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妾
家人面前,唐阮脱掉了披风,露出里头的圆领暗蓝鹤纹锦袍。
大雨滂沱,水汽沾湿了他的眉眼,柔和又明亮,尤其是他还丹唇噙笑。这样的唐阮,总给人一种温柔的、很好说话的感觉。
不熟悉他的人,总会被这样一副假象所迷惑。
周云枝看痴了过去。
她虽是周家族人,阿爷却是个没本事的。从小养在乡下,徒有一副皮囊。
本以为村上刘四爷家的小公子是最与她相配的——有钱、长得也俊俏。
她差一点就私定了终身,幸好姨母来信喊她上京,她才得以知晓,这世间原来有如此丰神俊朗的男儿。
可这样好的男儿却成了亲,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她已经瞧过了,论姿色,国公夫人不及她半分。论风情,一看就知道那位心高气傲,木头似的,如何肯放低身段讨男人欢心?
若她真能入府为妾,定能侍奉得唐国公对她欲罢不能,甘心成为裙下臣。到那时,国公夫人之位,还不是唾手可得?
等她成了国公夫人,那就是朝廷命妇,荣耀归乡,定要好好收拾一番那些个整日嘲笑她“人贱心高”的乡巴佬,也要叫周家那些看不起她的族人对她磕头行礼!
越想越痛快,眼前这个风姿卓越的男人也就越令她垂涎欲滴。
欲念一起,眸光流转中,自带万种风情。
唐阮拱手刚要行礼,就听身侧传来娇滴滴的声音:“小女周云枝,拜见国公爷。”
见唐阮的目光投过来,周鹃扯了周云枝一把,假意嗔怒道:“国公爷尚未说话,你插什么嘴?还不快给国公爷赔罪!”
又掐出善解人意的笑来看向唐阮:“这是臣妇娘家旁支的妹妹云枝,初入宫闱不知礼数,国公爷莫怪。”
听到冲撞了贵人,周云枝瞬间红了眼尾,薄薄的一层皮白里透红,泪珠将坠不坠,艳红口脂糊满唇瓣、微张着一条缝,纤颈后折,神色惶恐地仰望着唐阮。
仿佛一句重话就能把她砸哭。
明明一点都不像,早朝上南宫炽那张“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死鬼脸却突然在唐阮的脑子里蹦出来。
神色微愣。
人生处处都是戏。他戏谑地想。
唐阮的目光在周云枝身上凝了片刻,这片刻功夫便如一杆青竹,在周云枝的胸中高高拔起。
果然,凭她的美貌,足以令天下男人神魂颠倒。
“云枝失礼,请国公爷恕罪。”
美人儿拜倒在唐阮脚边,明明前一刻还能瞧见袍角的回纹,下一刻,眼前一空,她茫然抬头,就见唐阮撤到了乔笙身后,如玉的手搭在乔笙腰间,正神色复杂地盯过来。
心底有瞬间的慌乱。
皇后的视线似乎也盯在这里。
是了,男人哪个不好面子?皇后娘娘还在,唐国公总不能在这儿就赤裸裸地表露对她的心意。
如此想,一颗心慢慢回落,道是自己心急了。
软腰晃晃直起,柔若无骨。
这般风骚模样,芳花楼里多的是,便是当年在江淮摆摊时,花楼门口招客的姑娘多是此态,甚至更柔、更媚。
唐阮早就司空见惯,甚至还能对着一干“温柔乡”面不改色地审讯套话、招揽生意。
周云枝的那些小心思,就在这搔首弄姿间,被唐阮看了个透。
这个表嫂性子太刁太毒,唐阮对她一向不亲,可儿时表哥阮祺对他多有照顾,便是看在阮祺的面子上,他也不会与周鹃明着撕破脸。
何况皇后还在看着。
“皇后娘娘,”唐阮借乔笙的身子挡住周云枝的缠绵目光,笑嘻嘻道,“臣站在这儿,您也瞧完了,能放臣与夫人回去困觉了吗?昨晚一夜未睡,眼下实在困得受不住了。”
一夜未睡,赏月而已。
可前朝之事,后宫并不能知晓得那样快。
从皇后微红的脸颊与侍女的垂首偷笑来看,她们显然是想歪了。
乔笙有些耳热。
解释的话都到嘴边了,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瞟见周云枝的一脸讶然,就好像她和唐阮不可能恩爱一夜似的。
突然间,她什么也不想解释了。
误会吧,挺好。
解释的话悉数吞了回去。
陈皇后没再挽留。
出了静宁宫,侍女递过来一把伞。不知是皇后授意还是底下人心思活络,这里并无第二把伞。
这次乔笙没有刻意与唐阮隔出一堵墙,反而在他撑伞时,手指勾住了他的肘窝。
感受到肘窝的轻柔,唐阮偏伞的动作顿住,乔笙对上他又惊又喜的目光,噗嗤笑道:“雨这样大,伞这样小,不如咱们挤挤,免得受风着凉,还要受吃药的苦头。国公爷觉得如何?”
