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掌心红痣(11)
是日,帐外秋阳高照,晴空万里,风似乎也小了些。
王衍端了些吃食打帘进帐,便见霍扶光揪着乌羽垂下床的棉被一角,缩在床榻下睡得脑袋一点一点,跟只啄米的鸡一样,瞧着颇可爱。
她闻见香味儿鼻头不由一抽,眼睫一颤,醒了,乌羽蜷缩着的身子渐渐打开,也睡意朦胧地坐起身:“开饭啦?”
王衍军帐乃自家地盘,睡得沉些也无防,更何况他俩这几日披星戴月赶路也实在太累,王衍也不数落他俩这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警觉性,将碗往桌案上一搁,笑着道:“是啊,开饭啦。”
说到底,还是两个没长大的孩子。
乌羽“哇哦”欢呼一声,黑亮双瞳一瞬睁圆,跟只抢食的猫似得从床上一个翻身下来,没洗漱就先去用饭,霍扶光倒是先去漱口洗了脸。
她往帐帘缝隙间探眸出去,望见一线碧蓝的天,笑着与王衍道:“今儿天的颜色好漂亮。”
“可不是。”王衍瞧着乌羽狼吞虎咽地用饭,冷不防闻见霍扶光又逗他调皮续了句——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是个打家劫舍、劫掠皇子的好天气。”
王衍脚下一软,差点儿摔倒,瞬间哭笑不得。
待用过饭,霍扶光舒展了肩臂,活动了筋骨,便要与乌羽乔装出营了。
王衍拦住她,与她塞了两个巴掌大的小瓷瓶,上以隶书注了“失魂散”三个拇指盖大小的字,乌羽好奇探头过来:“这甚么药?扶光你病了么?”
霍扶光:“???”
“会用吧?”王衍对上他俩如出一辙的疑惑模样,先未详解,只又禁不住担忧道,“我思忖着那京里来的一众两百余人马,各个金贵,若是闹腾起来,也是不好收场的,不若咱们用些药,将他们药倒了绑起来,往马背上一扔,也便(biàn)宜,比你原先挨个塞嘴绑走迅速温和些。”
霍扶光攥着瓷瓶,嘴角一抽:“叔,谁阴损?”
“我,我。”王衍粗糙大掌摸了摸她发顶,笑着与她道,“你爹原说,没脑子的武将在咱北疆掌不得权,勿论上九流、下九流,总得会上点儿。这药好使,你着人守着京里来的人,待他们用饭时,让人随风一撒,待他们吃了加料饭菜,过得一时片刻——”
王衍再意味深长一笑:“——还不认你宰割?”
“这招您常用?”霍扶光眉梢一动,揶揄他道。
“要不昨日里,素采那丫头怎那般容易就把人山寨端了呢?”王衍闻言再微微一笑,又道,“只是这药效力不长,不会功夫的能睡个把时辰,功夫好的,怕是一时三刻就得醒了,手脚麻利些。”
“诶。”霍扶光“噗嗤”一乐,扬手把药瓶全丢给乌羽:“去吧,好生款待京里来的贵客们。”
乌羽抬手一接,也笑着“嗯”一声,他着一身鸦青紧身短打,又蒙上面巾,只露出一双锐利野性的双眸,便先行蹿出了营帐。
“那,叔,我也走啦。”霍扶光道。
“扶光!”王衍目送她离开,忍不住道,“活着回来。”
“放心吧,”霍扶光回眸灿然一笑,“我来时已遥遥拜过雪山了,有雪山神女护佑着呢。”
午时,云崖山下,秋日高悬,凉风习习。
自打入翼州,便是一片平原,路甚是好走,谢昭宁行过这五六日,终才见到一片连绵群山。
正值晌午饭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车队只得停在山道中修整,凑合在野外用些简单吃食,谢昭宁包袱里还有晨起吃剩的干粮,他也不计较,毕竟这一路多是这样过来的,便坐在马下,取了包中携的佐料往干粮上撒了些,就着水慢慢咽了两口,就见一众贵族少年簇拥着叶斐,聚在车下高谈论阔,各自家里的小厮忙将车上取暖的火炉抬下来,往炉上蹲了砂锅在煮饭,香味儿一时四溢,随风飘出老远。
齐冲与麾下侍卫取了干粮往谢昭宁身侧围过来,谢昭宁性子虽说平和,却也明显可见得冷淡,侍卫们不大与他主动搭话,只齐冲不时与他亲近亲近,也总坐得离他近些。
齐冲撩起衣裳下摆甫一坐地,啃了口干粮,眸光便往叶斐那堆人里瞟过去,适才按捺住欣羡的目光,腹中就忍不住“咕噜”一声,谢昭宁轻轻窥他一眼,齐冲便不大好意思讪讪一笑,寻了话与他道:“公子不大像是头次自个儿出门的模样,随身物件虽带得不多,却皆合得上用,像是行过军——”
他话未说完,自个儿倏然先反应过来,忙装作咬了嘴的样子截断话音,五官扭曲着低头,偷偷斜窥谢昭宁:说皇子惯于无人服侍还吃得了苦,这与扇谢昭宁一巴掌,再在他心头剜上一刀没甚么分别。
却不料,谢昭宁闻言一顿,神色一瞬空茫,似是被他一语勾起了甚么令人伤怀的过往,他垂眸凝着干粮上铺得一层细碎的盐粒,静默半晌后,只道:“嗯。”
齐冲:“???”
