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掌心红痣(16)
绝峰寨,后院西厢。
霍扶光随苏梅甫一入那寨主女儿闺房,陡然呼吸一滞,入眼极尽奢华,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形容,整个绝峰寨上下的珠宝,怕是都集中于此处了一般,那富丽堂皇模样,燕王府与之一比,简直寒酸。
寨主那金贵独女便姿态窈窕得斜倚在墙角黄花梨木雕花大床上,床头悬挂一支光华流转的琉璃宫灯,灯旁床柱上嵌一排上等夜明珠当灯烛。
她头插一支嵌宝衔珠金步摇,脸颊擦了薄红的胭脂,着一身水粉苏绣掐腰锦袍,颈上坠一颗鸽子蛋大小合浦南珠,十指长甲上绘蔷薇图纹,怀中抱一只雕花小手炉,炉里灼烧一小块儿上好沉水香,香味儿朴素悠远,像山顶飘浮的云。
年岁不大,做派不小,好一副高门大户的小姐作风。
霍扶光嘴角抽搐,忍不住偏头与苏梅哂笑一声:“真好,咱们年底过冬的军饷有着落了。”
她一语即落,那女孩儿循声慌张望过来,杏核般的美眸一眨,“哇”一声转瞬哭得梨花带雨起来。
“别卖我,”她哭哭啼啼得哼唧着说,“我是良家的。”
霍扶光:“……”
苏梅:“……”
霍扶光一个白眼翻出去,暗道,你一个山贼头子的闺女,良家个鬼。
“你起来,走两步我瞧瞧。”霍扶光往屋子正中那黄花梨木的桌子旁兀自坐下去,边屈指叩了叩那桌面,听了听响儿,琢磨着这么一块儿成色绝佳的黄花梨抬下山能换多少石粮草,边与那姑娘随意道,她得学她姿态步伐。
那姑娘只顾着哭,手揉着双眼,怯怯弱弱得直往帐子里缩。
“起来,”霍扶光耐着性子道,“走两步我瞧瞧啊?”
那姑娘莫名哭得更凶了,泪珠簌簌落下,沿着精致小巧的下巴,滴滴答答落了一衣襟,苏梅过去扯着她胳臂将她架起来,那女孩儿便一副柔若无骨的模样就势靠着她,头一转凑在她颈窝里继续嘤嘤着哭。
苏梅:“……”
“哭什么哭?!”霍扶光本就积了一肚子火,一拍桌子,已恼了,“你是腿脚有疾,不会走?”
那姑娘娇躯让她吓得一颤,含泪摇头还是哭。
“没病你走两步啊!”霍扶光手掌撑着额,已是快疯了,“苏梅!”
她抬眸,故作一副阴恻恻的模样嘱咐苏梅道:“去山下寻条狼狗来,追着她——”
她话音未落,那姑娘以手捂心尖叫一声,“噌”一下两步一跨便要往门外逃。
“敬酒不吃——”霍扶光眼瞅着她一路飞奔出去,身影一晃跟只无头苍蝇似得在院中乱蹿,咬牙道,“——吃罚酒。”
霍扶光只觉今个儿行动前没看黄历,赖好找人算一卦也行,怕不是她起床方式不对,大清早没遇见一件舒心的事儿,也没遇见一个称心的人。
她一脸毛躁得从寨主女儿闺房里出来,便有骁羽营卫来与她耳语两句,她疑惑蹙眉,携苏梅转头又回了柴房,推门进去,果不其然,谢昭宁正泰然自若得在那脏兮兮的地板上,盘腿打坐调息,闻声抬眸,温润和气一笑。
霍扶光接连被搅扰得脑壳疼,早已无了逗弄他的心思,玩味一瞥地上那散成一团的绳索,再一觑叶斐被捆得跟把黄花菜似的,又倏然起了些兴致,觉得他果然还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的。
她负手身后,故意板着脸颇有些不耐道:“你寻我?”
“是。”谢昭宁见她态度前后竟如此大相径庭,也不恼,温柔笑着嗓音喑哑唤她道,“霍姑娘。”
霍扶光暗自心里应他一声,心道,想来这顶好看的也没那般懦夫,定是自个儿已想通了,要来助她一臂之力。
她正故作姿态地等他开口,余光窥见叶斐虽一副蔫了吧唧的模样,但气度仍似一只落难的金凤凰,那天潢贵胄的傲岸与骄矜确是已刻入了骨子里一般,磨灭不掉,她突然想到什么,呼吸不由一滞。
“等等,”霍扶光骤然抬手一阻正要说话的谢昭宁,倒吸一口凉气,指着叶斐与谢昭宁没头没尾便道,“匈奴人怕是与我一般的眼瞎,恐已将他认做了你!”
谢昭宁一头雾水:“???”
他顺着霍扶光手指方向一转头,与叶斐面面相觑一瞬,明白了。
叶斐随即大惊失色:“!!!”
