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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副cp重要剧情)
夜幕初降, 星空高悬。
“施总使,今晚敕巡司不必参与其中。”
顾简声拦住了正准备带一队人前往宣定侯府附近巡逻的施明玄。
“侯爷这是何意?”施明玄不解,“我虽不知朝堂纷乱, 但毕竟侯府的堂公子先找了敕巡司以求庇护, 我敕巡司便必须要确保堂公子的安全。”
“你可知要杀顾筹文的人是谁?”
施明玄神色坚定,“无论是谁,我敕巡司既接下了此案,便不会退缩。”
顾简声沉下脸色,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 “好,敕巡司可以去,但你不行。”
“这又是为何?”
“你的身体……”顾简声没继续说下去, 只恨恨咬牙。
他向前一步站到施明玄身侧, 压低了声音:“施总使总要为阿月考虑,她自小没了母亲, 唯一的亲人便只有您。此事太过危险, 您不能有任何差池。”
施明玄明显一僵, 他怔怔抬眼, 因为病情而变浑浊的眼珠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满是惊讶地望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也曾为这个年轻人的热情而动容过, 但心中却始终记得妻子临终前的嘱托。
不要高攀侯府, 侯府的规矩并不是阿月那种性格可以受得了的。
可顾简声对阿月的照顾他也始终看在眼里, 他能看出来两个孩子确实是两情相悦。
而此刻他更是真切地体会到顾简声是个能够好好疼惜阿月、照顾阿月的, 是个有担当且值得托付的男人。
施明玄忽然笑了,“多谢侯爷记挂, 但今日施某必须要去。”
他说着便带领队伍绕过顾简声,朝着宣定侯府而去。
“施……”顾侯爷的话卡在喉咙里, 望着施明玄的背影良久,终还是叹了口气。
今日侯府的府兵如往常一般守在各个角落,并没有特殊的安排。
彼时,在自家院子里的顾筹文却如坐针毡。
自从那日他不小心在酒楼睡着,无意间听到了某些不得了的东西,便始终都踏实不下心来。
其实那晚,隔间两人的对话他并没有听清楚,甚至并不知晓内容。只因为醉了酒起身时不慎闹出了声响,引得对方惊慌地吼了一声,他这才被吓得仓皇而逃。
回到府上之后他总觉得不对劲,酒醒后隐约记起了其中有人说了一句“肖总管”,便猜到那晚正在密谋的人应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肖烛。
他几乎被吓得尿了裤子,哭着去找顾简声。岂知他这位当了侯爷的堂弟并不在意,只将他的话当做醉酒玩笑。
无奈之下,他也只能跑到敕巡司去寻得庇护,重金求他们保自己安全。
“别转悠了!老娘头都被你转晕了!”李氏起身掐了丈夫一把,还想再伸手打人,却见他一副怂包样儿,顿时没了脾气。
她狠狠甩了下衣袖,坐回到桌前,“从那日回来你便茶水不思,连饭都吃不下去。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顾筹文吓得浑身发抖,“已经过去多日,他还没来杀我……今晚必定躲不过了!”
“要我说你就是话本子听多了,杞人忧天。能有几个不小心醉酒听了别人几句话,就会被人暗杀的?”李氏抓了把瓜子吃着,“你什么身份,人家犯得着来杀你?再说不是已经跟侯爷说过了吗,他都说没事那必然就不会有问题!”
“你个妇人懂什么?”
顾筹文看她还有兴致嗑瓜子,不由一股火气往头顶窜。他本就满脸横肉,这会儿更是气得脸上肉直哆嗦,说着便要扔了她的瓜子碟。
“你干什么?”李氏向来泼辣,这会儿目光狠厉,瞪得他只能悻悻松了手。
“你不懂,如今京中不安宁,指不定哪日便会引火上身。我这也是担心……担心你。”顾筹文语气软了下来。
李氏却冷笑一声,“呸!是担心你顾家丢了这个侯位,你占不到便宜吧?”
“……”顾筹文没说话,只是觉得心中不安稳。
他紧张地朝着院外的夜空看过去,忽地瞳孔一缩——
“嗖!”冷箭划破长空,直直刺进了他身旁的门板!
这动静吓得院里所有人都是一惊。
“来了来了,他来杀我了!”顾筹文当即脚下一软,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屋里。
李氏也被吓了一跳,立马钻到了桌子底下,还顺势将想要一起躲进来的婢女给踹了出去。
“嗖嗖!”又是两支弓箭朝屋里飞来,架上的瓷瓶碎片落了一地,还有一箭射中了顾筹文的衣摆。
“啊——救命!来人救命啊!”他惊叫着在地上挣扎,身下又是一股热流。
院里已然乱成一团,惊叫声、逃跑声,还有箭矢不断射出的声音。
关键时刻,顾简声带领一队府兵冲进院里,“都找地方躲起来!”
他怒吼一声,拎着长刀挡掉几只弓箭,又四处寻着刺客的踪迹。
而彼时,还有另一支队伍守在侯府门口。
“总使,我们守在这儿就行吗?”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施明玄点头。
他与顾简声争执无果,最后只能被他安排在外面拦人。
“既是侯爷的意思,我们只负责在外面守住便好。都打起精神来,绝不能让刺客逃走!”
“是!”
话音未落,便有火星从后院冒起,浓浓黑烟直冲夜空。继而火光冲天,热浪不断升腾。
“总使,好像是后院走水了!这火势……怕是连一刻钟都撑不住!”
施明玄心头一紧。
敕巡司都是男子,又是外人,不便进入后院。可眼下人命关天,他也来不及避讳。
“你们几个跟我进去救火,剩下的在原地守好!”
“是!”
钱氏方才准备睡下,便听得外面有声响。
新来的婢女不如鸢兰细心,又睡得沉,她抻了几下铃叫人都没动静。
外面声音越来越大,没过一会儿又隐约飘进来呛鼻的烟味儿。
钱氏披上衣裳推开门,便见院里火舌窜天,吓得她连连后退。
衣袖不慎被火苗点燃,她赶忙挥舞着衣袖想要扑灭。可她袖上不知何时沾了油,此刻火非但不灭,反而烧得愈发厉害。
她奋力地想要呼救却怎么都喊不出声音,踉踉跄跄地朝着池塘边上走。
有水就好了,水能灭火。
凉亭建在池子上方,比池水要高出不少,在上面她怕是够不到水流,只得移到旁边的小桥底下。
眼瞧着火苗窜起便要烧到皮肤,钱氏慌张之间被脚下的鹅卵石绊得一个踉跄——
施明玄冲进静缘居时,正见几个婢女疯狂往外面跑。
他被撞得一个趔趄,拎着的桶里一半水都洒了出去。
其他人还在别的院里救火,但他发现这边火也不小,便只身匆匆赶过来。
耳畔忽然传来极尖锐的鸣声,太阳穴处的痛楚让他霎时间白了脸色。
施明玄身子猛地晃了两下,又赶忙扶住院墙,摸索着朝里面走去。
他强撑着走进静缘居,却听得大火灼烧的“噼啪”声中夹杂了一声“扑通”。
有人落水了?
施明玄下意识朝着院里那方池塘望过去,他眼前一片模糊,只拖着沉重的脚步朝池塘边走,“有人吗?还有人在这里吗!”
没人回应。
他如今犯了病,眼前一会儿白一会儿黑,根本看不清东西,正准备回去叫人,忽然听得水里有动静。
似乎正有人在扑腾着,却听不到呼喊。
救人要紧,施明玄当即撂下手里的木桶,摸索着朝池塘边走去。
夜风不适时地吹来,火舌猛地燃起,像堵墙般挡在他跟前,那明亮的火光晃得他眼前倏地一白——
“救……水……水里……”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便已失去意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宣定侯府燃起的大火半个城的人都看到了,火苗甚至被风吹到了隔壁几户人家。
施月心急如焚,想要去询问情况,却被景芜拖着不得离开医馆。
“我只是去看一眼,就一眼也不行吗?”
施月可怜兮兮地去扯景芜的衣角,又将目光投向了一旁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的元攸,“阿攸姐姐,你帮我向景大夫求求情,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他们的安全。”
“他们?”景芜总算给了回应,“除了顾简声,你还担心谁?”
“我爹!”施月当即将顾筹文找敕巡司寻庇佑的事同景芜讲了,又苦着小脸继续求她,眼泪瞧着便要夺眶而出。
“景大夫,您就让我去看看吧!我阿爹的脾气我再了解不过,他肯定说什么都会去侯府。他还病着,我现下不知为何心慌得很,我怕……我怕……”
景芜看了一眼身旁正紧皱眉头的元攸,“你也觉得我该放她走?”
看着施月梨花带雨的模样,元攸脑海中忽然晃过妹妹的小脸。
她抬手为施月擦了擦眼泪,“不如你陪她去看看吧,也好让她放心。”
景芜有些无奈,点头应了声好。
“那我带她去看一眼便回来。”
“恩。”
景芜特意带上了药箱,一路紧紧跟在那小身影后面。
幸而离得不算太远,他们赶到时大火刚被扑灭,整条街都弥漫着焦糊的味道。
远远便见顾简声的随从慌里慌张地跑出来,景芜不由皱了下眉,不料下一刻那人已跑到了自己跟前。
“景大夫来得正好,快、快去看看太夫人和施总使……”
“你说谁?”
景芜心头猛地一紧,还没等那人重复方才的话,便已快步奔进了侯府。
施月听到父亲的名字亦是被吓得起了一身冷汗,慌忙追在她身后。
方一迈进静缘居,便见顾简声浑身湿透地跪在地上,怀里还抱着个面容与他有几分相像,脸上却没了血色的瘦弱女子。
而他们母子旁边躺着的,是同样面色惨白的施明玄。
“阿爹!”施月几乎是踉跄着扑到了父亲身旁,小手颤抖着去探人的鼻息。
微弱的呼吸拂过她被吓得发凉的指尖。
万幸,阿爹还活着!
施月稍稍松了口气,刚好见正忙碌着准备给太夫人号脉的景芜扔过来一瓶药。
“喂他吃了。”她眼皮也没抬,只将钱氏的身体从浑身僵硬的顾简声怀里拉扯出来,让她平躺在地上。
施月将药喂施明玄吃下,又赶忙去看顾简声那边的情况。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甚至不敢去唤顾简声的名字,只同周围的所有人一样屏住呼吸,等待着景芜的诊断。
片刻后,景芜面色沉重地抬起头,望向半晌都没动静的那人。
顾简声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木讷地扭过头对上她的视线。
他声音嘶哑:“我阿娘……怎么样了?”
外面还在收拾院子的下人来来往往,唯有静缘居里的众人一声不吭。
气氛几乎凝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景芜不忍地垂下眼,替钱氏将手臂在身前摆放好,这才轻声开口:“节哀。”
“……”
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顾简声缓慢地皱起眉头,望着景芜的目光涣散,“你说什么?”
“是溺亡。救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抱歉。”
景芜握了握他冰凉的手指。
这么多年来,她太明白顾简声活着的动力是什么,年幼丧父,他忍辱负重地做着昏庸皇帝跟前的一条狗,身上紧绷着的那根弦始终都是他的母亲。
而现如今,这根弦终于还是断了。
还是在如此令人为难的情况下。
又是良久的沉默。
施月望着钱氏的尸体说不出话来,她大概猜出了钱氏没能被及时救上来的原因,此刻心里像是被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
顾简声小心翼翼地去抚摸母亲的脸庞,掌心的温度明明冷得发寒,他却像察觉不到一般。
“今晚是谁在太夫人院里值夜。”他缓慢地问道。
当即有人被从人群里推到顾简声跟前,她怀里和袖里揣着的金银首饰也哗啦啦地掉落在地。
每一件都是顾简声亲手为母亲挑选置办的。
小婢女慌忙跪地求饶,“是奴、奴婢疏忽!奴婢没有故意不管太夫人,是奴婢太慌了,被吓坏了,才……才……”
顾简声捡起地上那串钱氏最喜欢的手钏,仿佛那东西上还残留着母亲的温度。
他指尖轻轻摩挲两下,又不住地收紧,将东西攥在掌心。
小婢女还在磕头,额头上年轻细嫩的皮肤在粗糙的地面上磕得青紫,隐约渗出血色。
“求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顾简声……”
施月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却只见那人冰冷的目光扫过来,从她的脸上一寸一寸地移到了仍旧昏迷不醒的施明玄身上。
片刻后,他漠然收回视线,只盯着母亲的尸体,轻飘飘地说出了对那婢女的处罚。
“拖下去,杖毙。”
第42章
被高墙围起的皇宫, 在夜幕的笼罩下少了白日的庄严,却多了几分幽深与可怖。
它像一个吃人的怪物,吸食着每一个深陷其中之人的血肉。
可即便如此, 仍是有人前赴后继, 贪婪地想要坐上那大殿之上的宝座。
利欲熏心者有,复仇血恨者亦有。
彼时,蔺晗之款步从西谨殿走出,手执一盏宫灯,不疾不徐地朝着临晟殿的方向而去。
皇帝病了, 自然无法留宿后宫,只能住在临晟殿。
而今日,守着临晟殿的肖烛不知去向, 只留下两个废物的小太监, 这会儿倚在门口睡得正熟。
蔺晗之脚步极轻,他提着灯进入宫殿, 衣摆从门槛上扫过, 留下浅淡的痕迹。
脚步无声, 他静静伫立在皇帝的床边, 垂眼看着那已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的男人,眸中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
“陛下。”
一阵冷风从门口钻进寝殿, 吹灭了蔺晗之手中的宫灯。
烛烟袅袅升腾, 皇帝一个激灵猛然转醒, 目之所及是一道隐在夜色中的瘦高身影。
“谁, 谁在哪儿?”他嘶哑的嗓音刺耳又难听。
蔺晗之没动,只默默站在原处, 任由那人心底的恐惧蔓延开来。
外面起了风,不过吹得窗棂和房门有细微的声响, 却已然足以让心虚的皇帝吓出一身的冷汗。
蔺衍颤巍巍地撑着身子坐起,眯着眸子企图看清床边那人的脸。
“是……是晗儿吗?”