齐冲瞧他那神情,原以为自己多少闯了祸,毕竟话说得也太不着人待见了,这下确定谢昭宁是当真脾气好修养佳,勿论你说甚么,他皆会认真听,再不愿答也会像这般应一声。
这性子多委屈自个儿啊,齐冲边想边低头啃了会儿干粮。
又过片刻,姚启顺揽着那家姬也下得车来,那家姬衣裳凌乱也不羞赧,直往姚启顺怀里钻过去,隔着衣裳揉搓他胸膛,眸子水光潋滟的,眉梢一挑,似是带着小钩子,挠得人心奇痒难耐。
姚启顺眯着眼颇受用,舍不下怀中美娇娘,又不好往人群里待,半抱着那家姬反倒一屁-股坐在了谢昭宁的侧旁,他手掐着那美娇娘的腰,与她肆意嬉笑打闹,那美娇娘时不时一声惊呼,嘤咛一下,再黏黏腻腻嗔一句“讨厌”,谢昭宁便又渐渐红了脸,尴尬得不行,转头往身后那重峦叠嶂的云崖山顶望过去。
这一望,便瞧出了古怪来,他们背靠的那两丈高的山坡上,一人高茂密的枯黄杂草掩映间,似乎适才闪过一道人影,那人身法极快,只墨鸦色的衣摆拂过杂草一带,便有一丛草晃得微有些不对劲。
谢昭宁自小目力极好,倒不至于看错,他将干粮复又塞进包袱中,掏出细绘了北疆三州地图的羊皮卷,寻了云崖山方位,便见其上果然拿朱砂笔打了个叉。
——有山匪?
谢昭宁暗自思忖一瞬,只当是他们让山匪盯上了,遂拍了拍齐冲肩头,与他使了个眼色,却是嗓音温雅和缓地道:“我见那山坡上似是有果树,想去摘俩果子来。”
齐冲让那家姬的嗯啊声,搅扰得整个人神志都不大清醒了,闻言只怔怔点了点头,见谢昭宁说完话又瞥一眼他马背上驮着的弓箭,这才一个激灵,倏尔醒悟,与身后那四个护卫道:“留下一人,其余三人与我陪公子走一趟,山上指不定有野兽,将弓箭带着。”
他背了弓,转念一想又拿了剑,缀在谢昭宁身后捡了条上山的小路,小心爬上了山坡。
山坡上放眼望去全是草,杂草郁郁苍苍,一路蔓延至天边,似是要长到天上去,风一吹,杂草随之摇晃,发出“簌簌”声响,那茁壮蓬勃的生命力,颇为震撼。
“三公子,”齐冲跟着过来,猫着腰悄声道,“您瞧见甚么了?”
“怕是山匪,都小心些。”谢昭宁淡淡叮嘱一声,他极目远眺,谨慎得缓慢转过身子,眸光在草丛中四处查探。
齐冲跟了这一路,见他总算是主动与人说了话,主动有了反应愿动一动,不再如老僧入定般,也稍稍减了那一身的疏离,还颇有些激动。
谁来这要命的北疆,不是想拿命搏个好前程?
齐冲也想,做梦都想,他在中都幸得晋帝召见,眼瞅着落到自个儿身上一件好差事,简直欣喜若狂:晋帝曾与他暗示,三皇子这趟若行为得当,便是日后北军的执金吾,他齐冲——自是新任执金吾的得力干将。
未出中都前,城门那一眼,他只当天上给他掉下了个好主子,却不料这一路走来,这位顶好看的三公子怕也是个绣花枕头,眼瞅着是想打着寂寂无名的算盘,浑水摸鱼淌过北疆这一趟,便算了。
他这了了,回了中都还是三殿下,可他齐冲跟着升官发财的一场梦,怕是要黄了。
“三公子,”齐冲压着内里躁动不安的兴奋,踌躇一瞬,仗着谢昭宁脾气好,便想逾距多嘴规劝他一句,“陛下可是指着您日后接掌——”
他话未说完,前方有草丛轻微一晃,谢昭宁蹙眉侧身,拔出他手中剑便朝那处倏然掷了出去,那剑身迎着秋晖一闪,似一道流光“咻”一下迅疾没入丛中,不远处“啊”一声轻呼,不待齐冲反应,谢昭宁一闪身便蹿入了草丛中,晃出一道藏青色的虚影。
齐冲:“……”
好俊的功夫,好快的反应!
齐冲手上握着空剑鞘,回过神来一招手,赶紧唤身后三人跟上去。
《低调的艺术》作者:谢昭宁中都哲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