是夜,酉时。日头西斜,天幕微沉,似火晚霞烧灼天边,如一条火海横亘在天上人间之中,景色恢宏壮阔。
一辆朴素马车自绝峰寨“吱吱呀呀”地出发,后缀一辆牛拉板车,满载丝绸、香料、茶砖、瓷器,由随行四名扮成山匪的范行义手下擅暗杀的玄武营卫押着,缓缓出河间郡,入渤海郡,由边城任丘县入南匈奴肃兰城。
两车由山寨里王衍的那两名内应分别驾着,马车内,憋憋仄仄地环坐五人:
霍扶光左手谢昭宁着一身山匪粗布棉衣做侍从打扮,右侧坐着骁羽营褐字旗里专职暗杀的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绀蝶,绀蝶侧手是虎背熊腰的绝峰寨主,对面乃是仍被五花大绑着的叶斐,叶斐脚边还空着一只装货的大木箱。
霍扶光临行扒了绝峰寨主女儿那一身水粉掐腰苏绣锦袍换上,描深了眉,擦了胭脂,涂了口脂,还梳了头,发顶斜插一支口衔明珠的金凤钗,两侧发还辫了辫,辫梢缀着合浦南珠,又拿凤仙花汁涂了十指短甲,比照着寨主那女儿装扮,描摹出一副十四五岁及笄之年的富家小姐的姿态,现出一副含苞待放的美人胚子模样。
那绝峰寨主裹着虎皮狼袄,十指粗短,满脸横肉,一副凶相略做惶恐局促状,不自在得缩着肩坐着,不住偷窥霍扶光,时不时重重一咳,似是嗓子不大舒服。
“看甚么?”霍扶光杏眸下长睫忽闪一眨,眼神灵动狡黠中又透出股冷意与不耐,“扮得可还像你闺女?”
“像的像的。”那寨主倒是个能屈能伸的,忙不迭点头哈腰,粗声粗气道,“就连小姐旁边那姑娘,也与我闺女那贴身丫头像了个□□成!”
绀蝶幼时原归青字旗,因极擅易容、仿他人举止形貌而被调往褐字旗下,她垂眸正拿一把锉刀将十指长甲往短得锉,令其看起来更像个婢女模样,闻言斜眸轻轻一笑。
她五官底子本长得平凡普通,不大惹眼,这一笑却显出七分傲气,霎时便耀眼起来,在这摇摇晃晃的简陋马车内,颇有些蓬荜生辉的意思,叶斐也不由侧目睨她。
乱世出英雄,英雄又出少年,谢昭宁静静觑着,心道,北疆战乱之地果真藏龙卧虎。
“那,霍小姐,咱们可说好了的,”那寨主搓着双手不安道,“此番事儿了,就——”
“就解了适才喂你的毒药,北疆玄武营与骁羽营皆会饶你一命,放你与妻儿回青州去。”霍扶光眼皮一挑,凉凉道。
“是,是。”那寨主得了应答,使劲儿点着头,长长吁出口气,喜笑颜开,呲出一口黑黄斑驳的牙。
他虽不是个甚么好人,却算半个好父亲,女儿让他藏在山寨里僻静一隅宠爱有加、呵护备至地养着,这些年竟不知自个儿父亲做的乃是打家劫舍的山匪勾当,还以为自己是良家的,不谙世事得厉害。
霍扶光斜睨他一眼,虽生出些感慨,却仍掩不住眼底隐约的厌恶与恨恼。
谢昭宁却是闻她所言,敏锐一拧眉,只觉她那话中似有深意般。
车内一时寂静,只闻那寨主粗重呼吸声。
半晌后,马车晃晃悠悠入了任丘县,正遇汉胡交接处驻边守军照例盘查,霍扶光解了一块儿镶了橙边的羽状腰牌,起身半撩开门帘将其递出去,车外守卫无声无息便将车辆放了行。
车一摇晃,复又驶上了路。
“离肃兰只剩最后一段行程了,”霍扶光转身就着起身姿势与绀蝶道,“准备。”
绀蝶将锉刀往怀中一收,应一声,弓着腰与她各架着叶斐一臂就要将他往那空箱子中装进去,谢昭宁帮衬不及,只抱剑坐着。
叶斐下意识挣扎得厉害,发簪也掉了,发髻歪歪斜斜半耷拉在额头上,狼狈又滑稽,霍扶光一顿,无奈与绀蝶停手道:“叶公子,学学你们殿下那觉悟,他都想得开了,晓得为此事不因殿下位尊,而是因身为汉人,抗击胡虏乃不得不为之事,你倒还计较个什么劲儿?”
叶斐额上冒出青筋来,咬牙不忿,面朝谢昭宁怒目道:“那让他来啊?你们就是想拿我当替死鬼!”
谢昭宁面色微一愧疚。
“适才与你已说好了的,你这时候反悔可还行?要不是你一路招摇过市,害我们都错认了人,哪里来这许多事?再说了,就你这通身富贵气度,咱们北疆这穷乡僻壤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你们殿下都不及你看着有钱,寻人替你都难,你就且先将就些吧。”霍扶光耐着性子与他一字一句地磨,嘴皮子颇利索,下巴一抬一侧,示意谢昭宁与他道,“你们殿下不是心中有愧,纡尊降贵扮个侍卫与你同行、护你周全了么?你咋还有这许多不满呢?”
“说得倒轻松。”叶斐梗着脖子不愿往箱子里躺,“等等要被祭旗的可是我!况且谁与你说好了?明明只你俩自说自话,完了架着我就走,分明是强征民男!”
绀蝶闻言抿唇露出些笑意,寨主唇角生硬一牵,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瞧你这话说的,三殿下若论起位份,乃我上级,我自当得征求他同意。可你无官无职又无封号,既以待选北军身份入了北疆玄武营受训,便归我父管辖,我父又放权与我,你便得听我号令,哪里来的强征一说?更何况,你既以皇后外甥自居,便该以能为你姑父千秋基业添砖加瓦为荣!”霍扶光舌灿莲花,伶牙俐齿,话说得有理有据,又不住好言劝他道,“再者说,你们来这北疆地界做甚么?不就是为博个功名来日回京好升官?眼下既有这立功的大好机遇,怎又畏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