蔺晗之终于上前一步,从阴影中走出来,过分白皙的皮肤让他此刻如幽魂一般,漠然无光的眸子死死望着面前的人,像是要来索命。
不过好在他的容貌是皇帝所熟悉,蔺衍还是稍稍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完全放松。
“这么晚了,你来找朕……咳咳咳……是有何事吗?”
口中涌上一股子腥甜,他只绷着脸色将那味道压下去,等着蔺晗之回答。
“今晚无人侍疾,臣特意过来看看。”蔺晗之语气里没什么情绪,淡到好似在说无关紧要的话。
可这句话却提醒了皇帝。
他紧张地朝门口看去,并没见着肖烛的身影,心中不免愈发没底。
“你……肖烛呢?”
“臣也不知。”蔺晗之不疾不徐道。
随后上前一步,兀自在床边坐下。华贵的皇子服制仅是压住锦被一角,却像是扼住了那人的半条性命。
“陛下不如猜一猜,肖总管去了何处?”
“他……你想做什么?”蔺衍的手不着痕迹地朝着枕下摸索而去。
他冷汗涔涔,深知以自己如今的身体根本无法与蔺晗之抗衡,哪怕是片刻也坚持不住。
若这人真的起了歹心,他只能拖延时间等待禁军护卫来救。
“晗儿,你……你想要什么父皇都给你,明日朕便册封你为太子,可好?朕现在便去写诏书!”
他说着便想下床,却被人捏住了手腕。
“当了太子,继续为你杀人卖命,做你的替罪羊吗。”蔺晗之冷笑着看他,“不必紧张,如今我还不想取你性命。”
他将手中奏折扔到蔺衍面前,“北境战事吃紧,我军一败再败。半月前裴将军便已战死沙场,你怕还不知吧?如今北境二州的百姓已经准备脱离大临,去投奔燕陵。这片土地日后到底还能不能姓蔺,都已未可知了。”
“怎……怎么可能!不可能,裴潜怎么可能会死?那些叛徒……定是有叛徒在鼓动民心!”皇帝拿着奏折左看右看,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弱月光,仔细辨认那折子上的字迹。
他口中还不停地念叨着不可能,“不过一个燕陵小国,如何能……如何——咳咳咳!”
蔺晗之瞥了眼枕下露出一角的匕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么重要的消息到底是谁拦截下来,才没能传到你耳中,想来陛下自是心中有数。”
蔺衍几乎立刻会意,警惕地望向寝殿中本该站着肖烛的位置。
片刻后又皱眉看向自己的儿子,说了这么半天话,他早已有些体力不支,花尽了所有力气终于哑着嗓子问出那句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蔺晗之没回答他的话,只及时后退一步,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他垂下眉眼,沉声:“这些时日我已想明白,我终究是姓蔺。即便再不想承认,我身上也仍流着你的血脉。既如此,倒不如好好享受这姓氏为我带来的一切,做些对得起这身血脉的事。”
蔺衍当即高兴得猛咳几声,又坐直了身子:“你当真这么想?”
“你不必感动,我不是为了你。”
蔺晗之淡淡说着,抬起眼望向皇帝。
这么多年他早就看清了蔺衍的嘴脸,若是满心赤诚地投诚,以这人的尿性反而不会相信,唯有道明自己的利益,表明与他只是合作关系,在他看来才会多几分可信。
而起先他所言肖烛的那些事,这人无论信与不信,都已经不重要了。
事实证明,他猜得不
依譁
错。
此刻蔺衍眸中果然流露出了些许动容,“晗儿……”
寂静的深夜之中,本应空无一人的宫道隐约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蔺晗之五感向来敏锐,只见他眉间微动,利落地扬手将人打晕,转而隐入黑暗,连带着那盏熄灭的宫灯一起消失在了临晟殿中。
宣定侯府太夫人去世的消息终是传到了恣园。
元倾听到时,正准备同鸢兰一起去厨房取今日的晚饭。
两人出了小院,正走在蜿蜒的石子路上。
元倾心不在焉,回想着那日蔺晗之同她讲的话,不小心崴了下脚。
她一个趔趄,旁边的鸢兰赶忙将人扶住,“是崴到了吗,疼不疼?”
元倾下意识摆摆手,轻轻扭动两下脚腕,想着应是没什么大事,便准备继续往前走。
刚好迎面走过来两个嬷嬷,正低声议论着什么,面上皆是一副惋惜的模样。
两人本都不曾在意,却在错身之时听到了“侯府太夫人”几个字,不由脚步一顿。
元倾立刻转头追了过去,“嬷嬷您方才说侯府太夫人,可是宣定侯府?”
那两人本不想多讲,奈何望着眼前这讨喜的小姑娘如此焦急,心中有些不忍,便点了头。
元倾紧张得心都跟着揪起来,“那是发生何事了?”
嬷嬷们叹了口气,“前两天侯府起了大火,人没了。”
“没……没了?”
元倾当即心凉了半截,转头去看还站在不远处等她的鸢兰,犹豫片刻还是将此噩耗咽回了肚子里。
但是……怎会如此?难道大火就是大皇子说的那件危险的事?
她下意识朝着书房的方向看过去,便见连续两日无人的书房此刻亮起了灯。
元倾不敢靠鸢兰太近,生怕心思敏感的她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只隔着距离示意她先去拿饭。
“我……我好像有东西落在了路上,先回去找一找!”
“什么东西,我帮你吧?”鸢兰说着便要过来,却见元倾慌张地后退一步,僵硬地朝自己笑了一下。
“没什么,就是小东西,你先去吧,我自己来就行。”
鸢兰定定望了她一眼,终还是点下头,转身继续朝着后厨房而去。
只是她方才走了两步,又担心起元倾刚刚崴过的脚,忙回头想要叮嘱两句,却见那小身影已然走上了另一条路,朝着书房的方向而去。
……
灯烛燃起,坐在桌案前闭目养神的那人感受到面前的光亮,不自觉地蹙起眉头。
烛光映照在他身上那件墨色的长衫上,以银线所绣的竹纹泛着浅淡又冷冽的颜色。
蔺晗之撩起眼皮看向正忙碌地为他沏茶的邓服,心中烦闷,沉声:“你先下去吧。”
“是。”邓服应了一声,仍旧将茶沏好放到蔺晗之手边,这才退了下去。
茶盏边缘浮起一层细密的水珠,有香气氤氲,却并不能安稳那人的心神。
蔺晗之重新合上眼,想起那日后至今未见到的顾简声,以及听闻的那些事,眉头不免蹙得更紧。
若非是为了帮助自己抓到肖烛的把柄,孟繁也不必冒这个险,太夫人更不会因此丧命。
究其根源,此事他难辞其咎,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安慰自己的兄弟。
他捏了捏眉心,良久都没再动。
“邓服,你在这儿,想必大皇子也在。”门外传来小姑娘急切的声音,“我想进去——哎?”
她似乎是被人拦了一下,便听得邓服不疾不徐地开口:“大皇子正在闭目养神,不便见你,元姑娘还是回吧。”
“我只是有事想问他,也不可以吗?”
“实在不便,何况以你如今的身份……”
“邓服。”蔺晗之的声音打断了邓服的话,“让她进来。”
“……”
不知何时,眼前这张清纯可爱的脸蛋儿在他眼中竟多了几分令人厌恶的虚伪。
邓服深吸一口气以平复自己此刻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朝着小姑娘微微颔首。
“既如此,姑娘请进吧。”
元倾隐约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此刻小心翼翼地朝人点了下头,这才提起裙摆迈步上了台阶。
临进门前她还回头瞧了一眼,见他仍是背着自己,只当方才是出现了错觉,便赶忙进屋去见蔺晗之。
“太夫人的事……”
她方才开口,只见桌案前坐着的那人脸色难看至极,想问的那些话便哽在了喉咙里。
元倾放轻脚步靠近一些,在他对面蹲下身。
她探头看过去,连声音都不由更软了些:“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难道是顾侯爷丧母让他想起了已逝的皇后娘娘……
蔺晗之只是摇头,“我没事。”
他朝她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示意她放心。
可元倾却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
她蹲着身子蹭了两步绕到蔺晗之身边,也顾不得方才邓服所言的身份悬殊,只一心想着安慰那人。
温热的小手试探地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蔺晗之有些茫然地对上她满是心疼的双眼。
元倾轻轻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直起身子让他能靠在自己的肩上。
她声音很轻,却似乎有着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若是想皇后娘娘了便哭出来吧,我虽然个子小,肩膀也窄了些,撑住你却还是足够的。”
“没事的,哭出来就好了。想娘亲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而且,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元倾说着一只小手轻抚着他的头,一只手拍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温柔得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不过我想她一定不希望你为她难过。所以不要哭太久,她会心疼的。”
“……我也会心疼的。”
第43章
夜色将整个恣园笼罩, 却唯有书房此刻灯火通明。
火苗轻轻跳动,于墙壁上映出二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样。
蔺晗之被迫枕着她瘦弱的肩膀,不敢完全放松, 只稍稍倚靠着。
方才心神不宁的感觉早已烟消云散, 他撩起眼皮去看那张近在咫尺的小脸,却只看到她不再圆鼓鼓的小腮帮子,不由皱眉。
“你如何瘦了这么多?”
“啊?”元倾尚且沉浸在自己成为大皇子“靠山”的情景中,冷不丁被这么一问,有些懵了。
“瘦了……我瘦了吗?”
蔺晗之没动弹, 只应声:“恩,瘦了很多。”
元倾低头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子,又捏捏脸, 好像确实没有之前那般柔软好玩儿了。
“好像真的……嗯?”她忽然反应过来, 想偏头去看蔺晗之却只瞧得见他高挺的鼻梁。
“你不是很难过想哭吗,怎么还有空关心我是胖是瘦?”
被戳穿的大皇子仍是赖着不动。
他轻咳两声, 煞有介事地说道:“你离我太近了。”
“哦, 那我离远点。”元倾说着便要推开他的脑袋, 却被一只大手毫无征兆地搂住了腰。
那人贴得她更近了, 他身上的冷香愈发清晰,萦绕在鼻尖, 让人不住地回忆起某些瞬间。
她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朝另一边歪着头想同这人保持些距离, “你……你若不想哭便起来吧, 我肩膀被你硌疼了。”
“方才还说撑得住我。”
话音还没落,蔺晗之干脆将人抱进了自己怀里, 从背后拥着她,额头抵在她的肩窝。
元倾甚至都没来得及反抗就已经被他几乎包裹起来。
他单手便能搂过她整个腰肢, 此刻另一只手臂绕到胸前环住她的肩膀,指腹顺势在她肩头轻轻摩挲了两下。
她只觉浑身麻酥酥的,僵在那儿不知所措。
“大、大皇子……”
“恩。”他闷声应着,滚烫的鼻息扫过她微微颤抖的肩。
元倾张了张嘴,本想让他将手臂松开一些,却听他忽然沉声开口:“我是很难过,很自责。我从未让身边人感受过幸福,就连孟繁也……或许我的出生便是个错误。”
“怎么会呢。”她稍稍放松了些许,柔声道。
“你当年在梨花巷救我的那一刻,我便觉得很幸福。我想,陪伴你长大的每一个瞬间,皇后娘娘也都是幸福的。而顾侯爷和阿芜姐姐愿意与你并肩,也是因为他们喜欢陪着你……”
“你的出生不是错误,是上天给我们的恩赐。”
她耐心的开导让人觉得心尖像是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捏了一下,软塌塌的,甜津津的。
蔺晗之合了合眼,忽然笑了,“你才是属于我的恩赐。”
元倾不觉羞红了脸,微微垂下头摆弄着手指。
有些话她其实早想问了,毕竟母妃早就叮嘱过她,若有男子想与她亲近,又说些会引人误会的话,必定要先将他的心意探明。
但这人神出鬼没的,最近又总是琐事连连,始终不得机会。
今日她是必须要讲话问清楚的。
“那你……要娶我吗?”
