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意
李乾烨揉着太阳穴的动作一顿。
有人嘴快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为了这乔娘子闹朝堂。”
南宫炽站在南宫珞身侧,清了清嗓子,压声低斥她:“此事已有决断,你又来掺和什么?”
南宫珞垂着眸子盯了黑亮的地砖片刻,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眸看向李乾烨,坚定说道:“恳请官家允准乔娘子参加来年的斗灯宴,臣女愿用‘玉灯娘子’的封号为其换得官家的这份恩典。求官家成全。”
方才南宫珞一直在宫外等消息。
对乔笙的处置传出来时,明明禁足的是乔笙,可她的心却倏地咯噔了一下。
禁足,意味着乔笙无法参与斗灯宴。
她准备了那么久,就是为了在斗灯宴上与乔笙一较高下,可现在,却眼看着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种失落到心灰意冷的感觉,就像儿时有次南宫炽说休沐时带她去郊外赏花踏青,她从月初盼到月末,最后却因为南宫瑶高烧不退而草草作罢。
可是,踏青年年都有,斗灯宴却是十年一次。
她等不了。
才斗胆以封号,求李乾烨一个恩典。
与唐阮的请求相比,这个请求算不上为难。
时辰已近晌午,李乾烨快被发作的头风折磨到昏厥,早没了耐心,当即挥了挥手,留下一个“允”字,宣布退朝。
事情还算顺利,就是南宫珞有点让人闹心。南宫炽话都不愿多说一句,撂下南宫珞先行出了宫门。
刚要上马车,王有财突然从马车后面冒出来。
须发覆雪,身子滚圆,笑成一道缝的小眼睛与鼻下飞翘的两撇小胡须颇有点喜感。
若是去唱戏,必能逗得全场捧腹大笑。
对着这样一张笑脸,南宫炽的火消了一半。
踏在马凳上的右脚收了回来,南宫炽拍拍王有财的厚肩,“此次多亏你提醒本官,否则还真是差点着了唐阮那小子的道。”
王有财连称不敢,“大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已识破那牟迟两面三刀的小人做派,下官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凑巧猜准罢了。”
这话简直说到了南宫炽的心里去。
“郇贸可惜了,本官身边的可信之人,也就剩下你和从峰。”南宫炽转身上车,“南邪那边既然是你的主意,往后所有的书信往来本官就交由你负责。只要你别动其他心思,本官最后自然能保全你的性命。另外——”
帷帘撩起一角,露出南宫炽那张阴沉沉的脸,“唐国公自己也说,诏狱阴寒,死人是常有的事。所以——”
所以他不想看见唐阮活着从诏狱里出来。
帷帘垂落,隔着一道红绸,声音愈发得冷漠:“本官会派从峰送一样东西去你府上。王有财,别叫本官对你失望。”
雪越下越大,被狂风推卷着,形成一道道雪幕。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早朝所议之事,宛如这漫天的飞雪,传遍了大街小巷。
消息传回国公府时,乔笙很是吃了一惊,正在有一搭无一搭揉着俊俊后颈的手不自觉用力,捏痛了趴在她腿上的黑犬。
便听“哼”地一声尖叫,俊俊挣扎着跳下地,玉穗将它抱了出去。
乔笙的手还半悬着,尚未回过神来。
官家的口喻已传达完毕,邵武使命完成,趋步从会云堂退了出去,关门时没忍住,多看了乔笙两眼。
心道:这乔娘子也没多漂亮,怎么就把唐国公蛊惑得油盐不进、自毁前程了呢?
明哲保身。旁人听见“通敌叛国”这四个字,都巴不得能离多远是多远。
唐国公倒好,不惜惹怒官家也要保这个卖国贼的后人。
这女人接近唐国公必然心怀不轨,若换做是他,必然会在流言传出的那一刻,亲手把这女人押入诏狱拷打逼问,问她处心积虑地靠近他有什么目的,问她为何要欺骗他的感情!
可唐国公一句没问就傻乎乎地信了她,简直就是愚不可及!这是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呐!
