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套路
“这个药,是外敷的。”
乔笙半推开车厢门,捏着一只小瓷瓶,对着车夫晃了晃。
车夫持马鞭的手抖了两抖,干笑两声,“外敷好啊,见效快!当年老奴在战场上,刀伤剑伤不知受过多少。夫人不知,军营里头都是些大老爷们,下手没个轻重,上个药疼得你是嗷嗷得叫啊……”
逐渐扯远,不知所云。
“杨伯,”唐阮听他实在编不下去了,出声打断,道,“姐姐不便帮我上药,你来。”
主子都发话了,还能啰嗦什么?杨车夫吁了一声,把车停到了路边。
心中暗叹:“孺子不可教也!年轻人脸皮薄成这样,猴年马月才能把夫人追到手?唉……”
乔笙回榻上坐好,从小瓷瓶里倒出几粒药丸,放在茶盏里兑了些放凉的开水,用银勺慢碾成泥,再兑水搅为膏体。
不过碾了两下,白银勺瞬间黑成了木炭。
果然是剧毒。
“能行吗?”乔笙心有隐忧,“万一那人在里头动了手脚,你用上岂不危险?”
唐阮已褪去半数上衣,露出结实有力的臂膀。
一个核桃大小的血洞赫然嵌在他的右肩上,周遭有巴掌大小的地方淤青一片,紫中带黑,箭毒已然蔓延开了。
若是毒入心脉肺腑,哪怕神仙降世也救不了他。
用药,生死不明。
不用药,也是生死不明。
实在是进退维谷。
见乔笙犹豫不定,唐阮仍是笑着从她手里接过茶盏,递给候在一旁的车夫。
满面轻松,仿佛中毒的不是他,面临生死抉择的也不是他,依旧以一种玩笑的口吻,道:“赌一把。”
乔笙无奈道:“事关性命,怎么能赌?”
虽是这样说,可继续走一个时辰回府请太医,未尝不是在赌。
没有一个法子是两全其美的,可真叫人恼火。
唐阮没再像往常一样,嬉皮笑脸地说些玩笑话哄乔笙开心。而是反手打开一侧的小立柜,取出一只漆盒。
漆盒里,是小块小块的油纸疙瘩。他拆了一颗,里头包着的竟是一粒一粒的粽子糖。
唐阮又捏了几粒油纸疙瘩放在手心,背在身后捣鼓了一会儿,片刻后,伸出两只紧握的拳头,童心未泯似得,道:“姐姐先猜。”
这一幕,令乔笙恍惚觉得回到了江淮。
当年在江淮时,唐阮不时就雕了叶雕拿去卖,得来的钱几乎都买了粽子糖,然后神秘兮兮藏起来,闲来无事时就和乔笙猜着玩,每次都是乔笙赢。
这次也是一样,乔笙随意点了左手,摊开来看,三粒小疙瘩挤在一起,右手却是空无一物。
乔笙道:“你总有办法叫我赢。”
唐阮道:“是啊。因为我从来不下没有把握的赌注。”
乔笙剥油纸的动作一顿,似乎明白了什么。
“姐姐不妨想想,他若真要杀我,方才为何不动手?万一这药我不用,他岂不是错过了一个杀我的好时机?而且他曾在混草堂救过姐姐一次,今日多半也是为救姐姐来的,这才顺带救的我。”
说到最后,唐阮有些气闷。
他刚刚才想明白,难怪那人说“真是便宜你小子了”。
也就是说,他被人救了。还是顺带救的。
“总之,就目前情形来看,此人是友非敌,可信。”
乔笙点头,“是我想多了。”
唐阮否定道:“姐姐这不叫想多。这叫,关、心、则、乱。”
乔笙脸上一热,把剥好的糖塞到唐阮嘴里,“杨伯,劳烦你帮他上药。”自个儿一溜烟跑出去坐着了。
上药的过程异常艰难。
乔笙坐在外头,旷野寂静,只能听到车厢内不时传来唐阮的“控诉”。
“杨伯,我是个人,活生生的人啊,不是木头,你轻点……”
“杨伯,你手不要抖,戳到我伤口了……”
“杨伯……”
果如杨伯所言,“男人下手没个轻重,上个药疼得你是嗷嗷得叫”。
乔笙再也听不下去了,推开车厢门,温声道:“杨伯,还是我来吧。”
杨车夫:“……”
他还没开始上药呢。
临出去时,他听见唐阮断断续续哼道:“杨伯就是年纪大了,手眼难免配合不好。何况上药哪有不疼的,我忍忍便是。男女有别,日后传出去于姐姐名声有损。姐姐不必管我,还是叫杨伯来上药吧……”
又听乔笙温柔安抚道:“无妨,你的伤要紧。哎,你别动,趴好了。”
杨车夫轻轻阖上车门,跳下马车,随手捡了一颗石子,往林子里一扔。
啪嗒!
杂草里跳出来一只白兔子。
这叫手眼配合不好?
他翻身坐上马车,仰天长叹。
熬了一辈子还只是个小兵。
自己做不了将军果然是有道理的。
瞧瞧人家唐国公。
什么叫战术迂回!