“……”
感觉身后那人一僵,屋里紧接着便是良久的沉默。
元倾心里直打鼓,屏住呼吸等了半晌也没等到那人的回答,不由失落。
她挣了挣他的手臂,委屈得说话都带着哭腔,“不想娶还要说那些暧昧不清的话,你果然是在耍流氓!”
真是的……明明上次都想好了这回绝不能让他抱,怎么见到人就心软了?
失策啊失策。
“嗤。”却听得那人笑了一声,抱着她的手半点都没松。
“还笑,放开我。”元倾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手,作势便要起身。
“男女授受不亲,我虽比不上你们京城的豪门贵女,却也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玩弄的,还请大皇子自重。”
她说这话的时候气鼓鼓的,看都不看他。
蔺晗之眼瞧着她要张嘴咬自己,忙松开手任她从怀里挣脱,却又转而拉住她的手腕不让人离开。
元倾更气了,圆溜溜的大眼睛眼眶通红,蓄满了泪水,“我该回去了。下次大皇子若还想抱人耍流氓,还是另寻高明吧。”
那人望着她一脸无辜:“我有说不娶吗?”
“可你也没说要娶!”元倾绷着小脸同他对峙。
她不知自己这般激烈的情绪是为何,只知这人或许就是母妃说的那种拈花惹草不愿负责的负心汉。
蔺晗之失笑,耐心地哄她:“我是在思考,你小小年纪如何会有这般勇气。在京中还没听说有未出阁的小娘子敢直接问人要不要娶自己的。她们果然都不如我们阿圆有魄力。”
他其实是被吓到了,他从没想过元倾会直截了当地问自己这个问题。
何况他还有很危险的事要做,这些事他本是要安排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
“可是勇气不勇气的重要吗,需要你思考这么久?遇到问题就该回答,遇到事情就应解决呀。犹犹豫豫就是不想负责,既如此,我便不如早日回我的善州王府了。”
她扒拉开他的大手,泪眼汪汪地转身要走。
蔺晗之终是慌了,一步跨到她面前将人拦下。
“我想娶你,我会娶你!这是我的回答。”
元倾定定看他一眼,方才的委屈涌上心头,豆大的泪珠连成串滑落。
她狠狠咬着牙:“晚了,我如今不想嫁了。”
“那我便等到你想嫁。”他抬手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眸中的认真与心疼毫不作掩。
“我愿意等你。”
元倾没说话,只转身朝门口走去。
直到看见她费力挪动的这两步,蔺晗之才发现她崴了脚,二话没说便将人拦腰抄起来往床榻走。
元倾被吓得慌张挣扎,却被人稳稳地放在了床边,“你……你做什么,我要回去找鸢兰姐姐!”
温热的气息倏地靠近过来,蔺晗之俯下身,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的床榻上。
他漆黑的眸中没了方才的无可奈何,倒是多了几分冷厉。
又是那种压迫感……
元倾不敢直视他,险些忘了呼吸。
“听话。”他低声说着,“你脚崴了,我帮你上药。”
“……哦。”
元倾悻悻,看着他蹲下身去查看自己的脚踝,丝毫不敢反抗。
心想着这人可真是阴晴不定,高兴的时候是喜欢被抚摸的温柔狗狗,生气的时候又像是发了疯的狼,要吃人一样。
其实她崴得并不严重,不然走来这一路早就疼得龇牙咧嘴。只是方才跪坐在蔺晗之身旁时压到了扭伤处,这会儿脚踝鼓起老高,像是要撑破她白嫩的皮肤。
倒也没有很疼,跟她贪玩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差多了。
元倾乖乖坐在床边任他查看,百无聊赖地四下看着这间书房,却见窗口晃过一人的身影。
她伸着脖子去看,脚踝上的伤处却被人用力按了一下,登时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元倾小脸煞白:“疼疼疼……”
“知道疼了?”蔺晗之瞥她一眼,又兀自起身去柜子里拿药。
元倾瘪嘴,抬眼间又看到邓服在门外来回踱步,似是在急着什么。
她戳了戳正蹲着给自己上药那人的肩膀,小声问道:“邓服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你禀报啊?”
蔺晗之不解,皱眉:“什么?”
元倾慌忙去捂他的嘴,示意他小点声。
“我刚刚见他从窗户往里望,这会儿又在门口来回溜达。或许是有什么急事,我在这儿所以他不方便说?”
蔺晗之转头看过去,刚好对上某人惊慌躲闪的双眼。
他脸色微沉,“没什么不方便的,别胡思乱想。”
“好吧。”
脚踝上的药膏已经涂好,蔺晗之起身垂眼看她。
“现在这里睡会儿,晚点我送你回去。”
如今绥远王府的态度不明,京州局势紧张。元倾身份不便暴露,叫鸢兰过来容易引人耳目,倒不如等夜色深了众人都睡下,他再亲自把人送回去。
元倾自然明白这点,只是她虽乖巧答应着却没半点困意。
晚饭还没吃呐……饿死人啦。
“咕噜噜……”
正准备出去吩咐邓服办事的某人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床榻上那个娇小又怯生生的身影,无声轻笑了一下。
元倾见他走出门去,便开始不安分地在屋里寻找吃的。
她现在不方便动弹,只能伸着脖子东张西望。只可惜这屋子里连碟子糕点都没有,唯一能充饥的就是茶壶里的水。
她现在还够不到。
算了,还是睡觉吧。
睡着了就不饿了。
元倾无力地往床上一仰,合上眼睛逼迫自己忽略肚子做出的反抗。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忽然又听到门口传来声响。
勾人的饭香味儿飘进来,顷刻间便将人从周公手里给抢了回去。
元倾睁眼,便见一张极俊美的脸近在咫尺,吓得她身子僵住,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蔺晗之手指在她脑门轻轻弹了下,又伸手将一只鸡腿递到她面前,晃了晃。
元倾刚醒还有些迷糊,这会儿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委屈巴巴地对上他的目光,“我是饿出幻觉了吗……你好像递给我了一个鸡腿?”
那人轻笑,将手里的东西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张嘴咬一下试试。”
元倾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发现竟然连鼻尖的香味儿这么真实!
她试探地张开嘴,“啊……”
是真的!好吃的鸡腿!
眼看着小姑娘眼睛都亮了,蔺晗之干脆将东西塞进她手里,“自己拿着吃,慢点,我去给你拿其他的。”
“恩!”元倾点头如捣蒜,望着那人的背影满心欢喜。
大皇子果然还是个好人啊!若他能一直这般对待自己,喜欢他好像也是不错的选择。
她或许真的可以去尝试着喜欢他呢?不是对恩人的那种,而是男女之情……
可是这两种区别到底是在哪儿啊?
第44章
蔺晗之并不知她此刻想着什么, 只回头见那小小身影捧着鸡腿吃得入神,心中不自觉漾起几分甜蜜来。
他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到榻上的矮桌,又将矮桌搬到床上, 另拿了干净的手巾给她擦手用, 这才在另一边坐下来。
元倾看着面前的珍馐美馔,顿时觉得手里的鸡腿都不香了。
“这么多?你方才是去了……”
“去了趟玉臻楼而已。”他淡淡将话接过来,拿起筷子往她的碗碟里夹了一块蒜米蒸排骨。
原来是玉臻楼的菜式,怪不得这般香味四溢!
元倾夹起排骨想要送进嘴里,却忽然想起这是蔺晗之爱吃的, 赶忙给他也夹了一块,“这个是你喜欢的,你也吃!”
她竟还记得。
那人眉心微动, 抬眼去看那张如娇嫩花朵般的笑靥, 像是想要将眼前的一切刻进脑海。
他应了一声,又给元倾夹了块酱汁浓郁的茄汁藕盒, “我知你今日来意, 若你想去见太夫人最后一面, 我会安排。”
元倾吃东西的动作一顿, 嘴里的排骨忽然就没了味道。
她悻悻放下筷子,“不仅是我, 还有鸢兰。”
鸢兰那么聪明, 此刻必定也已知晓此事, 元倾心想着。
在侯府时她便不止一次听鸢兰说太夫人对她很好, 这份情义她必然是深挂于心的,想去侯府的心情绝不比自己少。
只是鸢兰如今身份敏感, 一旦公然出现在那种场合必会因其有心之人的注意,说不定还会将皇后暴毙之事推至风口浪尖, 甚至成为皇帝给蔺晗之“脱罪”的筹码。
所以绝不能明面上去悼念太夫人,得想个法子偷偷去。
“恩。”蔺晗之微微颔首,又给她盛了碗汤递至手边,“在此之前,你们且先等我的消息。”
“好,那便辛苦大皇子啦!”
元倾说着又讨好地给他夹了一块排骨,蔺晗之也十分受用,两人极为和谐地吃完了这顿晚饭。
等到回小院时已是深夜,恣园之中寂静如常,只听得悠长的虫鸣与风拂过花草绿叶的声音。
某人轻功了得,轻松地便抱着人从书房到了整个府邸最偏僻的小院子。
元倾本想在门口下来,奈何蔺晗之并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反而兀自推开了她房间的门。
直到将人稳妥地放到了床上,他方才松手。
复又直起身子四下打量一番,眉头轻蹙,“委屈你了。”
“啊?”元倾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自己欢迎加入企鹅君羊一五二而七五二把一屋里那些简单又有半成旧的柜子桌椅,才明白他是何意。
她摇摇头,“也没有啦。出来这么久,这已是我住过很不错的房间了。”
当然,不能包括在宣定侯府那间。
岂知这话反而让那人脸色愈发难看。
蔺晗之心中的愧疚疯涨,望着元倾满是笑意的小脸只觉得她是在安慰自己。
“再等我些时日。”他沉声道。
等什么?等他来娶自己吗?
元倾眨了眨眼,只乖巧点头答应,又与这人道过晚安后,方才目送着他出了门。
躺回到自己的床上,她恍然又想起之前阿姐问的话。
虽不知大家为何都喜欢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蔺晗之,但她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心境。
起初只是觉得嫁人是每个女子都会经历的事,与其嫁给不喜欢的人痛苦一生,还不如将其化为报答恩人的方式。
后来她又觉得大皇子人品贵重,自己怕是配不上他的喜欢,怕他吃了亏。
而如今她已切实体会到他的喜欢,心中有了贪念,便想着去努力喜欢他,学习着如何去回应他对自己的好。
但自始至终,她都是愿意嫁给他的。
只要他想娶。
元倾翻了个身,“只是不知阿月那边如何了,是不是正在顾侯爷身边陪着他……”
……
彼时,蔺晗之出了元倾的房间,刚好见到从隔壁屋里小心翼翼走出来的鸢兰。
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怔。
“殿下……”鸢兰下意识开口,目光飘向他方才走出的方向,“她果然是去找你了。”
蔺晗之不置可否,只皱眉看过去,“你应当知道自己不便出现在侯府。”
“奴婢知晓,可太夫人对我恩重如山,我……”她说着便哽咽了,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已经在屋里哭过。
“当初没能送公主一程,奴婢至今都夜不能寐,如今太夫人也……殿下,求您帮帮我。”
她说着已然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扯着蔺晗之的衣角,肩膀都在颤抖。
提及母后,蔺晗之眸中暗淡几分。
他俯身扶了鸢兰起身,“你少时便陪着母后嫁到大临,虽比我大不了几岁,却也看着我长大。母后与你在大临受过的苦我都知晓,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过她的人。我会安排你跟阿倾去送太夫人,但不是现在。”
鸢兰点点头,望向已经熄了灯的元倾房间,嘴角不由扯出一抹笑。
“元姑娘心性单纯,又是情深义重的好孩子。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殿下应当好好珍惜她。”
蔺晗之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微微颔首,“我,会的。”
见他一副少年情窦初开的羞涩模样,鸢兰不由笑意更浓。
“公主若在天有灵,知道殿下心有所属的姑娘如此可爱,应也是十分高兴的。”
蔺晗之抬眼去看夜幕之下的那轮月,语气笃定:“想来母后会和我一样。”
一样喜欢她。
夜风吹个不停,带着令人烦闷的燥热。
宣定侯府内,白色绸缎随之而舞,放眼望去唯有满目凄凉。
灵堂里燃了几十根烛火,照得周遭亮如白昼,也照得棺椁中那个纤弱女子面色愈发苍白。
瓦盆里是烧不完的纸钱,顾简声默默跪在牌位前,许久都没动弹一下。
孝帽遮了他大半张脸,只堪堪看到他紧抿着的嘴唇。
有个小身影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旁,跪下身,同他一起往盆里添了一把纸钱。
顾简声头也不抬,只沉声道:“我说了今晚只我自己守在这里便好。”
那人小手局促地握紧,紧紧攥着腰上的孝带,小声开口:“顾简声,是我。”
跪在灵前的那人明显一僵,半晌没说出话来。
顾简声缓缓侧头看过去,只见她眼眶通红地望着自己,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我陪你一起吧。”
施月说着又拿起一小捧纸钱想要放进瓦盆里,却被人猛地扼住手腕。
她只觉腕上一痛,那些纸钱便已从她手中掉落,被吹进灵堂里的风刮得到处都是。
顾简声松手,漠然避开她的视线。
“你看,我阿娘也不想见你。”
也不想见……
施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拧着,疼得几乎快要滴出血来。
她垂下头,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重重地砸在垂落至膝的孝带上,“对不起……”
“……”
顾简声没说话,只紧紧握着拳,克制住自己想要去安抚人的冲动。
他明白此事无解,更是与施月无关,他本不该将情绪发泄在她身上。
可他还是不愿也不敢去面对她,那种复杂的心情无从形容,他怕控制不住真的对她做出什么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良久,施月系着的孝带已经湿了大片,顾简声终于平复好情绪,沉声开口:“你走吧,我让人送你回去。”
施月哽咽,小心翼翼地询问:“我只在这里守一晚,可以吗?”
