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灯盛宴
正月十五,闹元宵。
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繁华人世,香衣鬓影,灯火璀璨,触目尽是火树银花。
一对夫妻行走在人潮中,女人木簪盘发,布衣锁边略有些粗糙,应当是亲手所做的新衣,有一种质朴的美丽。红豆耳环垂在耳畔,搭眼就能看出来是精心打扮过的。
烛光透过灯笼纸漫洒,落在她精心描绘过的眉眼上,拢出一抹淡淡的愁绪。
她攀住丈夫的臂弯,头颅微抬,仰视着丈夫,“听人说,这场仗怕是难打。隔壁家的周二郎先前还是百将呢,他都不急,你这个屯长急吼吼得去做什么?不如咱们再等两日,指不定招满了人,就用不着你了。功勋啥的咱不要,好歹留条命在。”
这两天,朝廷在征兵。
五年前,唐阮带兵收复失地的那场大战打完后,大魏休养生息,放了大多数的士兵归家种田、娶妻生子、孝顺父母。
现在,南邪与西迟兵临城下,比起召集新兵,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显然更为重要。
但是,距离朝廷颁布的征兵令已过去整整三日,报名之人,却寥寥无几。
见丈夫不吱声,女人又道:“你个狠心的,难道真舍得下我和虎子在家?”
战场凶险,很有可能再见成了永别。
“咋可能舍得下?”男人有些烦闷,反握住妻子的手,目光投向眼前蹦蹦跳跳的男童,亦是沉重。
尤其对上妻子依依不舍、闪着泪光的眼睛,狠心的话不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好说道:“那咱就再等等。”
夫妻俩身前,有个戴着虎头帽的男童。
他本来老老实实走在爷娘身前,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抡着小短腿,哒哒哒向前跑了十来步,指着一个会发光的冰球,仿佛发现了宝贝,惊呼道:“阿娘,快看!”
女人这才分出些心神留意路边风景。
长街两侧对称摆着许多冰球,冰球中心凿空,放上蜡烛,烛火在冰壁中折射,宛如萤火碎落于寒冰之中,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往来人多,男人怕虎子跑丢,赶紧过去把他抱起来扛在肩上,虎子又指着天空惊呼道:“花,会发光的花。”
不知不觉竟已走到了宝馔街。
今日的宝馔街与往日里截然不同。
长街两侧是高起的酒楼食肆,数根粗长的麻绳横街而过,高悬于空。
往日里,麻绳上会挂成串的灯笼,为夜行的客人照亮前行的路。
而今日,大片的铃兰花覆盖在灯笼上,烛光映得花瓣透亮,也因此染上几分淡蓝色的冷意。
霎时间,温暖的烛火变了味儿,与地面冰灯交相辉映,整条宝馔街都浸泡在清冷的烛光里,宛如陷入冰雪之中,寒意顿时扑面而来。
行人步行至此,都不自觉地噤了声,一片死寂,衬得酒楼食肆里的吵嚷吆喝声格外响亮。
长街静默,街铺喧嚣。
一静一闹,显得割裂而诡异。
有淡蓝色的铃兰花瓣飘落,虎子伸手接住,“咦”了声,“是布做的花。”
男人抬手扶住虎子的腿,以防他一个不小心从肩上栽下去,一边对妻子道:“都忘了今儿是斗灯宴了。”
女人还是不高兴:“大过年的,这南宫家主弄的和灵堂似的,怪不吉利。听说乔娘子在宝庆街布灯,咱们去那儿瞧瞧。”
去岁三皇子病逝,十年一届的斗灯宴推迟至今。
参赛的灯盏世家不计其数,但最引人瞩目的,当属南宫珞与乔笙二人。
光从布灯的面积就能看出来,南宫珞占了宝馔街,乔笙则占了宝庆街。其他人的展台分布在宝灯、宝象还有宝怡街,与这俩人相比,所占不过巴掌大的地方,纯粹是来凑个热闹,沾点节日的喜气。
男人扛着孩子,女人傍在身侧。
一家三口,朝着宝庆街的方向走去。
南宫珞披着白狐斗篷,清雅中生出几分孤傲,一改往日浓妆艳抹的风格。秋婆子陪她立在路边,与一家三口擦肩而过。
女人说的那些话自然都被南宫珞听到了,她抚着隆起的小腹,眼帘低垂,唇角轻轻勾起,瞧着有些讽刺。
有个小厮打扮的人提着盏灯小跑过来,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他提着的这盏灯,与乔笙耗费许多心神做的主灯有些像。
纸做的风轮,八角形的骨架,还有,剪纸代替水墨丹青入了画。
“家主,南宫大人特意嘱咐主灯要用这一盏,您看要不要换……”
“换什么?”南宫珞的语气锋利的像刀子,“本家主何时应过他要用这盏灯了?”
“可是……”
南宫珞不给小厮说话的机会,嘴角一扯,口吻有些讥诮,“你放心就是,今夜不用这盏灯,也坏不了你们南宫大人的大事!”
小厮犹豫了一会儿,哪边儿他都惹不起,只能告退去给南宫炽送信了。
南宫珞垂眸,盯着小厮手上的灯盏,待人走远才敛回目光,看向自己的小腹,低声呢喃道:“阿娘输了,输得一塌糊涂,阿娘是不是很没用?”
似是回应,孩子的小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肚皮,好像还翻了个身。
突然,“咚”的一声闷响平地而起,沉闷、厚重、有力,宛若千军万马奔腾而过,震得铃兰花瓣簌簌下落。
是擂鼓的声音。
淡蓝花雨漫天飞舞,高悬的灯笼没了遮掩,宝馔街再次被暖黄的烛光填满。
有人喊道:“大家伙儿快去宝庆街!乔娘子那边有杂耍,场面那叫一个热闹。还有那灯盏,叫啥啥……走马灯!对,走马灯!稀罕的紧,会自己转嘞!”
