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偷家
一月的光阴转瞬即逝。
傍晚时分,乔笙刚从铺子里回来,穿过垂花门步入内院,与探出墙头的朵朵红梅不期而遇。
不知何时,有美好悄然绽放。
心中也因着这枝梅花而莫名雀跃起来。
玉穗迎面从游廊上趋步而来,“夫人,主子的信到了,就在屋里边儿呢!”
不由自主地高翘起嘴角,乔笙心中默想:这是第二十六封。
进了屋,门都没来得及关,乔笙直奔梳妆台。以前玉穗都会把信放在这儿,可今日,却空空如也。
心里空了一瞬,乔笙小声咕囔:“莫不是掉到地上了?”
刚想折腰查探梳妆台下的空地,腰上突然一紧。下一刻,她整个人都被捞进了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里。
灌了蜜似的心,突然涨得满满的。
“你回来了。”
“休沐十日,人家小兵不也得回去看看父母妻儿?”颈侧似有鸿羽扫过,痒痒的,乔笙缩了缩脖子,避开唐阮温热的唇,他却将她抱得更紧,含着浅笑低声道,“姐姐,信在这儿呢,要不要拆开看看?”
可唐阮仍旧抱着她,手中哪里有信?
一句“信呢?”差点脱口而出,却在对上他那双欲色翻涌的桃花眸时陡然醒悟,脸上唰得有火苗窜过,烫出了一片红。
“天还没黑呢!”
“可我想你了。”
想不想,只看那双情意绵绵、深如幽潭的眼睛就看出来了。其实乔笙也想他,每日都想,想得入骨。
便没有阻拦。
红唇纠缠间,有暗香萦绕。
衣领的玉扣被修长的手指把玩了片刻,蓦地松开,露出小块玉枝般的锁骨,唐阮的吻顺着纤颈而下,轻轻一吮,一朵小梅花便在枝头悄然盛放。
娇躯轻颤。
第二颗扣子也被唐阮轻松咬开。
红梅朵朵,旖旎缱绻。
却于心口处蓦然顿住——唐阮右足的腕骨处,传来莫名其妙的咬啮感。
匆匆一撇,目光忽而在他的黑靴边定住。与此同时,咬啮感骤然消失。
只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亮出了一对尚且稚嫩的尖牙,喉管震颤着发出几声咕噜咕噜的低怒,而后是两声比猫叫稍微强一点点的、毫无威慑力的“汪汪”。
唐阮:“……姐姐,这就是你捡的那只狗?”
这是一只深黑色的短毛狼犬。
月前从军营回府的路上,赵拐在白皑皑的雪地中一眼就看见了这只会移动的黑团子。
当时幼犬只有半个襁褓中的婴儿那么大,留在雪地中早晚是个死。
既然看见了,就不能坐视不理,乔笙便带回了府里养。刚好唐阮不在,小家伙能陪她做个伴。
养了一月,许是府上伙食好,小家伙肉眼可见地胖起来,也长大了些。
洗干净后乔笙才发现,这只小狼犬不是纯黑的。它有着雪白的四蹄,颈上还围着一圈白毛,之前裹满泥巴看不出来而已。
它静静地蹲在那里,毛皮发亮,傲娇又可爱。做个不太恰当的比较,乔笙觉得,这只狗的脾气从某种程度来讲,与唐阮很像。
而这位被乔笙视为第二唐阮的小家伙,正拿着一双黑圆明亮却凶巴巴的眼睛,直直盯着唐阮,一副他再敢欺负乔笙就要跟他拼了的样子。
小家伙蠢得可爱,唐阮可不想让它继续打扰下去,便蹲下身,伸出食指想要戳戳它的脑袋。
小家伙毫不留情地张口就咬,唐阮飞快撤手,嗤道:“嚯,还是个暴脾气!”
一言不合就张口的暴脾气对上作天作地的小祖宗,最后还是小祖宗赢了。
唐阮捏住小家伙后颈上的皮肉把它拎到与眼睛平齐的位置,得意地笑了笑,“坏人好事,天打雷劈,懂不懂?”
说着,另一只手还屈指弹了一下它的脑袋。
小家伙“嗷嗷”发威了两声,就被唐阮拎着往门外走。
眼看着就要被丢出门去,小家伙灵根顿显,也不示威了,小嘴一闭,嘴角一拉,喉咙里发出了如丧考妣还被人暴揍、满心委屈无处可诉的“嘤嘤”哭泣声。
凄惨得闻着落泪,见者伤心。
乔笙疼这个小家伙,全府的人都知道,玉穗听见叫声隔着院子就开喊:“俊俊这是怎么了?”
乔笙系好扣子快走两步将它抱入怀中,轻揉着它的后颈。
“你是不是弄疼它了?”
唐阮的手还悬在半空:“???”
一月不在,竟然被一只畜牲偷家了?
小家伙眼泪汪汪,冲着唐阮眯了眯眼,像是被挠了肚皮的猫,一脸的享受,还往乔笙怀里拱了拱。
唐阮眉头一跳。
乔笙抱着狗子往外走,“让玉穗给你备热水沐浴。俊俊应当是饿了,我喂过它再来找你。”
唐阮一步跨到门口不让乔笙出去,“它饿了自己去吃,姐姐还得守着它不成?”
