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搏
这是一处两座假山分切出的三岔路口。
月光漫过假山石照亮了刺客黑纱之上的半脸,眉目深邃,尤其是那双眼睛,满是冰冷的杀意,宛若一只被人操纵的傀儡,毫无属于人的生气。
此处是块较为宽敞的空地,挥剑自如。
刺客右手提剑,曲臂,铁剑横于身侧,直指乔笙。
乔笙一边向后退,手一边摸上假山,抠出几块碎石握住。
若是他敢刺过来,她就扔石头打他。虽然没什么大用,但聊胜于无。
两方僵持间,俊俊狂吠着从假山后蹿了出来。
幼犬长得快,月余的功夫,站起来已经能够到乔笙的腰了。
它颈间与四蹄的毛发雪白,其余各处毛发黑亮,呲牙立在那儿,目露凶光,颇有些威风凛凛的狗将军模样,大有一种要扑过来,将刺客撕咬入腹的架势。
刺客腕骨内转,锋利的剑刃对准了示威的狼犬。
乔笙喊道:“俊俊快跑,去找袁驰!”
俊俊原本耷拉着的两耳陡然竖起,一愣,“啊呜”哼了一声,扭头就跑。
刺客没有追去,剑锋再次对准了乔笙。
“你还蛮分得清轻重的。”乔笙逐步后退,“是南宫炽派你来杀我的?”
刺客没有说话,看死人一样的目光平淡依旧。
乔笙本来也没指望他能回答,拖拖时间而已。
“你可认识离峰?”
闻言,刺客的双目眼见得睁圆了些,紧接着眉头一拧,“你怎么会认识离峰!”
“无可奉告。”说完,乔笙拐上右侧小路,狂奔数步。误打误撞,前方就有个敞亮的出口,隐隐能看到一排亮灯的侍卫处。
可她尚未来得及高兴,剑气已然于身后呼啸着逼近。
有如高山寒雪的剑刃摩擦声响起。
“刷——”
另一柄铁剑挑开了刺客袭来的剑锋。
乔笙不敢停步,直往前冲,待身后两剑相击的碰撞声飘渺如云雾时,她才在一颗枯柳下刹住脚,捂着胸口急喘几下,回头看去。
只见清亮的月光下,两道黑影相互纠缠,一人黑纱飘逸,一人铁面无情。
刺客往乔笙这边奔袭三步,铁面人的利刃就往回缠他十步。
一进一退,不分上下。
打斗的响动以及门前狼犬的狂吠,终于惊动了侍卫处。
刺客见十余名侍卫朝假山这面持剑扑来,心知寡不敌众,出剑愈发迅速,左手同时伸入腰间,摸出一只泛着幽微冷光的铁镖。
左手一甩,铁镖朝着乔笙迅速飞出!
铁面人出剑的动作出现了片刻的停滞。就是这眨眼的功夫,刺客的铁剑自他腰间划过。
他闪避不及,右腰中剑,咬牙忍住腰腹传来的巨痛,左手一伸,捏住刺客的右肩,卸了他一臂。
“当啷”,刺客的铁剑落地,不再恋战,落荒而逃。
另一边,覃川反应极快。在铁镖飞出的刹那,他踢出一块飞石,撞得铁镖偏钉入石砖,生生将硬石破出一道裂隙。
枯柳下,乔笙看着那只深钉入地的铁镖,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击打着她的心头,鼻管一酸,眼泪打起了转。
独自承压许久,得不到唐阮的半点消息,她每日担忧却无可奈何,只能逼着自己努力加餐饭,等他回家。
有许多孤枕难眠的深夜,她都想好好地哭一场。
但唐阮不在,她不能在袁驰他们面前露怯。她得帮他,守住这个家。
乔笙闭了闭眼,强行把泪逼了回去。
她突然很想见唐阮一面,跟他说说话,哪怕只是抱抱他也好。
她是真的,想他了。
俊俊扑来扶着乔笙的腰站起身,小脑袋在她腰间拱了拱,黑曜石般的圆眼最是清澈,乔笙破涕为笑,揉了揉它的脑袋。
铁面人捂着腰腹的剑伤,鲜血染红了他的手,勉力飞下假山。
大约是痛极了,两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下子软跪在地,幸好袁驰及时扯住了他的手臂,否则,脑袋又要再添一伤。
袁驰开玩笑道:“兄弟,虽然你之前伤过我们仨,可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贺丘和覃川同时点头:“没错。”
玉穗闻声赶来吓了一跳,确定乔笙无碍后,跑过去冲杵在原地的三人道:“他失血过多,脸都白了,你们能先给他治伤再叙旧吗?”
乔笙从死亡的恐惧中缓过神来,她走到铁面人身边,瞧了眼他的伤。
夜行衣被铁剑划破,露出里面翻飞的皮肉,血流如注,不断从他的指隙间涌出。
“覃侍卫,你去与守门的金吾卫说一声,这里有人受了重伤,劳烦他们寻位大夫过来。”
“袁侍卫,贺侍卫,你们扶他去客房,先帮他止血。”
三人应声,铁面人却忍痛喊了声:“等等,乔娘子,你现在快命人把百毒散送去诏狱!”