顾简声死死咬住后槽牙,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施总使还昏迷不醒,你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回去吧。”
“来人,送客。”
已经有人过来想要扶她起身,施月却死命抓着身旁那人的手臂。
她掌心都是冷的,此刻打着抖拼命摇头:“顾简声……是我阿爹对不住太夫人。父债女偿,我只想替他、替他给太夫人赔罪。求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我就守在这里一晚,之后我愿意为你当牛做马……”
“够了!”顾简声终是忍不住,一把扯开她的手。
他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底猩红,映出她哭到哽咽的模样。
“我说了,我阿娘不想见到你。”
“那我可以跪在侯府外面,我……”她话没说完已被人扯着衣袖站起来。
顾简声眸中的恨意像是要将她吞噬,“你即便在侯府门前跪到死,我阿娘也回不来。你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施月望着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是啊,即便她想一命抵一命,太夫人也无法复活。顾简声终究是失去了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失去了这世上与他最亲的人。
“出去。”他漠然转过身,不再看她。
“好。”她悻悻垂下头,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外走。
只是还没跨过门槛,便觉得眼前一黑——
意识混沌中,她好像倒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眼前恍若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耳畔还有人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
“阿月,阿月!”
她好想醒来,好想抱抱他,安慰他不要哭太久。
可她终究是没有立场,也再没资格再去关心他了……
眼看施月昏死在了顾简声怀里,一旁的小厮试探地去看主子的脸色:“侯爷……可要让人去准备客房?小的现在去请景大夫?”
“不必。”顾简声伸手探了她的脉象,心中稍稍安稳,“她只是昏过去了。你去套辆车,我送她回去。”
他说着将人抱起,又让小厮取了件披风来盖在她身上。
等到将人送回家中安置好,顾简声吩咐了马车先回府,自己则是又在院中坐了会儿。
直到外面打更人又绕了一圈,蔺晗之才出现在了门口,“抱歉,节哀。”
顾简声绷着脸色走在他前面,“你们一个两个都想跟我道歉以求得原谅,我若不接受呢?”
“那只得日后继续纠缠下去,想尽办法好好补偿你。”
顾简声微垂下眼,苦涩道:“你懂,她怎么就不懂呢。”
“情与情之间是不同的,或许她想要的是和你平等的关系,是纯粹的爱。而不是带着怨恨和愧疚。”蔺晗之淡淡道。
“但你应知晓此事不是施明玄的错,更与施月无关,你该恨的是肖烛。”
身前那人猛地站定脚步,高大的背影此刻是说不出的无助感,“我怎么不明白?我想同她好好说,可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阿娘在水里挣扎却无人去救,她该有多绝望……我恨不得现在就将肖烛那个阉人碎尸万段,给我阿娘陪葬!”
蔺晗之抬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沉声:“很快了。我们的仇,很快就都能报了。”
第45章
太夫人下葬这日, 元倾和鸢兰跟在刘管家身后去了宣定侯府。
人人都知大皇子与宣定侯关系紧张,这么多年来都势同水火。如今蔺晗之派一个管家来悼念太夫人,反而再正常不过。
守在灵前的顾简声明显瘦了一圈, 他许久都不曾动弹, 直到听见是恣园来的人,这才撩起眼皮看向元倾与鸢兰。
丧母之痛果然难捱,当初大皇子尚未来得及送皇后娘娘入陵,便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废黜太子之位软禁起来,下令的又是他的至亲之人。
那时的他又该有多痛苦……
“节哀。”她无声地朝着顾简声说了一句。
那人微微颔首, 便又垂下头去,默默将手里的纸钱扔进瓦盆。
听闻顾家二房那一家子被吓破了胆,天一黑便回到自己院子里, 连门窗都不敢开。
这几日又开始吵着闹着要在钱氏下葬后回雍州。
京中不太平, 只放人进不让人出,他们自然出不去, 便只顾着在后院里闹腾。
前日顾简声被吵得心烦, 直接将他们院的门用大钉子钉上, 连太夫人的葬礼都不让参加。
当初在静缘居伺候的下人又早都被打发出去, 故而此刻尚无人认出元倾与鸢兰。
眼下二人跟着刘管家行过悼念礼,望着灵堂里停着的棺椁, 元倾心中酸涩。
太夫人是多好的人, 怎么就……
一旁的鸢兰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 两人都是泪眼朦胧却又不敢哭出来引人耳目。
元倾偷偷抹了把泪, 便见有小厮匆匆跑进来向顾简声禀报。
她离得不算近,听不清那小厮说了什么, 只能看到顾侯爷的脸色越发难看,又紧张地朝门口看过去。
她便也随着望过去, 只见一纤瘦的身影站在门口,她披麻戴孝,宽大的孝帽遮住了她的脸庞,看不见面容。
可即便如此,元倾还是认出了施月。
身为顾家子孙才可为太夫人披麻戴孝,阿月这般,是已将自己视作顾家儿媳了。
“阿月……”她下意识想要过去,却被身旁的鸢兰拦住。
“鸢兰姐姐,她是我朋友,我……”
鸢兰却只是皱着眉头朝她摇摇头。
且不说眼下侯府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即便没有,她这般贸然跑过去也会引人注意。
“可是——”
元倾话还没说出口,便见顾简声沉声吩咐小厮:“不必驱赶,她愿意跟便让她跟着吧。”
虽说太夫人的离世与施总使有关,可到底也无法全怪在施总使头上。顾简声是拎的清的人,想来也还会照顾好阿月的吧?
元倾这般想着,也只能作罢。
他们毕竟是外人,两家关系又不好,之后的封棺、送葬等仪式不便参加,刘管家便带着二人回了恣园。
但施月却是跟了送葬队伍一路,直至一行人回到侯府。
她本该直接回家,心中却记挂着某人,贪心地想要远远再见他一面。
却不想,顾简声也在等她。
他垂眸望着她半晌,才压着声音开口:“你可知今日这般公然披麻戴孝为我阿娘送葬,是将自己视作了顾家的人?”
施月不敢与他对视,只垂着头小声回道:“我知自己不配,只想来送太夫人最后一程,并无他意。”
“……”
顾简声皱眉,没说话。
“侯爷若没其他事,我便先回了。但我父亲欠侯府的,日后我会替他偿还。”
他不知为何,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与自己划清界限的模样,心中只觉怒火难抑。
顾简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如何偿还?”
施月下意识挣扎两下,奈何自己力气太小,只得认命地放弃。
“自是为奴为婢,当牛做马。”她说着,却始终没敢看他。
顾简声无奈,“你应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施月趁机挣脱了他的束缚,在那人诧异的目光中一连后退两步。
耳畔仿佛又响起父亲醒时叮嘱的那些话。
“阿月,从前你阿娘便说过,让我们不要再接着娃娃亲一事与侯府有任何纠葛,可爹瞧见你与顾侯爷两情相悦,便也想着再为我的女儿搏一搏……终究是爹错了!是爹不争气毁了阿月的前程!”
“亏欠侯府的是我,我当初明明可以救太夫人的……如今我时日不多了,终究是要一命抵一命,去偿还太夫人……待我死后,你切记不要再与侯府有任何纠葛,切记!”
可她也有私心,她不想让父亲一命抵一命,她不想失去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她也不想与那人再无纠葛……
施月俯身跪在地上,丝毫不顾顾简声的阻拦。
“侯爷身份贵重,施月只是一介草民,只求能够当牛做马以偿还家父欠下的罪债,不敢奢求旁的。还请侯爷成全!”
顾简声慌忙想要将人扶起来,“是我那日对你语气重了些,事情我已经查明,我阿娘落水与你父亲无关。阿月,你别这样。”
“可终究,我爹是曾有机会将太夫人救上来的。”
她额头紧紧贴着叩在地面的手背,一字一顿,“施家亏欠侯府,愿倾尽所有偿还。”
顾简声望着她默了半晌,“你想如何偿还?”
“施月愿一辈子做侯府的婢女,任侯爷差遣,绝不有半点怨言。”
一连几日,都有乌鸦盘旋于临晟殿的殿宇之上,宫婢和小太监们忍不住窃窃私语,却也没人敢声张。
肖烛方才迈步走进宫门口,便有小太监匆匆跑过来,满脸慌张地跪在他跟前,“师父,您快去看看吧,陛下、陛下他……”
他冷冷瞥那人一眼,仍旧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大惊小怪什么,起来!”
那小太监好不容易撑着起身,却仍是抖得像个筛子,站在肖烛身侧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的。
想来是真的被吓到了。
肖总管懒懒直起身子,带着人往寝殿的方向走,“我不是同你们说过了,陛下这病要用的药不一般,有副作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慌什么?丢人现眼的东西。”
“可、可是……”那小太监还想辩解,却被人一个眼刀吓得悻悻闭上了嘴。
彼时正值晌午,阳光最刺眼的时候。
肖烛抬眼看了看这万里晴空,目光缓缓移到殿宇上停落的两只乌鸦上。
他嘴唇轻轻张合,淡淡道:“看来比我想象中要快啊……”
小太监不明所以:“师父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若是平日里那小太监说不定会遭一顿痛骂,但今日什么都没有,他只款步走进了寝殿。
“滚——”怒不可遏的声音传来。
肖烛尚未站定脚步,便有一瓷瓶摔至他脚边,碎片从他的衣角旁边擦过,又重重砸落在地。
他不动声色地垂眼,方才冷漠的脸顷刻间便堆满了笑意。
肖烛快步走至床边,将那些手足无措的宫婢都屏退,这才讨好地看向蔺衍,“陛下是哪儿不舒服?奴才已经叫了太医来,很快就到了。”
“你给朕喝的是什么!”倚在床上的蔺衍面色铁青,他颤巍巍地伸手去指那碗洒在地上的药,“朕问你……你给朕喝了什么!朕的腿——”
他的腿完全用不上力,此刻甚至连动都动弹不得。
肖烛只耐心地笑着,想要安抚他的情绪,“是太医院开的药啊,陛下。太医说了这是会有些副作用,过几日便好了。”
他说着又伸出手去想要扶人,却被蔺衍一把扯住手腕,又用力推远。
肖烛一个踉跄,方才脸上的笑容不见踪影。
他沉着脸色甩了甩衣袖,冷笑一声:“没想到疯了力气还挺大。”
蔺衍显然并没有完全疯掉,他望着面前的人双目猩红,枯黄色的脸颊凹陷,来不及收拾的胡茬显得人愈发颓废。
“肖烛——你给朕滚!滚出去!”
“好好好。”那人顺从地点点头,语气倒像是在哄他,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迟疑。
他从袖中拿出一小节香,点燃扔进了香炉,“奴才知道您想睡一会儿,那奴才便先告退了。陛下有事再叫奴才。”
“你——”蔺衍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出来,寝殿的门就已经被人关上。
香炉上已升起袅袅烟雾,明明嗅不到任何味道,却让人痛苦万分,由内而外,仿佛五脏六腑都在被一只大钳子撕扯着。
蔺衍拼了命地想要爬下床,可还没碰到地面,便已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待他再醒来时,床边站着的已是另外一人。
蔺晗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脸上没有半分怜悯,“我想,陛下心中已有决断。”
蔺衍挣扎着起身,方才那种死亡逼近的恐惧令他颤抖。
他慌张地去扯蔺晗之的衣角,“晗儿……你会帮父皇的,对吗?”
蔺晗之没有挣开他的手,只站在原处看他:“陛下需要臣做什么?”
那人紧张地听着寝殿外的声音,确定外面没人后方才压低了声音开口:“杀了肖烛!朕要你杀了他!”
“好。那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蔺晗之歪了下头,眸中的戏谑毫不掩饰,“当初陛下废黜我,又将我软禁数月,是肖总管将我救出来。陛下如今又怎么能确定我会帮你。”
“你要什么朕都给你!”皇帝早已浑浊的眸子此刻竟闪过一丝光亮,他扯着蔺晗之衣角的手攥得更紧了几分。
“册封太子的诏书就在墙后的暗格里,朕立刻写上你的名字!”
这一次蔺晗之倒也没多耽搁,直接将东西拿来让他写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后盖上玺印,又放了回去。
“你现在是大临的太子了……咳咳咳!”他捂住嘴猛咳一阵,又满目疼惜地去看儿子,“日后朕的所有都是你的,你可满意了?”