世人谁不爱凑热闹。
眨眼间,宝馔街上,人潮退去。
南宫珞看着面前逐渐空荡的长街,视线逡巡于铃兰绢花与冰灯间,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陌生又无趣。
自嘲般地苦笑了下。
视线落于十指,白皙纤细,儿时苦练制灯留下的茧子,也因为多年来的懒怠松懈,而消磨成了浅浅的影子。
又想起乔笙那双手,虽说也有所保养,但终究不如闺阁女子来得纤巧柔嫩。
可那才是一双匠人应该拥有的手。
从来都没有真正喜爱过制灯的她,如何斗得过,醉心此道已久的乔笙。
心里忽然空了一块,感觉好像不论如何也填不满了。
倒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失落,她只是觉得,无趣。
眼前的一切,都索然无味。
宝庆街上,道路两侧,摩肩继踵。
乔笙罩着一件水蓝色的毛领斗篷立在唐国公府的匾额下,在她的身边,邵武带着十余名金吾卫相护,倒是不必担心出事。
整条街的热闹尽收眼底。
街心摆着一只巨鼓,盲人鼓手带着笑脸面具,膀子高举又落下,擂鼓擂的很是带劲儿,在这冬日夜晚,赤膊穿着一件无袖小马褂都能热得大汗淋漓。
还有数名哑巴随着鼓点,在旁打着锣镲,锵锵恰恰。
锣鼓喧天中,沈缘并着其他几位患有腿疾的兄弟扮做神仙,踩着高跷飘然登场。
紧接着,有两条金龙盘旋而来,赵拐抱着一根木杆指引着金龙,杆头绑了只蹴鞠样的竹编球,里头燃有蜡烛,不论木杆如何转动,球心的烛火始终朝上,不是滚灯又是什么?
远远看去,滚灯明亮,仿佛一颗夜明珠,金龙竞相追逐着光亮,便是一出别出心裁的二龙戏珠。
相较于二龙相争,坐在阿爷肩头的虎子显然对眼前转个不停的灯盏更感兴趣。
宝灯街的路两侧,每隔五步就有一盏无风而动的灯盏,听说,是叫走马灯。
这种灯盏很是新颖。
外侧糊着一层薄纸,被烛火映得昏黄。
神奇的是,灯盏里头像是在自动上演皮影戏似的,小人小马一个接着一个,没有人推,却能自己旋转起来。
夫妻俩陪着虎子一盏一盏地耐心看过来。
第一盏灯里的图案是:倒坍的城墙,跪地哭嚎的人,惟妙惟肖。
第二盏:振臂高呼的士兵,形容激奋。
第三盏:健马扬蹄,将士挥剑。
第四盏:千军万马,冲锋陷阵。
第五盏:坚不可摧的城墙,以及城墙背后,百姓种田煮饭,祥和安宁的太平生活。
从第一盏顺着看过来,讲的就是城破后,将士夺城成功的励志故事。
忽然有个说书先生打扮的老头子,捋着胡子赞叹道:“妙啊,这走马灯,真是妙。”
男人扛着虎子,不解地问:“妙在何处?”
老头子笑笑,“正着看,倒没什么意思,但若是反着看呢?你不防从尾到头再看一遍。”
男人照着做了。
从第五盏看到第一盏,换一个角度,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百姓耽于眼前的安宁,殊不知早已危机四伏。敌寇来袭,对方气势汹汹,士气高涨,而城中人安于享乐,无人应战,到最后可不就是如第一盏灯所展示的,城破,国亡。
唇亡齿寒,国将不国,百姓又安能享有太平生活?
耳边突然传来阵阵惊呼。
只见乔笙腕间坠着铁链,却稳稳地握紧一只弹弓,皮筋拉满,对准酒坛。
酒坛摆放在高台的顶层,下层围了一圈将灭不灭的微弱火焰,只听“啪”的一声,酒坛破碎,酒水流过微火,顿时凶猛起来,将地面上摆放的引火线快速烧尽。
被引火线拖拽的孔明灯顿时没了束缚,缓缓升入空中。
不多,只有六盏。在广阔的夜空下,如粟米入沧海,渺小、柔弱、可怜。
“诶?你们快看,灯上有字!”
“还真是!不过写的是啥?”
“国,难,应,比,召,有……”
“是——国有难,召必应!”
话音未落,比先前更大的惊呼如猛浪般席卷过人群。
“快看身后!”
万千明灯连成璀璨灯河,自景山之上,蜿蜒升空,与天相接,形成一道巨大的幕墙,众星拱月般守护着自京都城内、缓缓升起的六盏明灯。
仿若万千将士,以身赴险,守护家国。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恢宏磅礴的一幕所深深震撼。
没有人说话。
只有小孩儿拍手叫好。
男人将虎子抱入怀中。
“阿泠,”他唤妻子的小名,“我想……”
“你去吧。”女人靠上丈夫的肩头,抽了抽鼻子,“我和虎子在家等你。”
明灯渐远,缩成无数的光点。
许多人沉默着,走向了城门前的征兵处。报个名,顺便给乔娘子投个票。
夜空有光点闪烁。
分不清是星辰,还是明灯。
人群将散未散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乔娘子,锣鼓百戏,明灯升空,这与十一年前的斗灯宴上,南宫家主所布之灯有何区别?你现在直接搬过来就用,你这叫‘剽窃’!根本不配成为今夜的灯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