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珏瑞兽
菊花盛放,秋意渐浓。
农人割麦晒谷,贵妇设宴赏花,丹桂飘香的时节,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
三省六部亦是如此。
户部勾结混草堂的一干人等落马之后,李乾烨又循着郭诚府上搜出的名录,剑指他处。一时间,朝中上下,人人自危。
唐阮往往是天不亮就被李乾烨召进了宫,半夜三更才拍马回府。有时事情处理的晚了,就干脆在衙署和衣凑和一宿。
乔笙知他办案累,总是烧好了浴水、备好了点心,夜夜守着一盏灯火,一边制灯一边等他回家。
一连折腾了十几日,与唐阮一道办案的曹兴,蔫得骑在马上都快要闭眼睡死过去。
眼皮子打架的间隙却瞧见某人如沐春风,仿佛将将休假归来,一脸的朝气蓬勃。
他催马靠近唐阮:“你是不是这两天找地儿躲懒去了?”
唐阮淡淡瞟他一眼,“曹大将军,我偷没偷懒,你不知道?”
这半月多来,两人几乎如影随形。
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弧度:“只是夫人照顾得比较好而已。”
没有夫人贴心关怀的曹兴:“……”
前一刻还宛如一只骄傲的小狐狸,翘着尾巴四处炫耀的唐国公,从踏进国公府的那一刻起,就如一棵蔫了的草,行走坐卧好似全凭一口气吊着。
好不容易幽灵似地飘进了歇云殿,歪身上了窗边的美人榻,幽幽吐出最后一口气,软哒哒伏在乔笙的柳肩上,揽住不盈一握的细腰,脑袋窝在颈肩拱了拱,狗皮膏药般黏得死死的。
可怜巴巴道:“姐姐,我想休沐,我要休沐,我不想上值……”
乔笙揉揉他的脑袋。
这是累傻了。
“前日听你说已按照贪腐程度划了罪名出来,剩下的,就是按律惩处。想来此案也已接近尾声了。”
朝中老臣大换血,新进士子顶了不少缺。朝廷这个大染缸里的水,终于,是变得清澈一些了。
唐阮沉沉叹了口气,“这下,可算是把南宫炽给逼急了。”
拓跋祥宁收到了牟迟传来的消息,南宫炽已派人找过他,意欲通过他搭上西迟。南宫炽终于急不可耐,将求生的手,伸向了通敌叛国这条底线。
“可惜他谨慎的很,半点破绽不露,想抓到他的把柄,啧,太难。”唐阮直起身子看着乔笙道,“咱们手上只有他豢养死士和杀人投毒的人证,没有物证,定罪极难,亦难以服众。且现在将他下狱,岳父岳母以及陆家满门所负冤屈也难以洗尽。正所谓‘除恶务尽’,若想要将他所做之事尽数大白于天下,咱们还得再等等。”
“我知道。”乔笙靠上他的肩,“我只怕他会把矛头对向你。”
唐阮拂开乔笙额前的碎发,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蔫倒在地的小草瞬间支楞起来,“怕什么?无非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此事我最擅长!”
小桌上摆了只已经完工的灯笼架,三根木杆绑了三个圆圈做成个圆柱,当中立着根轴,顶面与底面分别做成车轮样,顺着圆弧轻轻一推,圆柱就绕着轴心呼呼转了起来。
唐阮笑道:“会转的灯,真有意思。”
桌上还摆着笔墨纸砚,干净的白宣上落了一滴浓墨,像是有人不小心滴上去的。
乔笙凝着那滴墨,抓着唐阮衣衫的指尖微微泛白,“我还是不能为灯盏作画。”
唐阮投来的目光有些困惑。
直到红唇抿得发白,乔笙才松口道:“灯盏是阿爷教的,可这水墨丹青画,却多半是阿娘所授。一想到此画要用于灯盏,我就难以落笔,因为——”
因为她总会想起,是阿爷,害死了阿娘。
虽然那日醉春楼中人不是阿爷,可阿娘却阴差阳错为此死得惨烈。
她至今仍记得清人群的惊恐、满地的鲜血,听得见马儿的嘶鸣与阿娘的呻吟,那日的一幕幕总会在夜半,侵袭如梦。
水墨丹青无法作于灯盏。
或许源于,她无法原谅阿爷害死阿娘的执念。
然而这一切的理由,悉数被堵在了一个吻中。
鼻尖相蹭,唇齿纠缠。将一切的伤痛,淡忘于心心相印的甜蜜中。
唇瓣错开厘许,唇珠不经意间相碰。
唐阮的气息炽热,吞吐于下庭之间,敷贴得令人有些微醺。
“画不出就不要勉强,若是心里头难受,也不必告诉我原因。姐姐,你还有我。”
水雾雾的软眸缓缓抬起,乔笙凝视他片刻,心下酸甜参半。
刚想说什么,就见唐阮又吻了过来,连忙伸手抵住他的胸膛,绯红着脸颊偏开了头,“这是白日。”
唐阮的轻笑落在她的耳畔,“这是在家里。”
在家里,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歪理一大堆,乔笙向来说不过他。
乔笙把脸埋进他的胸膛,任由他抱着,往床榻走去。
就听殿外传来一声高呼:“阮兄——”
顷刻间,太子殿下推门而入,“阮兄,父皇叫我拉你出去走走,咱们去登高放纸鸢——咦?阮兄,嫂子是伤着腿了吗?你在屋子里抱着她做什么啊?”