蔺晗之没说话,只定定地望着他。
他太明白蔺衍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大临的国土继续姓蔺,这人只是不想祖宗留下的百年基业毁在自己的手里,不想背负灭国的骂名。
更何况这些东西还是他威胁得来,更没了半点值得高兴的地方。
“如今肖烛与朝中诸多文臣武将有勾结,他手中有兵权,杀他不是易事,若想抗衡,我自然也需要兵。”他语气淡淡的没有情绪。
蔺衍迟疑片刻,“你……是指……”
“禁军护卫。”蔺晗之轻轻勾唇,“我要顾简声听命于我。”
这话正中皇帝下怀。
禁军向来直接听命于皇帝,顾简声这个人又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性子乖戾,油盐不进,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所以时至今日,肖烛也从没想过从禁军下手。
“好,朕答应你。”
第46章
潮湿腐朽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混杂着刺鼻的血腥味儿,让人被迫从本就不沉的睡梦中清醒过来。
周遭的光线昏暗,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楚淅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可入眼是这令人作呕的环境, 还是让自小养尊处优的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倒也与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相匹配。
“咳咳……”心口一阵闷痛,他无力地咳了几声,喉咙处便有腥甜味儿返上来。
狭窄昏暗的甬道走廊传来脚步声,是他最熟悉的那种,钥匙串碰撞的声音尤为明显, 有着令这牢狱之中所有人都兴奋的魔力。
可楚淅只垂着眼不做理会。
这些日子虽被关在敕巡司大牢,但他也知道蔺晗之没有办法为他定罪,顶多也就是仗着那废太子的身份偶尔过来折磨他一番。
他被困在这里只是暂时的, 终究会一天被放出去。
狱卒停在他牢房的门口, 他缓缓撩起眼皮,有些惊讶地看过去, 又立刻做出一副恐惧状。
“他……他又来了?”
那狱卒也不搭理他的话, 只兀自冷哼一声。
“走吧, 别让外面那位等急了。”
敕巡司的大牢墙上有窗, 虽高了点,又被铁栏所围, 却也堪堪能够分辨出外面的时间。
楚淅不动声色地微眯了眯眸子。
以往蔺晗之都是深夜前来, 今日方才过人定……
狱卒自然不会给他犹豫思考的时间, 直接进来将人给提溜起来, 顺手还将他腕上的铐链给解开。
“别磨蹭了,出去还不积极, 我看你是脑子有问题!”
出去?
楚淅眸中晃过一丝光,已然被人推出牢房, 带着穿过甬道,在牢中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走出了敕巡司大牢的门。
“那边有人在等你。”狱卒冷冷撂下这么一句话便转身将大门重新锁上。
楚淅抬眼去看夜空的那弯月,果然比在牢中看到的要更加明亮。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扬起嘴角,整个人便僵在原处。
迎面走来一人,黑色的斗篷将他从头到脚遮了个严实,只露出了下半张脸。
看身形是个男子,他胡须刮得极净,皮肤算得上白皙,可这轮廓却是楚淅不曾见过的。
“恭喜二公子渡完此劫。”那人嗓音刻意压低,却还是带着几分违和的尖细。
楚淅敛了神色,探究地望过去:“是你救我出来的?”
“是,有人托我来接你。”那人摘下兜帽,唇角带着十分亲和的笑意,“二公子尽管随我走,我会为你安排安全的地方落脚。”
楚淅再次将此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眸光冷淡,“你怎知我会信你。”
肖烛轻笑两声,“二公子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我既然能救你出来,自然也能再将你送回去。亦或是……”
他说着忽然上前半步,放轻声音:“将你直接送到大皇子的手上。”
提及蔺晗之,楚淅不免眉心狂跳,他定定望着面前的人,心中细细思索着这人的身份,可还没来得及确定下来,便见肖烛敛了笑容。
他偏头朝着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吩咐:“请二公子上车。”
楚淅甚至来不及拒绝,便被人牵制住了两条手臂。
他在牢中本就被折磨得身心俱疲,此刻更不知为何觉得浑身乏力,尚未来得及反抗便失去了意识。
景芜方从元攸房间出来,准备到医馆前厅看看,便见施月正跟相熟的药童说着话。
自从侯府走水以后,施明玄身体每况愈下,昏睡着的时候远比清醒要多,景芜早已给施月放了假,让她安心在家里照顾父亲。
一晃过去小半个月,这还是施月最近第一次出现在医馆。
景芜皱了下眉头,复又换上往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走过去:“药吃完了?”
听得她的声音,施月先是一怔,这才垂下眉眼点点头,“恩,今晚刚煎了最后一副。”
她不知何时额前多了不少碎发,这会儿被风吹得扬起些许,露出一块红褐色的血痂,周围是大片的淤青。
施月和顾简声的事,景芜自然知晓。
此刻她绷起脸色,不由分说地将一小瓶药膏塞进她的药袋子里。
“痂掉了就抹这个,早晚各一次,不会留疤。”
施月还想推辞,却被景芜凌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支吾半晌也只说出了谢谢二字。
“药钱我会补上的。”她郑重道。
倚在柜边的那人微微颔首,“自然得来补上,我可都记着呢。”
施月点点头。
她身量消瘦不少,小脸都凹进去了,哪怕笑起来也是一副苦相。
这会儿正作势要走,却听到景芜又唤了自己一声。
“施姑娘。”景芜上前两步,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
“他就是冲动的性子,嘴在脑子前面飞,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那件事与你无关,你也不必将自己困在其中。”
这话中所谓的“他”是谁,不言而喻。
“……”施月没说话。
她紧绷着身子,双手捏住药袋,指甲深深陷进去,捏得油纸袋子沙沙作响。
“多谢景大夫。”她终也只是朝着景芜行了一礼,转身匆匆离开。
直到那纤瘦的身影消失在了医馆门口,景芜方才收回视线。
果然,自古爱恨嗔痴都是折磨人的玩意儿,到头来都要落个两败俱伤……
她心中默默感叹着,又去厨房拎了两个大食盒往后院的柴房而去。
柴垛之后有个隐秘的小门,打开便能见一条幽深的小道。
景芜拎着东西快步走进去,心想着可不能把人给饿坏了,到时候耽误了无霁的大事可就不好了。
这条路直通一间密室,还算宽敞,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墙壁上还燃着用鲛人油而做的长明灯,灯明而不灭,燃时馨香可安神。
眼下各自躺在小床上的几人听得景芜的脚步声,便已欣喜地起身迎接。
尤其是那个大腹便便的身影,格外兴奋。
“景大夫今日又带了什么好吃的饭菜来?”
景芜瞥他一眼,“王爷还真是对得起你这身肉,在这儿住了这么久都不见瘦。”
闲王笑嘻嘻地过来帮她拿东西,“病了的人才会瘦,有美人常来作伴,本王心情舒畅都来不及呢,自然日日精神焕发!”
景芜懒得理他,像往常一般给众人都发了饭,这才坐在了桌旁休息。
“你打算何时放我们出去?”说话的正是早该死在燕陵人剑下的裴将军,他瓮声瓮气,还不忘扒拉一口碗里的饭。
景芜悠哉悠哉地托起腮,“此事得看大皇子的安排。”
一直坐在案前看书,都未曾动一下饭菜的老头横眉竖目,重重撂下手里的书卷。
“他怕不是要将我们在这里关到死?”
景芜嗤笑,“那他何必折腾这么一趟,帮你们假死又将人救下来。直接按照圣上的吩咐把你们都杀了岂不痛快?姑奶奶我也不必劳神费力地来伺候你们了。”
屋里沉默片刻。
“废太子到底意欲何为?”
景芜笑着起身,“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了。”
夜幕低垂,漆黑的云团压下来,让人瞧不到半点光亮。
元倾没什么胃口,如今院里也没什么需要打理的,她便坐在屋里盯着窗外发怔。
想起几日前太夫人下葬时施月跪在门口的模样,她心中烦闷,几番拖人送信去给阿月都没回音,却又不能偷偷跑出去找人。
“也不知道顾侯爷和阿月怎么样了……”
元倾托腮嘀咕着,便有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鸢兰端着碗走进来,“姑娘,你一整日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奴婢给你做了碗面,多少吃一点。”
元倾朝她笑了笑,接过面碗,又给她搬了凳子坐下。
“谢谢鸢兰姐姐,我其实不饿的。”话虽这么说着,元倾却还是乖巧地尝了一口。
不得不说鸢兰的手艺相当棒,一碗素面都做得十分美味,让人忍不住连连点头称赞。
“好吃!”
鸢兰欣慰地垂下眼,“姑娘喜欢就多吃些。奴婢知你有心事,也深知姑娘于大皇子是何其重要的人。”
她说着顿了片刻,又道:“说句偏心的话,既然你们两情相悦,那越是在这种重要时刻,姑娘越应当照顾好自己,让大皇子无后顾之忧。”
元倾摇摇头,“这不是什么偏心的话。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如今能留在京州都要躲躲藏藏,本就为他做不了什么,唯有乖乖听话不拖他下水,不成为他暴露在人前的破绽。这道理我懂的。”
“姑娘能这般想,奴婢感恩戴德。”她说着跪了下去,郑重叩首,“奴婢替我家公主谢姑娘大恩,日后大皇子有姑娘在侧,想来公主的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别……”元倾哪猜得到她动作这般利索,吓得筷子都差点扔出去,连忙起身将人扶起来。
“不必行此大礼的,姐姐快起来吧!”
她不知何时红了眼眶,此刻望着元倾,一字一顿道:“若姑娘不嫌弃,日后茉香愿侍奉左右,忠心不二。”
“可是你……不想家、不想回燕陵吗?”
元倾的眼睛明亮澄澈,此刻又是认真发问,那目光直达人心底,让她无法撒谎。
鸢兰轻勾了下唇角,“想。可我自幼跟着公主,相比于将我卖了换钱的父母,公主才更像我的家人。我想替公主守住她最珍爱的一切。”
元倾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
燕皇后在大临最珍爱的,恐怕就只有那个人了吧?也不知道他此刻在哪儿,在做什么……
忽听得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某人的声音便被风吹进来:“阿倾,我有话想对你说。”
第47章
“啊, 你等我一下!”元倾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鸢兰,正欲同她说在屋里等一下自己,便见鸢兰抹了把眼泪。
她笑得十分欣慰, “面已送到, 话也说了,奴婢便不打扰姑娘和殿下了。”
元倾也确实不好再留人,乖巧点头:“面我会好好吃完的!”
鸢兰被她可爱到,笑着点点头,躬身退了下去。
蔺晗之看到她从元倾的房间走出来, 倒也不惊讶,只微蹙眉头,“她生病了?”
“姑娘没事, 只是胃口不太好。”鸢兰如实回禀。
蔺晗之稍稍放心, 又道:“明日会发生一些事,你在府里看好她, 别让她出去。”
他这话一出口, 鸢兰便已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她微微颔首, 望着蔺晗之的目光闪烁, “殿下……当心。”
“恩。”
等到元倾收拾好出来见蔺晗之,鸢兰早已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她乖巧地朝着那人弯了弯眉眼, “你才回来吗?”
蔺晗之微微颔首, 将人揽进怀里, 下巴贴着她的发顶轻轻摩挲, “很想你。”
元倾学着家里人哄自己的模样拍了拍那人的脊背,又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不过才五日没见嘛。”
“才五日?”蔺晗之闷声,“我想时时刻刻都能见到你。”
元倾不由失笑, 觉得此刻的大皇子像个孩子,“那你岂不是要将我挂在眼前?我多难受啊。”
那人却腾出手来在她鼻尖上捏了一下,又去揉她的脸蛋儿,“笨阿圆,我是想抱着你。”
“好吧,”元倾瘪瘪嘴,“可我不想一直被你抱着,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走,和你一起走。”
蔺晗之垂眸望着她,眼中复杂的神色让元倾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正要开口解释,便见他挑了下眉。
“你是不是又偷偷去见景芜了?”他说着又重新将人搂进怀里,“她那套道理听听便罢,你有我护着,无需顾忌那些。”
他终究会将至高无上的权力握在手中,届时自然是要给她最尊贵的位置。
元倾却并没多想那些,只软声软语地说着:“可我想跟你并肩作战,虽然目前还没有那个实力,但我会努力的!”
蔺晗之自知拗不过她,便也欣然应下:“好,依你便是。”
元倾从他怀里抬起头,“所以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呀?”
她心中有些猜测,但终究是要听到他亲口说方才安心。
夜晚的风拂过两人的衣角和发梢,天忽然闷沉沉的,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蔺晗之沉吟片刻,“有些事终究要有个了结,也不枉我筹谋许久。”
他好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元倾板着小脸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蔺晗之失笑,垂头看她:“你知道什么?”
却见那张清秀可爱的小圆脸上此刻满是郑重,“知道你终于要直面自己心结,也知道你一定不会辜负爱你之人对你的期望。”
元倾说着拉起他的手,温暖柔软的掌心轻轻熨帖着他的皮肤,“你放心,我们都会是你坚强的后盾。更何况你面前的可是在善州赫赫有名的小福星,大家都说我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现在我就将这份运气渡给你,有我的好运加持守护,你一定平平安安!”
