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乱起（六）
阵前招降？
山上实际负责指挥作战的是唐斌和崔滢的侍卫王展、陈卫。
听了郡主的话，三人面面相觑。
陈卫年龄大点，是个年近四十的老侍卫。咳了一声，斟酌着说，“郡主有所不知，这些匪兵个个吃了秤砣铁了心，他们手上全都沾满朝廷命官的人血，自知一旦事败，定然逃不过朝廷的诛杀，绝不会抱着什么封妻荫子的想头。”
王展也说，“贼人在城头煮富贵宴，既是泄愤，也是投名状。威逼城内百姓分食，正是裹挟他们从贼的手段。既吃了官肉，将来朝廷追究，断然不会宽宥。”
他们二人说完，崔滢目光移向唐斌。唐斌也看着她。
“我觉得郡主说的，很值得试一试。”他沉吟着，又加了一句，“但郡主不可轻身犯险，需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他去安排的时候，崔滢闲闲地问，“陈大郎这人怎么样？”
“大郎是个难得的好人，”陈卫笑道，“讲义气，重感情，也不小肚鸡肠的，心胸开阔。生在乡间，委屈了。好在他做了郡主的学生，将来多半能出人头地。”
王展年轻，兴头起来没有顾忌，唾沫飞溅地跟崔滢说那晚的事情。
他二人虽奉了郡主的命令，随唐斌回周家村打探，心里却不怎么瞧得起这个乡巴佬。二公子又在出发前，当着他们的面，狠狠夸了一通唐斌，命他们惟唐斌马首是瞻。他二人更是心里窝了一团火。
上山没多久，他们见前后无人，便照着侍卫队整治新人的法子，两匹马交替逼近，逼得骑术不够娴熟的唐斌落了马，拿鞭子抽打戏耍。唐斌凭着地形熟悉，很快躲进树丛，反借助猎人的陷阱困住他们。
他二人掉进陷阱，气得发狂，怒骂声惊动附近困冬的黑瞎子。黑熊出来觅食，正好掉进陷阱，挨了他们两刀后，凶性大发，劈掌击落他们手中钢刀。陷阱狭小，他二人无处腾挪，几乎已经闭眼认命。
是唐斌听到熊啸，回头奔来，从上面扔下巨石，砸中黑熊，救了他们。
原来是救命之恩。崔滢微笑。心里未免怀疑，唐斌引他们去那个陷阱，只怕是早知道附近有黑熊。否则哪里能及时找到合适的巨石？她方才一路行来，可只在这一带看到小石头。
陈卫和王展是武人，心性鲁直，一旦认了唐斌的救命之恩，自然就交心交肺。
他们三人说话的功夫，唐斌去乡亲那里借了一套干净衣物过来。崔滢解开狐裘，穿上布袄子，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个寒颤。
穷人的衣服，里头絮的是春天晒干收好的柳絮，夹着秋冬天的芦花，保暖效果极差。
她穿惯了狐裘鹤氅羔羊毛袄子，哪里见识过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也跟没穿差别不多，冷风飕飕地透过去。
唐斌默默脱下身上的皮袄，递给她，有点脸红，低声道，“郡主不要嫌弃，我穿过一阵子了。”
这皮袄是他帮赖大禹重新上了屋顶大梁后，赖庄头送他的谢仪。
崔滢本想体验一下穷人的衣服，也算是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然而穿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那刺骨刮肤样的冷，只好又跟唐斌换了。皮袄上还留着他的体温，暖暖的十分舒服。
等唐斌穿好，她有点不好意思，问他，“你不觉得冷吗？”
唐斌见她裹着自己的衣服，也不知怎的，心里忽然砰砰跳得极快。听她问话，呆了呆，才回答，“不冷，习惯了。”
唐梅站在一边，意味不明地冷哼两声。
山月又替崔滢把云髻解散，除掉钗环，照着男人们的样子，包个圆髻在头顶，用一根细麻绳扎紧。
唐梅望天自语：“俗话说穷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如今倒是有贵人一换上粗布衣服，就跟咱们村姑村妇一样，半点没有差别，也是怪事一桩。”
陈卫和王展不约而同的想，这位唐二姑娘莫非是瞎子？
明明郡主就算换上粗衣陋服，也招眼极了。那张脸就跟从瓦砾地里长出的明珠美玉一般，整个人就像一树溶溶氤氲的梨花，开在荒草丛生的乱石坡上。
唐斌低声交代崔滢，“你不要大声说话，有什么要说的话，告诉我，我去说。你站在我身后右侧，不要把身体暴露出来，他们的神箭手躲在左下方的位置。还有，你尽量低着头，别让他们看到你的脸。还有，别离我太远……”
“啰嗦。”崔滢横他一眼。“我是先生还是你是先生，用你教我？”
既是要阵前招降，自然得走到能让他们听到声音的地方。刚才唐斌去问衣服的时候，同时让人把一些较细的木头紧紧捆在一起，做成一面约半人高，半丈宽的巨型盾牌。
留了陈卫在山头指挥戒备，他和王展一人一头，半猫着腰，举着盾牌，把崔滢护在中间，缓慢向坡下移动。唐梅挤进来，非要跟着一起去见识。
刚走了十来步，一支利箭带着破空的呼啸声，直直插进他们脚下的雪地，尾羽犹自乱颤。
“他们在示警。”唐斌低声说了一句。随即站起身来，提高声音，朗声说道：“我们有话跟你们说。”