乔笙笑了笑,解释道:“你不知道,俊俊它认主。旁人喂食,它从来不肯吃,非得我看着才成。”
“那我也要姐姐看着才能沐浴……”
乔笙:“……”
最后,俊俊的饭是在浴房里吃的。
佳人在旁,唐阮却什么也做不了。
哪怕是不小心碰到了乔笙的一片衣角,都会得到“汪汪”两声警告。
唐阮趴在浴桶边,盯着吃肉吃得正香的黑团子,“这家伙能长多大?”
狗小他尚且制服得了,若等它长成个半人高的大狗……
唐阮想了想,现在去学驭犬术还来得及吗?
乔笙给了他一个绝望的答案:“赵伯说可能比猎犬还要大些。还有,它有名字,告诉过你了,叫俊俊。”
乔笙素来不太会取名字。
看它的四蹄雪白,本想叫它踏雪。可叫了几次,许是“踏雪”二字马匹用的居多,早被人叫烂了,这小家伙嫌弃得很,没表现出半分的兴趣。
后来乔笙对着它自言自语:“莫非是觉得难听?那换一个。既然生得这样好看,不如叫——俊俊?”
听见这两个字,小家伙立马“汪”得一声叫好。
唐阮伸手朝它甩了些水花,“俊俏的俊?”
乔笙纠正他:“他是只小公狗,是英俊的俊才对。”
“哦——”唐阮朝着俊俊扯了扯嘴角,“小家伙?”
幸好俊俊的小窝安置在后花园,不在歇云殿。
当天晚上,乔笙身体力行地领悟到了何谓“小别胜新婚”。
朦胧月光下,残雪照红梅,暗夜浮香。
一觉醒来,日已高悬,唐阮又没了人影。
梳洗时才从玉穗口中得知,唐阮一早就去花园喂狗了。
乔笙微微讶异:“俊俊肯吃?”
玉穗噗嗤一笑,“比往日吃的还多呢。”
“起初是不肯吃的,结果主子抢了夫人挂在狗窝上的铃铛,俊俊急了眼,追着主子跑,在园子里跑了好几圈,估计是饿的不行了,这才老老实实把饭给吃了。”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乔笙不禁想到,若日后有了孩子,会不会比现在更加地热闹。
用过晚膳,唐阮觉得待在府里没意思,便拉着乔笙去街上转转。
京都的夜,比她五月初来时热闹了许多。小商小贩也多了不少。
最明显的,是随处可见卖花灯的摊子,货架上挂满了玉兔灯、莲花灯、蝴蝶灯、蜻蜓灯……小孩子一见就亮了眼,拽着大人就往摊前跑。
除了卖小玩意儿的,还有喷火、顶缸、耍坛子的,一圈人围着拍手叫好。
乔笙第一次瞧见有人当街表演胸口碎大石,她个头不算矮,可总不如那些大老爷们长得高,隔着三四层人墙,只能看见高高挥起的锤头。
刚想着要不算了,再去别处逛逛,唐阮就拉着她往一旁的高台上走。
底下人多,高台上的人却少,站得也多是些妇人,乔笙虽然站在后排,却能轻轻松松地看清台下。
平躺在地、胸口压着石板的是个瘦弱的年轻人,而在旁举锤的是个比他还瘦的老头,或许是父子。
石板约有一掌厚,盖满了整个上身。
年轻人被压得像是喘不动气。奈何天色太暗,乔笙看不清他的表情。若在白日,乔笙就会发现,他的面皮已经涨得青紫了。
老头还在热场,举着锤子迟迟不下落。
围观的人哗啦哗啦地往残口的破盆里扔着铜板,口中叫嚷着让老头快些开始。
人越来越多,叫嚣声鼓动得耳膜生疼,脑壳也嗡嗡作响。
乔笙突然有些不想再看下去了。
却发现唐阮不知去了何处。
正要去找,就见他举着一副糖画,相隔十来步,在穿梭人影间,朝她挥手。
糖画画的是一双并肩而坐的背影。他们面朝的方向,是冉冉升起的朝阳。
不用问就知道,这是唐阮找了卖糖画的小摊子,付了钱自己画的。
“姐姐尝尝甜吗?”
乔笙咬了一口太阳。
很甜。
或许是太甜了,回味竟有些苦涩。
而她回答的那个“甜”字,淹没在了身后,两个妇人的谈笑间。
“哎,你说,这唐国公真是咱们官家的胞弟?”
“谁知道呢!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看呐,八成是。这太后娘娘真厉害,进了宫还能生个私生子出来,胆儿也忒大了。不止这个,还有呢,你听说没?唐国公娶的那个女人,就是乔氏灯盏铺的乔娘子,而这个乔娘子啊……”
“乔娘子又咋了?”
“听说这位乔娘子啊,是十二年前,通敌叛国的秦家后人——”
她的话,又被台下传来的“嗷”得一阵惊呼所淹没。
台下不知谁大喊了一声:“这这这——砸死人啦——”
耳畔终于安静下来。
空中有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京都的第四场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