拓跋祥宁紧跟着跳进来,“阿笙姐,单嬷嬷做了重阳糕,李诺还带了菊花酒,咱们出去玩——”
看见唐阮背对着她,怀里还抱着乔笙,再伸着脑袋看了眼青纱拂动的床榻,小脸蹭得一红,背过身去,欲盖弥彰:“我什么也没看见。”
乔笙挣扎着让唐阮把她放了下来。
李诺依然不解:“嫂子,今天很热吗?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你看阮兄的脸色就很正常嘛。”
拓跋祥宁在旁翻了个白眼,“太子殿下,你真觉得那叫脸色正常吗?”
李诺还要叭叭,直接让拓跋祥宁拉了出去。
被他俩这么一闹,乔笙才想起今日是重阳。太子都来了,她自然不可能晾着太子在一旁。
唐阮瘫在床上看着乔笙梳完妆,这才备了马车,出城登高。
景山的观景台李诺心心念念了许久,嚷着要去那儿赏景野宴。
山脚弃车而行,四人走在前,身后跟着李诺带出来的十余名侍卫。
从这条路上山的人很多,踏出的小路上砌了石阶,行走十分方便。
有李诺与拓跋祥宁一路说说笑笑,不多时,他们就站在了观景台上,俯瞰着大魏的壮丽河山。
这是一块探出的巨石,正是唐阮带乔笙来过的那处,石地上还残留着上次篝火燃烧的痕迹。
地上铺了草席子,四人席地而坐,从食篮里取了重阳糕分食。
李诺取了酒杯斟菊花酒。去岁此时将盛开的菊花连枝带叶采下,和黍米放在一起酿,深埋地下,今日启出开坛,正好入口。
拓跋祥宁一连饮了三杯,赞不绝口。
李诺举杯,对着山河胜景,扬声道:“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一仰头,喉结一滚,酒杯见底,颇有些侠士的豪迈之风。
却见唐阮默默斟了茶水,还分了一杯给乔笙。
李诺拧着眉头道:“阮兄不能饮酒,嫂子也不行吗?你们家总得出一个人来喝吧?”
乔笙从未沾过酒,不知酒量如何,若像唐阮一般一滴就醉,闹了笑话就不好了。
唐阮替她回了话,“太子殿下,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样贪酒。”
一坛子菊花酒,大半进了李诺的肚。小小年纪,酒量倒是不错,喝完还能稳稳站住,从容不迫地放纸鸢去了。
唐阮挑了只燕子纸鸢与乔笙同放。据说重阳这日放纸鸢,纸鸢飞得越高就越吉利。
“姐姐,不妨许个愿?”
黑白燕子飞得极远,似要乘风而去,冲入云霄。
乔笙迎着光看,觉得有些刺眼。抬手挡了挡,道:“那就希望从此往后,山河永固,百姓祥乐。”
唐阮松了松线,“没了?”
“嗯……你还有吗?”
“那我再加一句。”他笑看着乔笙,“愿我们——岁岁不相离。”
突然,山壁之后踅来一股风。
“啪!”
纸鸢线断,燕子飞着飞着,变成悬浮在空中的一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了刺目的骄阳中。
“阮兄,”李诺拉扯着他的老鹰纸鸢看过来,“你怎么把线给弄断了啊?”
在北方,纸鸢线断,总让人觉得不吉利。
或许是因为习俗,乔笙心头隐隐有些不安,却还是回道:“殿下安心,在江淮,人们都是故意将线烧断,说是放晦气呢。”
风俗而已,因地而有不同,有些说法甚至相互矛盾。乔笙这样安慰着自己,勉强将心头的不安压了下去。
李诺与拓跋祥宁还在比谁放得更高,乔笙想起此处离守墓人的村庄不远,听唐阮说,官家命人好生埋葬了那些村民,还离了碑,她有些想去祭奠一二。
唐阮自然陪她同去。
路过一片山林时,忽听不远处有嘈嘈杂杂搬砖弄瓦的声响。从树林间隙中看去,隐约能看到立起的泥墙与高垛的圆木,似乎是在建造屋舍。
唐阮见她目露困惑,主动解释道:“世家之墓不能无人守,朝廷拨了银子,征狱中罪囚来做苦役,为那些新的守墓人建造屋舍。”
再过几日,新的村庄平地而起。而之前那个,连同里面的人,一同无声无息地埋入地底——甚至,无人记得他们。
或许在那些世家眼中,这些人,与宅院中看门的狗,并没有什么区别。
林中传来咔嚓咔嚓声音,有人踏碎枯叶走来。
转眸看去,那人的头发用布条束起,络腮胡子长得茂盛,遮去了半块左脸上青紫胎记。
乔笙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在狱中调戏她的那名囚犯!
他右腿少了一半,双手撑拐向他们跳来。
唐阮上前一步将乔笙挡在身后。
那人笑笑:“国公爷,别这么大敌意嘛!上次你们走得匆忙,我还有东西没来得及送呢!”
说完,他甩手抛出个物什,在空中折出一道刺目的光芒后,被唐阮单手接住。
他笑着摆摆手,“人多嘴杂,我不能离开太久,免得叫人生疑。国公爷,后会有期!”
来的突然,走的也突然。单薄的身影一跳一跳,与林中暗影融为一体。
唐阮展开五指,只见一枚橙黄玉珏静默地躺在掌心。
玉珏莹润生光,只有半个手掌大小,雕有一只奇兽,不似中原纹样,不过能出现在玉珏上大概是个祥瑞。
短瞬的疑惑后,唐阮不禁眉心深折。
“姐姐,这只玉珏,我似乎见过。”
乔笙更是惊疑。
阿爷的腰佩,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名狱囚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