那人望着她半晌,唇角终是扯上一抹温柔的笑,“好,那小福星也要保护好自己。只有你是安全的,我才能被你守护。明白了吗?”
“明白!”元倾说着又重新扎回他怀里,将小脸埋在他的心口。
她声音闷闷的,又像是呢喃:“我一定会等你回来找我的。一定。”
黎明前的最后一缕黑暗笼罩着临晟殿。
明明是最闷热的时候,寝殿里却拂过阵阵寒风。
门外,肖烛的声音幽幽传来:“陛下,该起了。”
“……”屋里一片寂静,连半分声音都没传出来。
肖烛眉头蹙了一下,又继续唤着蔺衍,“陛下,文武百官们都等着呢,该上朝了。”
仍是没有动静。
他干脆直接推门进了寝殿,迈着细碎的步子直奔皇帝床边,小心翼翼地再次唤道:“陛下?”
床上躺着的那人面色如纸,却始终都没有动弹,胸口半晌也不曾有起伏。
肖烛怔了一瞬,呼吸不由急了几分,眉眼间染上欣喜。
“想不到来得这么快……”他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却仍是谨慎地伸手试探了蔺衍的气息,直到确认这人已经凉透了之后方才大舒一口气。
守在外面半晌也没听见动静的小太监探头进了寝殿,“师父,陛下起了吗?梳洗要用的东西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不急。”肖烛站直了身子,垂眼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去接楚公进宫。”
那小太监一怔:“楚公?”而后又露出一副惊诧的模样,“难道陛下……”
“让你去就赶紧去,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肖烛冷眼瞥过去,“若是你敢胡言乱语,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喂狗!”
小太监当即白了脸色,“是是是,徒儿一定不会走漏风声,师父放心!徒儿这便去接人!”
听得外面愈发远了的脚步声,肖烛走过去关上了寝殿的大门。
他紧紧攥着因为兴奋而颤抖的手,冰冷的笑声从他的胸腔一点点传出来,越发肆意狂妄,直至回响在整个寝殿。
他一步一顿地走到龙床旁,看着床上的尸体忽然敛了笑容。
眼底猩红,肖烛歪着头去看蔺衍,“蔺衍,你看,你终于还是死在了我的手上。”
“你说你从不会相信任何人,可我从十岁便跟着你,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你从没对我说过一句真话,甚至没把我当做人来看待!我早就受够了,受够了你那阴晴不定的嘴脸,受够了你们皇室的勾心斗角,还有这让人连天都看不全的高墙大院!但我也知道……只要我坐得够高,我就可以看全这大临的天下。”
他说着冷笑几声,朝着放有继位诏书的暗格走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都藏了些什么?这份诏书,只要我填上七皇子的名字,再盖上玉玺,从今往后你们姓蔺的就只能听命于我,任我摆布!”
继位诏书被他拿在手上,一点一点打开来,肖烛却猛地僵在原地——
原本空缺的位置赫然写着蔺晗之的名字,还已经盖上了玉玺!
“不可能,怎么可能?你说过绝不会将皇位传给他!”
倏地有掌声传来,回响在空旷的寝殿。
肖烛吓得一个激灵,脊背腾地浮上层冷汗,瞪大了双眼循着声音看过去。
角落里缓缓走出一个瘦高的身影,那人整个身子都被阴影笼罩,仿佛天生便是活在黑暗之中。
他似乎笑了一声,在肖烛惊慌的目光中淡淡道:“你刚刚还说他从未对你说过一句真话。结果到头来,却还是信了他。”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肖烛慌张地将诏书藏到背后。
这些小动作自然尽落蔺晗之的眼底,他却仍是一副漠然,“我一直在,只不过大仇得报的喜悦让肖总管太过于沉浸了。”
屋里默了片刻,只见肖烛眼珠轻转,下一刻便已堆上了满面的笑容,“大皇子在说些什么,奴才……奴才听不懂。”
蔺晗之没说话,只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看殿外情形。
肖烛僵硬着身子从窗口老出去,只见此刻一簇簇火光将临晟殿围了起来,照得亮如白昼。
为首的那个人身形高大,满面肃穆,正是他许久都贿赂不下的宣定侯顾简声。
“禁军……禁军来了!”肖烛努力地让自己保持冷静,又趁着蔺晗之不注意急匆匆地跑到窗边大喊:“顾侯,顾侯!大皇子毒害陛下,是奴才亲眼所见!他狼子野心竟手刃生父,罪无可恕!”
顾简声冷漠的眼神吓得他话卡在喉咙里再说不出来。
不可能……他们二人向来不合,斗了十年,顾简声上次还想杀了废太子,怎么可能朝夕之间便成了盟友?
蔺晗之却只是眯了眯眸子,平静地说道:“所以当初我母后薨逝时,你也是这般编排于我的。”
他语句中是十分的笃定,却是目光灼灼,像是要将面前的人撕碎。
肖烛却忽然笑了,他一连后退几步,“以你的品行,还需我多嘴?”
蔺晗之将别在腰上的香囊妥帖地收起来,又抬眼看过去,眸光似箭,带着瘆人的笑意。
“是啊。我品行不端,杀人如麻,肖总管不如想想今日还能不能活着出去。”
“诏书在我手里,你若杀了我,我便与其同归于尽!没有诏书你照样不能顺理成章地登基!”肖烛说着将东西放到烛火之上,绷着脸色等着看蔺晗之惊慌的模样。
可那人却仍是没有半分犹豫,大步跨过来将他手上的诏书点燃扔到了殿里燃着的火炉里。
“这东西于我来说本就没有用处,就算没有诏书,我照样是他的皇长子,可以顺理成章地坐在那个位置上。”
“更何况,这份本就是假的。”蔺晗之拍了拍手掌上沾染的灰尘,“真的那份已经送到前殿,给朝臣百官们鉴赏了。”
“不可能,我一直守在这里,你如何——”肖烛话说一半便哽住,颤巍巍地看向床上那人,“所以……这根本是你布的局?你还是想杀了他,只不过借了我的手!”
蔺晗之没理他这茬,只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将顾简声叫了进来。
“楚公今日不会来了,你那心腹徒儿,怕也成了我暗卫刀下的亡魂。肖总管,节哀。”
“不可能!楚公的儿子在我手上,他不可能——”肖烛扯着嗓子话还没说完,便觉得颈上一凉。
顾简声的长刀已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利刃割破皮肤,猩红的液体顺着刀刃淌了下来。
“孟繁,他就交给你了。”蔺晗之说着走到床边将蔺衍扶起,又在肖烛诧异的目光中给人喂下了一颗药丸。
“他没死……你竟然不杀他?他杀了你的生母又逼死了皇后,还嫁祸在你身上。他从未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你为何不杀他!你不恨吗?蔺晗之,贤妃与皇后在天有灵定会为你感到心寒!”
“不想死就别动!”顾简声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手刃杀母仇人的冲动,架在肖烛脖子上的刀逼得更近了。
一旁的蔺晗之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床上那人渐渐有了呼吸,紧闭着的眼珠缓慢地转动几下。
外面忽然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嗖嗖嗖”几声响起,几名未曾防备到位的禁军应声倒下。
“戒备!”顾简声冷声吼道,身旁那人却疯了一般地开始狂笑。
“来了,拥护七皇子的神甲军来了!蔺晗之,今日就算我死,也要拉着你一起陪葬!”
第48章
一时间宫里乱了套。
从临晟殿开始, 后妃和宫女太监们四下逃窜,有的不慎落入刀剑之下,一双眼都来不及合上, 怀里揣着的金银首饰便滚落在地, 又在血泊之中溅起一小片涟漪。
肖烛所谓的神甲军是一队训练有素的死士,各个身手不凡,都是带着必死的心在拼,饶是人数众多的禁军面对他们也无法十拿九稳。
眼看着顾简声冲在前头厮杀,蔺晗之冷下脸色去看已经被五花大绑的肖烛。
“身为宫廷内侍私下培养军队, 按大临律法是要凌迟而死。”
“那又如何?”肖烛敛了笑容,目光转而落在床上那人身上。
“这么多年来被他折磨,和凌迟有什么区别?”
“人生在世, 我总要为自己搏一搏吧?我何错之有!他总以为自己有多聪明, 可到头来连对方是敌是友都分不清。”
肖烛的笑声越发肆意起来,“蔺衍, 这一次是我赢了!我赢了!”
他话音未落便被蔺晗之一掌劈晕, “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而这动静刚好惊醒了床上死而复生的那人。
蔺衍猛吸一口气, 浑然有种三魂七魄重新归位之感。他怔然去看刚刚撂倒了肖烛的蔺晗之, 又顺着看向地上被五花大绑的肖烛。
“晗儿,你这是……”他方才用药不久, 那药伤喉咙在所难免, 他又本就气血两虚, 故而此刻声音嘶哑难听。
蔺晗之没说话, 只沉着脸色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外面。
刚好有神甲军打到廊下, 被禁军一剑斩了脑袋,登时血溅数尺, 尽洒于窗棂之上,吓得老皇帝一哽,差点半条命又没了。
“这……这……”他满眼恐惧地去看儿子,又警惕地看向肖烛,堂堂一国之君此刻竟抖得像个筛子,“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你再懂不过,为何还不杀了他!”
蔺晗之望过来的目光没什么情绪,语气也淡淡的,“是啊,擒贼先擒王。那陛下猜猜,您为何还能安然无恙地躺在那儿?”
“朕……”蔺衍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只能讲话生生咽回去。
他现在还不能动,四肢又本就没有力气,于蔺晗之来说完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
若要活命,自然就得学会闭嘴。
保险起见,蔺晗之还是过去将蔺衍给绑了起来,因为肖烛的生死无论如何都要交给顾简声,绝不能在蔺衍身上再有差池。
外面依旧热闹,不知是哪里的灯笼倒地,大火燃起,浓烟滚滚,刀剑的声音却没半点减弱。
蔺晗之将寝殿大门关上,又匆匆提了长剑奔至廊下。
只见顾简声正被人逼到死角,他苍白着脸色,目光躲闪,长刀还架在身前拼命抵着刺过来的利刃。
蔺晗之几乎瞬间想到什么,正欲奔走却被想要偷袭的神甲军拦下。
长剑挑开侧边刺过来的刀,他目光扫过附近正英勇奋战的那人,“元儒!去灭火!”
方才解决掉敌人的元儒猛一抬眼,刚好见大皇子正与人缠斗,而另一边的顾简声看起来费力许多。
“殿下,统帅这是……”
“别废话,快去灭火!”
“是!”
蔺晗之利落地解决掉面前的人,又直奔顾简声旁边将人救下。
“寝殿没人看守,你去吧。”
顾母才下葬不久,又是死于一场大火,顾简声自然见不得这般火势,才受了影响不敌神甲军。
这是心病,蔺晗之能明白。
“你不必说得这般含蓄。”顾简声重重呼了口气,顺势从衣摆扯下一块布条绑在眼上。
“我可是你的神兵,不用眼睛照样能行。”
他自小习武,听声辨位这种事情于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只要没了火光的干扰,他便能靠着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周围的所有动静,比平常还要更准确几分。
“好。”蔺晗之将长刀扔给他,又是长剑一挥刺破了敌军的喉咙,“我们的援兵很快就会到了。”
景芜让药童闭店时,皇宫内的动静尚未波及到宫外,但不过片刻便有人从宫门仓皇逃窜出来。
她估摸着时间,忍不住皱起眉头。
“怎么这么久还没结束……城门口也没动静。”
犹豫片刻,她还是让人套了马车,带上元攸一起朝着恣园的方向而去。
“可是阿倾遇到什么危险了?”元攸紧张地攥着帕子。
景芜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没。只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医馆最安全,恣园太大容易有贼人混入,还是将她接到我这里安全些。”
元攸沉着脸色思忖片刻,最终也只望着她点了点头,随后两人便是一路无话。
彼时的恣园内如往常一般,众人各司其职,偶尔偷个懒。
因着昨晚见过蔺晗之,元倾知晓今日是断然不会太平的,心中始终记挂着。
昨晚一夜无眠,今日她又没胃口吃饭,只耷拉着小脑袋瓜干活,话也没说几句。
鸢兰自然是心疼她的,去厨房要了些她平日里爱吃的点心,拉着人回到屋里。
“自小到大他都是最有分寸的那个,姑娘不必忧心,照顾好自己才是。”
元倾捏了块点心,又悻悻放下,这还是第一次她看到这些东西眼里却没有光。
“你不担心他吗?”她抿了抿嘴唇,问鸢兰。
鸢兰笑了笑,目光飘向窗外,“说不担心是假的,毕竟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说句僭越的话,我早已当他是亲弟弟。但我也相信他想要为公主报仇的决心,相信他的筹谋和能力。”
她握了握元倾的指尖,“姑娘也该信他。”
元倾乖巧地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苦着一张小脸,“我自是信的,可……”
“阿圆!福阿圆可在?”