他颇为惋惜地打量了一圈周遭的雕梁画栋。
一家之主倒了,就犹如这华丽殿宇没了顶梁柱,迟早是个坍毁的结局。
唐国公,真是昏了头,放着好日子不过瞎冲动,以后有的是他后悔的时候。
唏嘘着摇摇头,邵武琢磨着赶紧找人把封条贴了。
从今日起,唐国公府不进不出,乔笙若要出去,需得缚住手脚才行。
看守通敌叛国秦氏的后人,邵武突然觉得自己肩负重任。这桩差事若能顺利办完,他这金吾卫郎将的官也就能再往上走一走了。
只是没想到,他上一刻才跟底下人立下“不进不出”的规矩,下一刻,宋姝妍就气势汹汹地登上门来,他阻拦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宋姝妍瞪了一眼:“邵武将军,官家准我来探视乔娘子一次,还请放行。”
没有口喻没有圣旨,单凭一句话,邵武左右为难。
却见曹兴在不远处冲他挑了挑眉。
顶头长官都发话了,一旦罪责撇清,邵武就很乐意成人之美,迅速放行。
宋姝妍踏入会云堂时,乔笙还坐在紫檀椅上发呆,面色干得有些白,倒是还没哭,就是不知在想什么。
“乔娘子,你倒也不必过于担心。”
乔笙眨了眨眼看过来,眼里雾蒙蒙的,显得有些茫然。
不等乔笙说话,宋姝妍就在对侧的紫檀椅上坐下来,看着乔笙说道:“官家保留了唐国公的爵位,所谓‘刑不上大夫’,唐国公在狱中也吃不了多少苦,你大可放心。”
李乾烨并未依照唐阮请求废了他国公之位,而是保留了他的功名。
这样一来,说是入狱候审,只是听着吓人,顶多就是唐阮与刑部之人面对面坐着聊聊天而已。
只要他还是唐国公,诏狱七七四十九道刑罚就落不在他的身上。
倒不必担心他受皮肉之苦。
乔笙面色缓了缓,手心濡湿一片,全是冷汗。
听见宋姝妍说官家驳了唐阮削爵的请求、保留了他的官身,乔笙的心中稍稍安定了些,方才的那些推测也有了站得住脚跟的理由。
她猜,就如上次景山一案一样,这次,或许也是唐阮与官家设下的一个局。
拓跋祥宁离府的事情袁驰已按照唐阮的吩咐说与她听了,南宫炽放弃了西迟这盘棋,就必然会有其他退路。
许是唐阮想借此,令南宫炽放松些警惕,让他露出马脚而已。
一切都说得通,唐阮既然敢做,便不会让他自己落入无路可退的险境。
可她的心还是紧紧揪着,好像一想到唐阮要在诏狱那种不是人待的地方住许久,一想到他可能会受饿挨冻,一想到民间百姓对他误解更深责骂更甚,她就忍不住地难过心痛。
明明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明明他的阿兄会不遗余力地保全他,明明把她推出去、弃卒保帅、留他在外继续追查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这个傻子,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弄进了狱,端起桶脏水往自己身上泼,在所有计策中选了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策,就是为了不让她受苦么?
心中最后的那道防线,在这个飞雪的午后,全线崩溃。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亲人之间尚且会互相猜疑,更遑论两个仅凭“情意”聚在一起的“陌生人”。
她从未奢望过唐阮能完完全全地相信她,就连圆房那夜,他动情之下说的那些近似于誓言的话她也未曾当真。
漂亮话容易说。可当事情真正发生了,能心口如一的人,不多。
可是唐阮,他做到了。
他真的,从未怀疑过她。
指骨敲击桌面的笃笃声响起。
宋姝妍原先染了丹蔻的指甲白白净净,中指内蜷置于桌面,正盯着她看。
乔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曹夫人,抱歉,今日我有些心绪不宁。”
“你也是担心国公爷,有何好说抱歉的?”宋姝妍笑了笑,“我不能在你这儿待得太久,你可有什么话或是物件想带给国公爷的?你快些想想,我悄悄带出去,让曹兴偷偷去诏狱送给国公爷。”
既然是悄悄地,那么棉被大氅这些御寒的物件是不能了。
乔笙想了想,取来纸笔写了张字条交给宋姝妍,“劳烦曹夫人再去街上买盒粽子糖,连着这张字条一同给他送去。”
字条是折起的。宋姝妍接过,看都没看就放入袖袋里,问:“没了?”
乔笙轻轻“嗯”了一声,委婉地问了句:“夫人与曹将军……近来可好?”
宋姝妍知道乔笙想问什么。她知心的朋友不算多,但乔笙算一个,有些事她也就毫无顾忌地跟乔笙说了。
“刘氏的事,他后来处理得还算公正,也已经跟我磕头认错,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他计较了。而且先前有件事……是我误会他了。”
乔笙下意识问道:“是因为玉珏吗?”
她记得唐阮提到过,两人曾因为一对玉珏吵过一架。
大概没想到乔笙会猜到,宋姝妍惊讶了一瞬,点了点头。
“这件事,与一名西迟女子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