指了众考生半圈,冷冷开口道:

    “我就是见不得你们‘面带同情、心带笑’的那一套,别以为有人失去资格就是给自己多加了一重机会,免得放榜后落差太大,城墙门口又多出了几个失心疯的来。”

    主考官听完,却也不怪。

    “本官奉茶职多年,深知在一项技艺上面精进难乎其难,因为能够在圣上面前拿的出来的成果,都是阶段性的。所以勿论你等心中如何想都好,今日本官只认一个‘茶’和一个‘香’字。”

    “大人英明。”纪檽峰逢机接话。

    一切检查完毕,开试的吉时到来。

    礼官一敲震天锣,就大声宣布:“新科茶试、香试开考——”

    第一道试题是煮茶,主要考察学生们是否懂得秋茶的“度”。

    凉夏有荷,饮茶应在清晨,茶味应为透心明爽、如品清露;寒冬伴雪,饮茶应在午后,茶味应为舒心盈润,如握暖裘。

    唯独是秋茶最难把握,煮者不知待客之礼是否周到,饮者不觉主家本意是否如茶到位,彼此间多为客气相聊,水尽汤淡而别,难通有无、难付茶味。

    我深深以为:此题并不简单。

    选炭入炉、舀水入壶谁都会,难就难在如何让这为入茶叶的水恰好与秋意交相辉映。

    考场除了入口之外,三面都是有围墙的,所以秋景难应、秋色难入、秋思更是难融。

    如何让“水不负秋,秋回馈于水,使得煮者展露心之所往、饮者纳怀心之所传”,是个中关键。

    我从包袱中拿出一指粗的荔枝木与龙眼木,用小刀将二者切成段,间隔交错放入炉中,又复取来草秆引火,烧树枝于泥炉中心。待到荔枝木和龙眼木变色起了一层白霜之时,我便将已经盛好了水的提壶挂在自搭的架子的横杆中心,凝神看炭的红光映照壶底,轻烟与果香混合着缓缓而出,仿若给提壶加了层薄衣。

    右侧一学生拱手道:“惭愧惭愧,在下所想,不过是着眼点在于着水是否清甜,只当是这山间的清泉水能够以甜味促茶味算完,哪想到陆公子另辟蹊径,将重心放在了这泥炉之中的树炭中,才叫是知秋知茶啊!”

    “不敢不敢。”我谦虚道,“一时间有所领悟罢了,煮秋茶,不可侧重于水,所选之炭也要合乎时宜才好。”

    “在下未闻滚水入茶之香、而先得荔枝木龙眼木所带来的自然果香,一身唯独剩下神清气爽之感,个中心得和感悟不可言语。”

    那学生说罢,竟然自己拿走提壶、又扑灭了炉中炭火,自请退试了。

    我本想过去多做挽留,又恐有人误会于我,说:陆羽自视清高,卖弄技艺使得周边的才子难忍,才罢考而去。

    我非爱故弄玄虚之人,只是灵感来时诸事不可挡,方一味依了自己的性情,要将所想成真。

    正如现在,提壶中的水渐渐沸腾,我便将自带的普洱茶放入茶碗中,又投入了几味陈皮和几根蒲公英,用竹签将它们稍作搅拌,才起身正坐,提壶泡茶。

    未尽的炭中果香味和普洱茶清新味四溢,惊煞众考生。

    有摇头自叹不如但仍旧专注于自己手中茶事的,也有口出几句不满认为我陆羽荒谬的,更有冷眼看我在心中骂我投机取巧的……我自岿然。

    礼官又一次鸣锣,表示第一试的时间已到。

    主考官按照顺序对学生们的作品进行:看茶和赏茶,但并不以口尝茶。

    我可以看见:

    主考官对待每一件茶品和茶汤都考察的非常细致,一看炉中炭、二看壶中汤、三观杯中茶、四闻茶中味。

    对于合格的茶品与茶汤,主考官会叫随行两名记事官一前一后——在茶几上放下牌子和在簿子上记下名字。

    而初试未通过者,主考官则会叫其中一名记事官将托盘中的尖头骨瓷茶签拿出相赐,得到此物者,应对主考官有礼谢过,然后收拾包袱离场,不可面带不满、也不可口出怨言,否则会有相应惩罚。我曾询问后座才子,惩罚是什么?他告诉我,对主考官的不满就是对圣上的不满,口出狂言者应领不敬之罪。

    终于等到主考官在我面前驻足。

    我恭敬以对,按照规矩:

    在这第一试当中,学生是不可以主动向主考官述茶的,自己的作品立意如何、能否打动茶客,全凭主考官的判断。

    我只见主考官对着同行的副考官和皇甫冉分别点了点头,意思是“陆羽之作,正解秋意”。我又见主考官捧起桌上那只茶碗自语:“此乃骞州大家庄大山人所做的名物,入普洱陈皮蒲公英,注名泉,甚妙!”

    主考官放下茶碗,带着赞许的目光问我道:“陆羽,你如何会有此巧思?另外,你仔细回答本官,饮茶的氛围感是否比茶自身还重要?”

    我起身对答道:

    “陆羽以为,煮茶是合乎心意的过程。秋来难免萧瑟寒凉,莫不如捡取树枝为媒、灼灼入火引旧香;普洱口感,四季皆不同,秋来佐以陈皮和蒲公英入味,便成了一股新味,我愿称之为:应秋之茗。”

    “茶,一人独饮是乐,与人同饮也是乐;在茶室之中饮是雅,在山野之间饮也是雅。陆羽不觉得氛围感有何特别之处,只要香茗不变、煮茶人不变,哪来的在何处饮之别?就如同在此考场中,陆羽如此煮普洱茶,回到家中,也是同步骤同心态对之,无别。”

    主考官虽未正面应我,但却是给我一个欣然的微笑,随即亲手拿了通过此关的牌子放在茶几上,在记事官耳边轻说了几句话来让他记下,才去往下一位学生的案前。

    我将牌子放入掌心,叠掌而喜。

    秋茶一味,正入心弦,我自饮碗中香茗。

    秋风一阵,抚襟过袖,我自无眉间微尘。

    暮然回首,见一丽影,像是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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