院里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元倾正欲起身,却被鸢兰拦了一下。
她警惕地朝外面望去,见来人是熟悉的面孔方才踏实下来,转头朝元倾禀报:“是景大夫和元二姑娘来了。”
“阿姐和阿芜姐姐?”元倾欣喜地提着裙摆跑出去,直直地扑进了元攸怀里。
“哎呦。”元攸方才大病初愈,被她这么撞了个满怀,难免有些承受不住。
她没忍住咳了几声,结果抬眼便见妹妹红着眼眶,泪珠大颗大颗地夺眶而出。
“对不起阿姐……你怎么样,很、很疼吗?”
本就担心着蔺晗之的元倾此刻已然慌了神,她下意识去扯旁边景芜的衣袖,“阿芜姐姐你快看看我阿姐,我是不是给她撞坏了……我不是故意的,我……”
她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肩膀都在发抖。
元攸被她哭得心都快碎了,赶忙将妹妹又抱进了怀里,“阿倾,我没事,方才只是没站稳。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阿姐……”久违的拥抱让元倾再也忍不住,泪水浸得元攸肩膀上的衣衫都湿透了。
“姐姐在呢,在呢。”
景芜跟鸢兰对视一眼,并没急着打断她们二人的重逢。
等到元倾情绪平复下来,景芜方才开口:“宫里马上会有大事发生,我来接你去医馆。有我亲自守着你,也算对得起无霁。”
元倾抹了把眼泪,看向一旁始终不曾说话的那人,“那鸢兰姐姐呢?”
景芜不觉皱了下眉头,“茉……鸢兰的身份在恣园还算安全,恣园的护卫会保护好她。”
“景大夫说得对,我本就是个奴婢,恣园是我最安全的藏身处,姑娘尽管跟景大夫走便是。”鸢兰知道景芜的身份,也明白她不会做对蔺晗之不利的事,自然是毫无怀疑地接受了安排。
元倾点头,“那好吧,你自己也要小心些。”
“是,奴婢知道了。”
这边两人还有些依依不舍,景芜却已经轻声催促道:“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元倾乖乖跟上她的脚步,倒是元攸,虽然拉着妹妹的手,却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鸢兰,又去看前面步子飞快的景芜。
这人做事向来不紧不慢,像是有着十足的把握,怎么这次一直急匆匆的……
可她的疑惑也只持续了片刻,便在元倾软乎乎的撒娇中被全部抛到了脑后。
等坐上了马车,景芜却并没有同她们一起回医馆。
“我要向你们坦白一件事,”她沉声,面色凝重,“追更加企鹅君羊,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几日前绥远王已带兵驻扎在了京郊。绥远王与王妃都在。”
“父王和母妃都来了?”元倾有些诧异。
诗会后锁京之事闹出的动静不小,她虽猜到父王会进京,却没想到母妃和善州的骑兵也会跟来。
便听得景芜接着道:“绥远王自是为了你们姐妹二人的安危才会带兵入京,但眼下关键时刻你们不露面才是最安全的。所以我现在需要你们常带的物件,以便让绥远王确认你们的安全,这样才不会误伤大皇子。”
认识这么久,元倾早已对景芜十分信任,自然没多想,便将自己从善州带来的发带给了她。
虽说那雪青色的发带本有一对,之前不小心被她弄丢了一根,至今也不曾找到。
元攸则是递过去了一张帕子。
“你要亲自送过去吗?”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一股子潮湿陈腐的味道被风吹进车窗。
景芜点头,“你们且先回医馆躲起来,我去城门一趟,很快便回。”
元攸望着她,“好,万事小心。”
“恩。”
神甲军与禁军的厮杀让整个皇宫都陷入恐慌。
临晟殿上,众人围着那封传位诏书沉默了许久。
大门紧闭着,却仍不断有兵刃相接之声裹挟着冷雨传到前殿,仿佛血腥味儿已经蔓延到这里,一时间殿内气氛沉重异常,人人自危。
“大皇子这是……反了不成?”
不知是谁颤巍巍地说了这么一句。
立马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在座的诸位可有谁不曾参过这废……大皇子?”
“……”
无人应答,便是默认。
“我虽参过他一本,但若论治国之能,大皇子确是最佳人选。”
“是啊,如今七皇子年幼,陛下若真要禅位,也只能给大皇子了。”
“是啊是啊……”
却不知是谁嗤笑一声,打断了众人的应和,“你们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是怕自己的老命不保吧,这么急着找补?”
“要我说,他哪有什么治国之能,除了会杀人他还会什么?他若登基必是暴君,那将是我大临的灾难!”
“此话有理。你我身为臣子,所忠是为大临社稷!大皇子毒杀皇后之事尚未得解,如今又效仿当年宫变,此并非长久之相。你我身上皆有重任,绝不可再让二十年前的事情重蹈覆辙——”
话音还未落,便听得“砰”的一声。
前殿的大门被人踹开,方才下过一场雨,此刻天光大亮,雨过天晴。
刺目的光照进大殿,将门口那魁梧的身影投下一团阴影。
“让老子听听又是哪张狗嘴在这儿乱叫呢!”
第49章
“裴、裴潜?”有人慌张地跌坐在地, 摔出一声闷响。
“你……你不是死在了北境,怎么……诈尸了!”
几个向来跟他不对付的文官都被吓得脸色煞白,剩下的人也好不到哪去。
因为紧跟着裴潜走进来的几位, 都是已经死在了蔺晗之剑下的“亡魂”。
他们此刻逆着光走进大殿, 活像是要来索命的。
众人大骇,更有几个胆小的都被吓得尿了裤子,嘴上不停地念叨着“对不住”“别来索我命”之类的话,提着裤子都快要缩到犄角旮旯里。
裴潜向来看不惯那些只会动嘴皮子在纸上谈兵的文官,眼下忍不住畅快地大笑几声, 浑厚的嗓音震得众人又是一颤。
“哈哈哈哈!”他转头去看身后的闲王,“看来大皇子猜的没错,这帮胆小如鼠的家伙, 果真都吓尿了!”
闲王满意地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 “我可有多年没来过临晟殿了,皇兄的地方还是这么气派!”
他四下扫视一番, 望着那些面色如纸的大臣们轻啧一声, “这些碍眼的东西们倒是更丑了。”
“闲王欺君罔上, 自、自知罪孽深重, 在府中自缢赎罪……陈大人于一月前在家中暴毙而亡……你、你们如何……”
不知是谁颤巍巍地将听来的那些话一一道出,只是没说完便被打断——
“承蒙大皇子搭救, 我等才能捡回一条性命, 看清了昏君的嘴脸!”陈大人狠狠拂了下衣袖, “今日, 我等便要为大皇子正名!”
雨势渐大,街道上除了雨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动静。
天色灰蒙蒙的, 有些难辨认是什么时辰。
横芜馆大门紧闭着,元倾和姐姐缩在后院景芜给她们准备的房间里, 心中都不安稳。
“阿姐,你伤可好些了?”元倾挽着元攸的手臂如小猫一样贴上去,声音闷闷的,“都怪我,若收到那封信的是我就好了……”
“若是你岂不正中了对方的圈套?”元攸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眸中是一如既往的宠溺,“更何况我如今已无碍,你也不必担忧。”
元倾一双大眼睛望过来,眸光微闪。
她有些迟疑地开口:“阿姐……”
“好啦,事已至此你后悔也无用,不如等父王责备我时多为我求求情。”元攸捏着她的小脸蛋儿笑道。
元倾自然是满口答应着,却也不由疑惑:“责备你?父王为何要责备你?”
在她印象里,阿姐是受邀进京参加诗会,所行所言也并无不妥,怎会会遭到父王的责备呢?
元攸却只抿着嘴唇笑了笑,面上的神色不太自然。
她垂眸,“我这不是怕离家久了父王不悦,胡乱担心罢了。”
“确实是胡乱担心了。”元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父王只是对我们严厉,他其实很喜欢你的,私下里一直让我向你多学习,希望我能像阿姐一样给王府长脸面呢!”
“放心吧!”她绷着一张小脸拉起姐姐的手,眸中满是认真,“你帮我逃出善州的事我一定会跟父王解释清楚,他若再怨你,我便撒泼打滚。实在不行我就回去跪祠堂,总之不会让阿姐白白受那些苦的。”
那些话本是随口一提,但这会儿反而说得元攸越发心情复杂,“阿倾,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可这是我自己应该承担起的责任,我不会逃避的。”
元攸抿了抿嘴唇,望着妹妹一脸天真的模样,心中软得一塌糊涂。
她的阿倾合该是这世间的仙女才对,不该陷入这般局面。
“砰!”房门猛地被人推开,砸到墙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元倾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要保护姐姐,却被元攸紧紧拉住小手一扯,反而被迫躲在了她身后。
姐妹二人皆是警惕地朝着门口看去,好在来的是个熟悉的身影。
雨已经停了,外面天色渐亮。
景芜背着光站在门口,慌张的神色被阴影笼罩。
“是……阿芜姐姐?”元倾小声唤了一声,可话音还没落便听到那人急促的呼吸声。
“阿圆小攸,不好了,绥远王带兵攻进皇城了!”
“什么?”姐妹二人不约而同惊异出声。
元倾更是猛地起身,小脸煞白。
她看向元攸,眸中不知不觉便蓄起了泪花,“父王怎么会……他说过定居善州是为了远离京州不再参与任何政斗……阿姐,阿姐!我是不是害了父王……都是因为我非要跑来京州,父王他才会——”
“阿倾,冷静。”元攸紧紧握住妹妹冰凉的小手,“父王到底为何发兵现在还不清楚,你先别急。”
“可是,此刻宫里正……大皇子他……”
出门前景芜并未向元攸提及将要发生的大事是什么,她心中虽隐约有猜测却尚不确定,直到此刻看到妹妹紧张的模样,她终于确认了事情的严重性。
众所周知,绥远王当年主动请去西北便是因为曾跟错了主,为保全族性命而为之。
他虽是受封王爷,却也并不受朝中百官青眼,入京势必会遭皇帝忌惮怨恨,更别提带兵闯入。
父王并不是莽撞的人,为何会如此不管不顾?
元攸思绪飞转,捏住元倾的肩膀沉声道:“大皇子知晓你身份后依旧待你极好,便必然会事事都顾及到你。所以即便父王他……就算父王做错了选择,想来也不会受到苛待。”
“起码在大皇子见到你之前都不会。”她笃定。
可泪珠仍是不受控制地从眼眶跌落,元倾抹了把泪,抽抽搭搭,“真的吗?”
“他既答应过娶你,便不会贸然行事。”元攸重复道,目光却不自觉地看向此刻还倚在门边缓神的那人,似乎想要从中寻得一丝破绽。
可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经让她和景芜有了十足的信任,眼下她瞧不出半点蛛丝马迹,只能不住地安慰着紧张过头的元倾。
等到几人情绪都稍稍稳定,元攸方才开口问景芜:“你说我们父王攻入皇城,可知是为何?你方才不是拿着我们的贴身之物去安慰善州军了吗?”
“我不知……那时我还未到达城门口,便见城门轰然大开,写有‘善’字的军旗就挂在杆上。”景芜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垂着眼,目光未在她身上停留。
元攸迟疑地望着她,张了张嘴,却半晌也不知如何开口,最后也只得回到元倾身边。
她为妹妹擦净了脸上的泪痕,“事已至此,我进宫去拦父王。”
“不行!”元倾一把反握住了她的手,死死扯着不松。
她虽被吓着了,心中却还是明了的,“要拦也是我去拦。阿姐,你方才痊愈不可奔波操劳,何况我去胜算更大,我跑得快他们伤不到我,你且在阿芜姐姐这里等我回来!”
她说着已然抹了把泪起身,也不顾元攸的劝阻,直直地往门口奔去。
元攸本已扯住妹妹的衣袖,可不知为何鼻尖忽地涌上一股香气,她顿觉手上乏力,浑身都跟着瘫软下来,竟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阿倾……”
她眼看着妹妹跑出去,景芜也迅速追上。
本以为是去替她把人追回,却半晌都没见元倾回来,反而是听到外面传来景芜的声音:“门外栓着匹马,这些东西你说不定可以用上……路上小心。”
“好,多谢阿芜姐姐,我阿姐就先拜托你了。”
元攸心里猛地一沉。
不行,阿倾不能去!
她疯狂地想要下床,可手脚都不听使唤,就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被卸了一样,使不上半点力气,意识也随之涣散起来。
脚步声幽幽从门口飘进屋里,昏厥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那个熟悉的窈窕身影正款步朝自己而来,早已没了方才惊慌失措的模样。
临行前景芜塞给她的是一柄短剑,轻巧利落,刃尖锋利无比,上面还有她看不懂的图腾。
元倾没来得及多想,将东西揣进怀里,翻身上马,朝着宫门口而去。
越是临近皇宫,街上越是乱作一团。
高墙之中浓烟滚滚升腾,不断有宫女太监逃窜而出,就连哒哒的马蹄声混迹其中都不显突兀。
元倾小小的身影跨在马背上,手中紧攥住马儿的缰绳,“吁!”