“什么?”乔笙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不等铁面人解释,铁甲撞击声响起在这静园中,只见邵武带着数名金吾卫急匆匆赶来,面色严肃,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夫人,”邵武匆匆行礼,顾不得问坐在地上那人是谁,又为何会满地是血,他直奔主题,“国公在狱中中了剧毒,张太医命属下来取夫人手上的百毒散,或可救国公性命!”
唐阮中毒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为什么会在诏狱里中毒?这不是他与官家布的一场局吗?
乔笙完完全全被那句“国公在狱中中了剧毒”砸晕,她张了张口,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邵武以为乔笙问的是“百毒散”是什么。
这个问题,张太医告诉过他答案。
“就是上次国公身中箭毒,夫人帮他敷的那瓶药!那就是百毒散!”
戌时末,邵武带着百毒散疾驰回了诏狱。
上次唐阮解毒用去了小半,小瓷瓶中剩下的药丸被张太医悉数捣碎,略微兑水进去,搅成粘稠的药泥,涂于侧颈毒虫噬咬的伤口上。
伤口太小,不利于药物的吸收。张太医取出药箱常备的小刀,过火灼烧后,在唐阮的小臂划出一条长约三寸的伤口,将剩下的药泥全部涂抹上去。
多亏了柳玉竹那句“以毒攻毒”让他联想到之前为唐阮治箭伤时,曾发现唐阮使用过百毒散解毒。
传闻道,百毒散,集天下至毒练成,可解百毒。
但实际上,医书有载,现存之毒,皆能被百毒散所克化,无一例外,绝非仅仅只可解百毒。
正是因此,百毒散格外难炼,千金也未必买得到一瓶,就连太医院也找不出一颗百毒散的药丸来。
若连它都无法克化唐阮体内之毒,那就只能说明,此毒为新毒,无药可解。
生死一搏,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了。
张太医默念:“天佑国公,天佑国公……”
诏狱里陷入了沉寂,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唐阮退烧好转,只有柳玉竹靠着湿冷的墙壁坐着,还在翻阅一本表面破旧内里崭新的、记载着西迟秘毒的医书。
突然,泛黄的书页上,一只小小的甲虫吸引了他的目光。
甲虫的壳是深黑色,搭眼一看,就是只平平无奇的甲虫,春夏时节满天飞,见怪不怪。
只是此虫的腹部却是幽蓝色,莹若鬼火,剖开后,内里全是毒液。
噬咬后毒液迅速传入人体,起初只是发热,若是十二个时辰之内寻不到解药,便是血爆而亡。
更可怕的,是人死后体内毒液迅速消解,以银针试探,毫无反应。
而此虫的名字与它一面纯善一面险恶的外表一样,曰:两面。
柳玉竹将医术递给张太医看,与毒虫的尸体对比之下,张太医确定,唐阮中的,正是两面之毒。
这是西迟剧毒,与当年的人去楼空一样,大魏之内,并无解药。
张太医叹了口气,“还是得指望这百毒散。咱们等等看吧。”
楼玉竹的目光从张太医的白胡子上收回,重新落回两面的画像上,陷入了沉思。
三更天的梆子敲过,吴太医探了探唐阮的额头,又凝神把了一盏茶功夫的脉,而后传来令人心安的消息:“退烧了,脉象也比之前平稳了。”
张太医伸出食指横到唐阮的鼻下,不必使用羽毛,也能感受到愈来愈有力的鼻息。
一切都在慢慢好转。
提着的心、吊着的胆终于归位,有人悄眯眯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环顾一圈灰暗阴湿的诏狱,突然生出一种无比亲切的感觉来。
战战兢兢熬了半宿,唐阮完全退烧后,太医们也懒得回家惊动家里人,就横七竖八躺在草垛上凑合着睡了,不一会儿,生门的牢房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柳玉竹见张、吴、齐三位太医年纪大了熬不住,便道由他守着唐阮,若有急事再叫醒他们,三人这才安心睡去。
邵武记挂着李乾烨吩咐追查下毒之人一事,许是今日做了些违反他一贯作风的“傻事”,那种叛逆感所带来兴奋,让他毫无睡意,就想着尽早理一理头绪,也好早日将人逮捕归案。
刚要走,柳玉竹却拉住了他。
“夜深了,邵将军不妨歇歇再去办案。”
一句“我不累”还没说出口,就听柳玉竹附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之后,邵武默默地挨着柳玉竹坐下,两人守着唐阮,一盏茶的功夫,眼皮就开始打架,最后实在支撑不住,两人全都阖了眼,呼吸绵长起来,像是睡着了。
这时,一名身穿红马甲的狱卒缓步而来,落脚仿若踩着棉花,静默无声。
他留意着四周的动静,越过所有人,走到唐阮的身边站定。
红马甲的下摆被他撩起。
取出别在腰间的匕首,锋利的刀刃对准唐阮的喉管,狠狠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