什么叫做上兵伐谋!
心里又替乔笙担忧起来:夫人这么单纯善良,碰上自家主子这么只狡猾狐狸,日后可怎么办啊……
马车悠悠跑了起来,继续赶路。
宽敞的车厢内,条几移到一边儿,唐阮盘腿席地而坐,半趴在榻上,脑袋枕着小臂,侧头看着乔笙。
乔笙跽坐在旁,捧着茶盏,略有些手足无措。
这是她第一次给人上药。
银勺棱角太硬,她怕上药时戳着伤口让唐阮受疼,可车上也没备上药用的小木条。
想了想,直接伸出食指抿了一块药膏。
唐阮大约没料到她会用手,身子往后一缩,提醒道:“姐姐,这药有毒。”
“无妨,一会儿洗净了便是。”
乔笙扳过他的肩头,指腹揉上青紫的伤口边缘。
血,又渗了出来。
唐阮疼得一皱眉。
乔笙有些手忙脚乱,不敢再继续用力,“第一次,我不太会,要不还是叫杨伯来吧……”
唐阮道:“谁来都一样。”
顿了顿,又道:“姐姐跟我说说话吧,这样就不疼了。”
乔笙取出帕子沾掉渗出的血珠,想了一圈,道:“烛价的事,你是想以我的名义来打压南宫家?”
唐阮道:“不错。”
“可官家既然有心打压南宫家,为何要借我这么一个商贾之手?”
“姐姐不是都猜到了么?”
“你不是要我跟你说话么?”
没话找话,唐阮一笑,“那姐姐听听自己猜对没有。”
“姐姐与南宫家打擂台,百姓看到的,只会是一场商贾之间的利益角逐,算不得什么大事。南宫家自先皇在位时就开始钻营,如今已树大根深,朝中官员,谁和他没点关系。若官家直接下手惩治,强压烛价,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势必要处理大批的涉事官员,那就是官场动荡,朝纲不稳。到时候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国内的安稳,怕是不保。”
乔笙刮了最后一点膏体抿开在伤口上,接话道:“西迟国蠢蠢欲动,官家投鼠忌器,这才委屈了这么些年,等一个时机。”
“不错,”唐阮打了个响指,“姐姐就是这个时机。”
回府时已近卯时三刻,大约是得了乔笙亲手上药,唐阮除了脸色尚且有些苍白,整个人又如出去时一般,活蹦乱跳、朝气十足。
直到回了歇云殿换衣裳时,单嬷嬷才瞧见了他背上的伤,听完他的一番简单描述,又惊又痛,捂着心口差点昏死过去,当即派人入宫请了张太医来。
宝庆街离皇宫不远,等了一炷香,张太医便到了。
一进门,就瞧见那位“身中剧毒、命在旦夕”的“将死之人”,正好端端靠在榻上,美滋滋地享用夫人喂到嘴边的热粥。
一旁,单嬷嬷急得脚都要跺穿地了,“小祖宗呦,你这心,怎就恁大呢!”
张太医片刻不敢耽误,立马摆开架势诊脉,足足诊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道:“性命无虞,但国公爷的伤请容老臣再稍作处理,免得落下什么病根。”
乔笙立在一旁,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处理完伤口,张太医起身告辞,依旧是单嬷嬷送他出府,事无巨细地问了一路唐阮的伤,直把张太医问得满头大汗。
昨日才新婚,唐阮尚未来得及搬出去就受了伤,所以睡的还是歇云殿主殿。他这样子也不好挪动,乔笙便打算搬去西厢房住着。
正收拾着东西,就听见有人门也不敲,急吼吼闯了进来,弄得珠帘乱撞,脆响不断。
乔笙以为是唐阮的哪个下属有急事上报,就想着快快回避出去。
一抬眼,却见一个男人站在屏风一侧,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带着点审视的味道。
绛色衣衫,绣有云纹。
而且猛然一瞥,这人的下巴与唐阮极像。
便听唐阮笑道:“阿兄,这便是乔娘子。”
兄弟二人谈话,唐阮倒是无所谓,李乾烨对乔笙却是颇多顾忌。
待乔笙行过礼,他冷冰冰点了个头算是回应,就命她退了出去。
唐阮抗议道:“阿兄,乔娘子好歹也是你弟妹,你就不能和颜悦色一点,干嘛要板着一张脸?”
李乾烨撩袍坐到窗下的罗汉榻上,横给唐阮一个凌厉的眼神。
“你都告诉她了?”
“夫妻之间,自然要坦诚相待。”
“哼,人家可未必拿你当夫君看。”
“所以我并未要求她对我坦诚相待。”唐阮扬唇一笑,“而且夫妻之间相互坦诚是我的规矩。既然是我的规矩,也没必要强加到别人身上。只要我能做到,就够了。”
其实他瞧得出来,乔笙是有秘密瞒着他的。
比如,她真正的故乡,真正的出身。
论口舌,李乾烨十次有八次是说不过唐阮的,他早就习以为常,立马转了话题,道:“且不说你那宝贝夫人如何,阿兄问你,你带回府的那名娼妓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