天色放晴却仍有小雨淅沥,她朝宫门口望去,只见一排身着善州军甲胄的士兵迅速拐进了甬路,没入一片高墙之中。
当即又有一阵惊呼声从甬路的另一端传来,此起彼伏。
元倾心中猛然一颤,跳下马背也顾不得其他,直直地朝着善州军的方向而去。
此刻这番情形想必朝中已大乱,善州军私自进京已是大忌,若能及时撤离尚有转机,她绝不能让父亲置身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就算、就算真的来不及,她此刻赶过去说不定也能及时替父王向大皇子求情……
她并非不信蔺晗之对自己的情义,只是那些儿女情长又怎轻易抵得过身为皇族那不可冒犯的威严呢?
脚下的步子生风,地砖却因被雨水冲刷而湿滑非常,元倾几次险些摔倒,又忍不住后悔当初为何不偷偷跟着兄长学些武功,否则也不至于到如今这般柔弱!
她恨恨咬牙,干脆脱掉鞋子,提起裙摆赤脚跑在那条像是望不见尽头的甬路上。
浓烟呛鼻的味道越发近了,善州军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远处。
元倾顿觉欣喜,“父王!疾风!”
她抹了把被雨水打湿的小脸,鼻尖发酸,可喊声还未落却被一阵杀声盖住——
“嗖嗖嗖!”
前方无数箭矢从高墙之上射下,元倾脚步猛地一顿。
第50章
天光已然大亮, 那些锋利的箭头晃过时都泛着刺目的寒光。
元倾眼看着一众士兵中箭倒地,心头发紧,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她早听闻征战沙场就像是在拿命做赌注, 却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番场景, 顿觉血腥味混杂着焦糊的味道蔓延开来。
“守!”
营阵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
“父……父王……”
元倾慌张得不知所措,幸而身旁便是与另一条甬路的交叉口,镇了两座石像。
她下意识躲到石像背后,一边平复着慌得快跳到嗓子眼的小心脏,一边想着如何穿越这战火找到蔺晗之。
如今善州军已被围困, 他们在明,放箭的那些人在暗,她甚至看不到高墙之上的身影。
为今之计也只有先找到大皇子, 才可能换父王的一线生机。
可她偏偏不知这些宫道都是通往哪里……
元倾深吸了口气, 转身便见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从另一条甬道跑过来,一边跑还不忘往身后看。
她也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勇气, 一把抽出景芜给她的短剑, 拦住了小太监的去路。
那人被她绊了一跤, 重重摔倒在地, 本就惊慌不已,这会儿更是缩成一团头也不敢抬。
“大、大人饶命!奴才、奴才只是临晟殿一个洒扫的, 奴才跟肖总管不熟, 真的不熟!”
临晟殿……肖总管?
即便她不曾入过宫也知临晟殿是皇帝批阅奏折的宫殿, 而所谓的肖总管是宫中太监总管肖烛。
这小太监竟是临晟殿的?
看来她这小福星的运气还是在的, 只不过……
“怎么临晟殿的都跑出来了,那边如何了, 大皇子又在何处?”
她问得急切,却让那小太监愣了一下。
他悻悻抬眼, 见是个瞪着大眼睛的小姑娘,心中不免松了口气,可目光又落在她手上那把冷光泠泠的短剑上,着实倒吸一口冷气。
“小娘子瞧着不像宫里的人……”
元倾本就着急,当即把短剑往他跟前一横,“你、你管我是不是宫里的人?我问你答便是,不然……不然仔细你的小命!”
饶是她话说的不利索,那小太监还是被剑吓破了胆,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神、神甲军杀到了临晟殿,将大……大皇子围起来了,奴才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求女豪杰放奴才……”
他话还没说完,就觉着短剑离自己更近了,当即屏住呼吸,眼珠子都快从眶里掉出来。
元倾厉声:“快,告诉我临晟殿怎么走!”
临晟殿门前的长阶上,血水混杂着雨水缓缓流淌,潮湿的血腥味儿几乎将整座宫殿包裹起来。
后宫的大火已被浇灭,然而火后的浓烟尚未消散。
蔺晗之手持长剑,身上那件原本牙白色金纹的长衫几乎被血染成暗红色,甚至有些血迹已经干涸,硬巴巴地贴在里衣上,唯有腰侧有一块巴掌大的干净地方。
一路杀到前殿外,神甲军早已所剩无几却依旧负隅顽抗,企图将人围在其中。
蔺晗之微抬起下巴,不只是他眼底本就猩红还是溅上了鲜血,此刻那双睨着众人的眸子中竟有些许久忍释放后的痛快。
神甲军各个都是肖烛的心腹,未得主令自然不肯轻易放弃,“杀!”
为首那人长刀直逼蔺晗之的脖颈,却被轻轻一躲。
神甲军只削断了他束发的簪子,金冠随之掉落,长发被风吹散,而后又垂落在肩上,发尾沾了衣上未干的血,黏腻地不肯再动。
蔺晗之的剑尖却早已穿透那人的腹部,鲜血顺着剑身流淌,又在剑拔出的瞬间喷涌而出,让他背上的血色更添浓重。
“咚。”的一声闷响,地上便又多了一具尸体。
蔺晗之一脚蹋在那尚未冷透的尸体上,意兴阑珊地看向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的几人,唇角缓缓勾起。
他淡淡吐出两个字:“继续。”
“……”
彼时前殿大门紧闭,闲王、裴潜等人就那样看着朝臣濒临崩溃的模样。
倒也有几个镇定自若的,但细细看来,也是脸色煞白忍不住在打颤。
老皇帝早将那一杆子冒死谏言的忠臣贬的贬,杀的杀。
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又年岁大了称病告假,以至于这会儿殿上那些个心怀鬼胎的人都快要被自己给吓死。
闲王被迫退出朝堂数年,对这些人自然没什么好意,正乐得看他们笑话。
于是干脆往殿前的台阶上一坐,一手把玩着传位诏书,一手托腮看着众人,幽幽道:“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吧?是谁想必各位心中也有数。”
“大皇子这是要效仿陛下……夺权?”不知是谁颤巍巍地开口。
却听得闲王“咦”了一声,“要我说你们这些人干不了就别干了!传位诏书在此,又是皇兄的亲手笔迹,外面那位已然是新帝,怎还能扯上夺权了?”
裴潜也附和地“哼”了声,“一帮只会上嘴唇碰下嘴唇,脑子里却都是浆糊的废物。”
“裴将军你——”立马有人站出来反驳,“不是你一口一个喊着废太子的时候了?”
可偏偏这话并戳不中裴潜的痛处。
他虽蛮横,却也是极重情义的人。蔺晗之既救了他,他自然将人视作恩公,不再刻意为难。
“大丈夫敢作敢当,本将军从前确实对新帝有误会,此事我自会负荆请罪。轮得到你来教训?”
被这么一噎,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却听得角落里有人幽幽道:“虽有诏书,又焉知这诏书不是他逼宫而得?”
可那话音还未落,便听得“嘭”的一声巨响,吓得屋里众人都打了个激灵。
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紧闭着的殿门上被一柄长剑钉了个人,鲜红色的血顺着流淌而下,更有些顺着剑尖滴进了殿里。
“扑通!”又有人被吓得跌坐在地,腥臊味透过朝服衣料传开,熏得一旁看戏的陈大人都掩住了口鼻。
“唰——嘭!”这次是拔剑后尸体重重砸地的声音。
众人紧张地看向大殿门上映出的那道挺拔瘦削的身影,他束发已散,像极了当初被废黜太子之位时的狼狈模样。
只不过这次他的身影隔着半透光的门板和厚重浓稠如瀑的血浆,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吱呀。”大门被缓缓推开,冷风涌进。
浓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混着空气中的潮湿气,让在场众人的神经都跟着紧绷起来。
蔺晗之逆着光款步走进大殿,他手中还提着那把长剑,血糊了剑身,却仍旧能看到其隐隐泛着的寒光。
他身上裹挟着寒气,每走进来一步,便让殿内更冷上几分。
“恭迎新帝!”邓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殿内,他扬声行礼,跪地叩首,毕恭毕敬。
蔺晗之淡淡瞥他,脚步却未停,剑尖流淌下来的血滴了一路。
“恭迎新帝!”裴潜与闲王紧随其后,就连陈大人,虽未出声却也规规矩矩行了叩拜之礼。
众人被赶鸭子上架,不敢不从,拖着尿湿的衣裤也跟着跪了满地,高呼:“圣上万岁!”
蔺晗之总算走到龙椅跟前,他缓缓伸手,任由满手的血迹抹在上面,唇角勾起一抹轻蔑。
“这才对。”他冷笑着,“它本就是这般浸着血,用无数尸骨堆架起来的。哪有什么清清白白可言!”
众人一听不由胆寒,颤巍巍的,恨不得将脸埋进地砖里。
偌大的前殿里唯有蔺晗之的笑声幽幽回响。
不知过了有多久,他方才淡淡朝向众人:“跪着做什么?都起来吧。”
他拧了拧湿漉漉的宽大衣袖,血水混着雨水洒了一地,于是蔺晗之又慢条斯理地去拧另一只袖子。
邓服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他反手用长剑抵住了脖子。
冰冷湿滑的触感吓得邓服一僵,“圣、圣上这是何意……”
众人登时屏住呼吸,连站起来的动作都下意识放缓。
毕竟蔺晗之手上的亡魂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他们实在不敢用自己的性命去赌。
蔺晗之自然不在乎他们如何想,只沉声问邓服:“知道肖烛因何而死么?”
这是明晃晃地在点他。
邓服脊背发寒,“奴才……”
“殿下!殿下——”
元倾好不容易找到临晟殿,却只见尸山血海,吓得她脚步猛然顿住,露在外面的足尖不自觉地往回缩。
她跑了这一路都没觉着痛,这一刻却忽然觉得脚板火辣辣地疼。
白玉砌的石阶尽数被血染红,而前殿大门打开着,门旁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远远可见殿上站了个瘦削的身影。
元倾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短剑,脚底的痛感蔓延至全身,腿像灌了铅般,一步也不敢再靠前。
却见大殿上的人身形微僵,手里的长剑“当啷”一声从邓服的颈边滑落在地。
眸中的寒意骤然散去,蔺晗之脚下步子生风,几乎是跑出了前殿。
他踩着血水走到元倾跟前,想要伸手去碰她——
“不要!”元倾下意识地后退,却不知脚底早已磨破,疼得她一个趔趄,幸而及时站住避开了那人伸过来的手。
她身子不住地颤抖,缓缓抬眼去看面前的人,“你是……殿下吗?”
蔺晗之心尖顿时像是被人掐了一下,“阿圆,是我。”
他慌张地用腰侧那块未染上血的衣料擦掉手上的血渍,确认干净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
蔺晗之俯下身,试探地朝元倾伸手,轻轻捧住她的脸颊。
“阿圆。”他放柔语气,嗓音低哑,却仍是怕吓到她,“你怎么来了?可有受伤?”
他目光落在她缩在裙摆底下的小脚上,眉头不由皱起。
熟悉的声音总算唤醒了元倾那近乎麻木的神经,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冰凉的小手死死抓住捧着自己脸蛋的大手,颤抖着唤他:“殿下……我父王……”
“启禀殿……圣上!”被派去探查皇宫其他地方的禁军匆匆赶来,“绥远王带兵闯入,正被神甲军围困在坤定门外!”
元倾还未从对蔺晗之的称呼由殿下改为圣上的转变反应过来,便听得父王之事被禀,一时间慌乱不已。
“当啷!”手中的短剑砸落在地。
泪水愈发不受控制,她的视线都已模糊,看不清晰蔺晗之的脸色,只哽咽着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父王他不知宫中情况,他不知道……是因为我与阿姐迟迟未能回家……善州军向来只护西北边境,请殿下……圣上明察!”
小姑娘那大颗大颗宛如珍珠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他心上。
蔺晗之点头,柔声哄着:“我知道,知道的。”
可目光扫过地上那把短剑时,却不由怔了一瞬。
他安抚着元倾的情绪,转而看向来禀报的那人,“绥远王此番是进京勤王,你带一队人马去助其铲除神甲军。”
“是,属下领命!”
待人匆匆离去,蔺晗之又替元倾擦了脸蛋上的泪痕,“可放心了?”
元倾方才哭得太狠了,这会儿想说话却还抽抽搭搭,只得连连点头,示意他自己已然安心了。
彼时云雾散去,初阳高升。
后宫那把火彻底被扑灭,浓烟也已消散大半。
元倾挣脱他的手,躬身跪下欲行大礼,“臣女元倾叩……”她谢字还未说出,便被人托住双臂,顺势给拉了起来。
元倾茫然抬眼,却见蔺晗之正定定望着自己。
他身上染的血迹都已干涸,呈暗红色,甚至有些地方厚重异常又色暗如墨。
“阿圆,如今我虽为新帝却有一事相求。”
元倾怔然:“求……我?”
那人点头,目光灼灼。
他取出一枚琉璃戒指递到元倾面前,沉重的衣袖从腕上滑落,露出手臂上缠绕着的雪青色绸带,洁净如新。
“阿圆,可愿做我的福星?”
“只做我的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