崔滢躲在盾牌后，一句句教他。
“你们这两日试过从水陆两路进攻，全都劳而无功，总该明白，我们早有防备，不是你们之前扫荡的村庄可比。两三日的功夫，你们决计打不下来。朝廷已经派遣大军前来，官兵一旦赶到，你们逃无可逃。何不双方罢手，你们也好趁早另寻去处？”
崔滢和唐梅都是大胆之人，悄悄扒在盾牌上面，露出两双滴溜溜的眼睛往下看。
有个人从树林里头走出来。一身黑衣，背上一副半人宽的巨型大弓。隔得较远，看不清面貌，然而他站在那里，便似冷风在那里打了个拐，飕飕地形成个漩涡。
“听说山后面是东阳王府的田庄。看你们的相貌衣着，你们也是穷苦之人。何必为那些高高在上，不顾我们死活的贵人老爷们卖命？何不跟我们一起，杀了官老爷，分了田地，再不用受他们的腌臜气？”
听声音，那人似乎年龄也不大，二十多岁的模样。
唐梅咦了一声，“他说的有道理啊。”斜眼看一眼崔滢，“我们干嘛要为你们家的田庄卖命？”
崔滢郁闷。她想招降对方，还没见到尺寸之功呢。自己这边的人，居然被他们说动了一个。
唐斌笔直地站着，声音高亢清亮：“杀了他们，分了田地，然后呢？你们一路以来杀了许多的官，分了无数的田地，可是为什么你们一路经过的地方，田地荒芜，人烟虚空？人都被你们裹挟着去了下一个地方，又下一个地方，那些田地谁来耕种？我们都是一辈子侍弄庄稼的人，都知道，若是没有人去种地，地里不会自己长出粮食来。你们这一路打下去，要打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才停下来？等你们停下来的时候，田里能够长出足够的粮食来吃吗？”
这些话不是崔滢教他的。崔滢气得踢他一脚，自作主张。
唐斌抱歉地朝她笑笑，咳了一声，这回乖乖照她的话说，“只要你们肯放下武器投降，无论之前被他们逼着做过什么，庄里都能替你们跟朝廷求情，赦免你们从贼之过。我想你们之中，未必有多少人是真正想要造反，自寻死路的逆贼，更多的，还是被逆贼挟裹着，被迫无奈，背井离乡，走上这条不归路的良民。田庄背靠王府，只要你们肯投降，一定能保你们周全。待朝廷平定叛乱，就送你们回乡。想一想，你们这一路被裹挟着，妻离子散，老父老母流离失所，若是从此不能回去，这一辈子再没有见面团圆的机会……”
他话音未落，一支利箭呼啸而来，从他耳侧擦过去。
黑衣人的回答同时到来：“你住嘴。你自甘下贱，要去给贵人们做狗，我们不愿意。你们杀了我们的兄弟，这笔血仇，今日必定找你们如数讨回。”
崔滢便知方才的说辞说中敌人痛脚。
乡下人少行远路，被贼子裹挟，离家百里之外，便昏茫不辨方向道路，归不得乡，回不了家。身后又有官兵追击，为了活命，只能加入贼军。
崔滢许下既往不咎，且送他们返乡的承诺，委实有极大吸引力。
见敌将大怒，来不及一句句教唐斌了，蹲在盾牌后面，高声说道：“你的兄弟，就是所有人的兄弟吗？你的兄弟能穿皮甲，能穿皮靴，能用长刀，你们所有人都能一样吗？你们昨天派来送死的，有多少是你们的兄弟，又有多少是你们裹挟来当肉盾的无辜乡民？你口头上说得好听，杀了官，你们就能均田地，同富贵吗？放屁。你们把朝廷官员拉下来，自己还不是一样，要骑到别人头上作威作福？”
王展和陈卫这才明白，郡主所言的阵前招降，原来又还暗含离间之意。
诱之以利，动之以情，间之以隙，一环套一环。
树林子里似乎藏了无数小动物，悉悉索索，从他们对话一开始，就没停下来过。此时听了崔滢的话，嗡嗡声音更甚，想必有许多人在交头接耳，悄悄议论。
黑衣人双目一张，电一般朝盾牌射来。“女人？你们那里有女人？”
他振臂一呼，鹰一般的姿势，狼一般凄怆狠厉的呼喊：“弟兄们，那里有他们贵人们娇养的女人，那里有狗朝廷敕封的郡主，你们想不想试一试这种娇贵女人的滋味？冲啊！”
随着他的呼喊，树林里头也有驱赶之声，喊着“给我冲啊，杀了给王府卖命的狗腿子，今晚有大鱼大肉敞开肚子吃，有细皮白肉娘子操弄。”
无数衣衫褴褛的人从林子里头杀出来，如潮水一样往山坡上冲。
陈卫大惊，郡主还在下面，不能滚木头下去，也不敢射箭。单身一人，骑了马冲下去接应。还没走到，被黑衣人一箭射中心窝。惨叫一声，从马身滚落下去。
马匹受惊，嘶叫着朝山坡下冲去，稍微缓阻了人群的攻势。
趁这个功夫，唐斌和王展举着盾牌，护着崔滢、唐梅往山坡上回撤。路过陈卫身边时，崔滢和唐梅一人拉一边，拼命拖着他一起走。
快要回到山顶时，唐梅脚脖子一崴，整个人仆倒在地，她叫了一声，拼命想抓住什么，地面全是雪渣子，没有什么树藤石头。收势不住，从盾牌底下滑下去。
崔滢本来跟唐梅一起拖着陈卫，唐梅一松手，她一下子吃力，控制不住身形，也跟着摔倒。
唐斌只听到连接两声惊呼，妹子和郡主先后从眼前消失。来不及多想，松开盾牌，伸手朝眼前抓去。
王展也扔了盾牌，与他前后手一起，把崔滢拉上来。
崔滢爬上顶坡，回过头来，看到唐斌如同被冻住一样，僵硬地、一动不动望着坡下。
那里，唐梅正一路惊叫着，滚落到对方人群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