伞下之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没有妩媚的眉眼,没有浓艳的妆容,也没有刻意的勾引。
只是一个寻常的动作,一句嬉笑的话语,却如一片鸿羽,自心尖撩过,顿时镜湖生波、春心荡漾。
以至于唐阮飘然恍惚得没了脑子,好半天才说出一个字:“好。”
乔笙丝毫不知他心中所感,脱口而出道:“走吧,我们回家。”
回家。
从前,她与他,从来都是说回府。
雨幕潇潇,凉风习习。却因一个字,陡然生出几分暖意。
伞下有人,檐下有家。
在无数个日夜里独行于京都的人,这一刻,于萧瑟风雨中,第一次,有亲人相伴。
“家”这个字,啪得打在心上,漾出了蜜水儿。声音低沉沉的,染了些哑意:“好。”
“怎么什么都说好?”乔笙唇角上扬。
往日里唐阮能说十个字绝不说一个字,今日真是反常了。
忍不住逗逗他:“是不是把你卖了你也要说好?”
这次唐阮说了两个字,“挺好。”
乔笙:“???”
唐阮促狭一笑:“姐姐把我卖了,我就再跑回来。多卖几家,也能赚不少银子。”
念及这是在宫里,乔笙憋笑憋得辛苦。
不远处的廊庑下,李乾烨负手而立,叹道:“原来这孩子笑起来是这般模样。”
闫公公道:“官家说笑了,国公爷从来都是这样笑啊。”
“不。”李乾烨否认道,“朕从未见他笑得这般开心过。闫公公,你说,朕逼他从江淮回来,是不是错了?”
抬眼望去,风雨中的宫廷,华美庄肃。
却是愈发空旷得寂寥了。
杨车夫受风寒告了假,今日驾车的是摇橹的赵船夫。
乔笙这才知道他的真名:赵拐。
很奇怪的名字,难怪先前她不问唐阮也不说。
“老赵是个孤儿,因为人长得高瘦,经常有人笑他像根拐杖,叫着叫着就叫习惯了,他也懒得再改。”马车里,唐阮把烹好的热茶递给乔笙驱寒。
乔笙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想到他方才絮絮叨叨说的早朝之事,其中有几处疑点颇多,并不像唐阮的一贯作风,便问他:“依你的本事,哪怕揪不出南宫炽,也不至于染一身脏,怎么一声不吭地把疑点留自己身上了?”
不光没洗清疑点,还闹出个“目无君上”的罪名。要不是知道他与官家或许另有打算,还以为是破罐子破摔了呢!
唐阮表情一抽。
“受人胁迫,姐姐信吗?”
摊开手心,掌中有片对折的字条。
写着:劳驾。顶罪。
“铁面兄弟托早上那个小乞儿塞给我的。”
这上面的字迹乔笙不认识,唐阮可熟悉极了。
那夜最后一次的飞鸽传书,铁面人只回了他一句话:“吾倾慕尊夫人已久。”
竟以乔笙相要挟。
纸上的字,化成灰唐阮也认得。
“他叫我顶罪,想来是有别的谋划,暂且顺了他的意,看看有什么动作。反正朝里那群人,与我交好的,不必解释也相信我。与我交恶的,哪怕我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未必能自证清白。既然解释不解释都一个样,我还不如留一口热气打哈欠呢。”
说着,真捂嘴打了个哈欠,看来是困得不行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撩起车帷,凉风顺着缝隙漏进来,扑在脸上,困意顿时消散不少,突然,他道:“老赵,停车。”
马车靠边而停,背靠大树。
目光越过轩窗向后望去,青石板上积着水洼,王有财胖成团子的身躯背着一个身穿粉白衣衫的娇小少女。
少女伏在宽厚的背上撑着伞,两人一路走来,专挑水洼踩,俱是一脸乐呵。
咯咯咯的笑声穿过雨帘撞入车内,是一派的天真烂漫。
若非知道王有财无后,乔笙还以为这是爷爷背着孙女玩呢。
不远处,便是“王宅”——王有财的私宅。
宅门前,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花团锦簇、百花齐放、眼花缭乱,正是王有财的二十七个小妾齐齐候在那儿等老爷归来。
看年纪,就属王有财背上那个最小,应当是第二十八个。
等王有财上了台阶,二十七人自动分成两拨,一拨围着二八叽叽喳喳,一拨绕着王有财擦汗端水。
一想到乔笙差点成了第二十九个,唐阮就面色发寒。
这时,赵拐的声音传来:“主子,有人来了。”
光顾着看王有财没注意,有人撑伞立在不远处,正盯着马车看。
雨势渐收,乌云有了裂隙,有光四散而下,将大地割裂得光影斑驳。
那人站在光里,似乎是察觉到了车中人的目光,他向下压了压伞檐,转身便走。
却不知在刚在的转瞬一触间,乔笙便已认出了他。
“那是郇贸。”
唐阮“嗯”了一声,“姐姐好眼力。”
埋伏在混草堂的弟兄传回过郇贸的画像,或许是唐阮眼尾有疤的缘故,乔笙看人,总会对眼尾格外关注。
而郇贸的眼尾之下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不大,很容易让人忽略。
唐阮的声音落在耳畔,“估计是找王有财,怕咱们发现他们的关系,这才转身走了。”
顿了顿,低头飞快看了眼,又道:“姐姐,我的胳膊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