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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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扶着栏杆吐了一回,迷瞪着眼问:“你说什么尸块?”
崔狸道:“靖国公家的冰库里冻的不是冰,全是死人。mwangzaishuwu”
太子打着酒嗝道:“王家在自个儿家里冻死人,跟孤有什么关系?”
崔狸蹲下,拽着他领子问:“为什么要杀王家人?刚才在西北便门,血流成河,死得全是无辜的太太小姐们。”
“无辜?”太子低低笑了几声道:“西北便门是凤至干的,跟孤没有关系。再说了,你就在现场,不是也没管么?至于你当时车上坐了什么人,今晚要做什么事,孤也不会插手。”
“好,那我问你,”崔狸道:“猛哥通敌千真万确,皇上的旨意满门抄斩一个不留,东厂和锦衣卫亲自动的手。你信上让我把他带回来,打算做什么?”
太子垂眸半晌,哑声道:“小狸,我活不了几天了。我就想……咱们哥儿几个再过一次中秋。”
崔狸愣住,松开他衣领泄了气,靠着栏杆坐下。
“戾哥,我知道你心里还挂念小时候。”他望着远处厅堂里辉煌的灯火道:“可咱们都长大了,心里一味放不下小时候的事儿就只能折磨自己。你试试向前看,心里有了奔头就不会那么痛苦。”
“奔头?”太子冷笑道:“那东西你有么?跑西北躲起来做苦行僧,就是你所谓的奔头?”
“我跟你们不一样。”崔狸摇头道:“我本来就不应该出生,像我这种人,打从一出生就在苟活。我也有奔头,我的奔头就是等死。”
“呵,起码你的奔头还有机会实现。”太子干笑两声道:“我呢,打从我娘死那天起,就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活了。”
山风吹过,李戾猛打了个哆嗦。
他扯紧外袍把自己裹住,如婴孩般蜷成一团卧在角落的阴影里,眼神空洞看着残缺未满的圆月。
“小狸,今晚的月亮圆吗?”他嘴角噙着笑意道:“记得小时候我最盼着过中秋。每年一到中秋,封地再远的叔伯长辈也要带着全家回密都吃家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中秋宴上,他们大人在席面上忙着说话敬酒,咱们几十个孩子绕着柱子跑。有一年阿猛还差点把皇爷爷的豹房点着了。皇爷爷怎么说来着?”
崔狸仰靠在栏杆上,也看向月亮,失笑道:“文宗皇帝特别高兴,说猛哥最像他小时候,还把那瞎眼的大黑熊赏给他了。”
李戾也笑了:“对对对,当时咱们嫉妒的不行,说皇爷爷故意把熊瞎子赏给他,是拐着弯骂他不长眼呢。”
他揩掉眼角笑出的泪水,爬起来和崔狸并肩坐着。
他面色潮红,伸出手臂激动的比划道:“每年一到中秋家宴的时候,好像大家平时不管有什么矛盾都能放下。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年只能过一次中秋,又为什么只有过中秋大家才能团聚?咱们皇城里除了中秋,连过年都是冷冷清清的,还不如市井人家热闹。那时候我就想啊,要是我以后当了皇上,就要让全天下每家每户天天过中秋。”
崔狸道:“那你以后就做个好皇帝,实现这个愿望。”
李戾笑着笑着就哭了,忽然道:“小狸,你还记得我娘吗?是不是没有人记得我娘了?”
崔狸摇头道:“敬肃皇贵妃为人开朗淳厚,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忘记。”
李戾听到母亲谥号,撕心裂肺哀嚎一声,哭得捶胸顿足愈发无状:“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想不明白,那场中秋家宴,前半夜我娘还带着咱们在城门楼上放烟花,那么开心。那天晚上咱们都没回家,就住在宫里。可后半夜,她怎么就吊死在自己卧房里了?”
崔狸觉得太子有些不对劲,转头仔细看他,伸出手掌不动声色在他眼前挥舞两下,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李戾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他絮絮叨叨边比划边念着:“他们都说她是自己爬上去的。验尸的时候你也在,醒魂人有个白身专门帮人看尸的,叫柳老头儿,他当时说什么?说她是在清醒的情况下自己爬上去吊死的,死之前居然还给我铺好了睡觉的床铺。这些你信吗?我可一句都不信啊!”
他忽然正色道:“可我谢谢柳老头儿,我到今天也打心眼儿里谢谢他。当时皇祖母非要剖开验尸,说她肚子里藏了什么东西要带出去,柳老头儿拿自个儿人头给她保下一具全尸。他们醒魂人不是有一套方法么,推断她为什么自尽?柳老头儿搜了她在家里的卧房,说她有癔症,是心病,已经偷偷吃很久药了。那天晚上她跟咱们玩的开心觉得自己不用吃药了,卸妆的时候照了会儿镜子又犯病了,就把自己吊死了。”
李戾越说越激动,笑呵呵的像在说别人的事:“你还真别说,那柳老头儿真有两把刷子。当时皇爷爷和我爹,把给我娘偷偷开药的御医赐死就算完,这事儿再没有人提过了。可后来在我娘的葬仪上,我又碰见柳老头儿了。那天去的人少,走过场的人都走了,就剩我俩坐在我娘坟前。柳老头儿掏出来一个东西给我,说其实皇祖母没说错,我娘还真吞东西带出来了,他使了个办法给死人催吐催出来的。”
李戾从脖子上解下个东西,又哭又笑递给崔狸:“也不知道她吞这玩意干什么?小时候你跟我一起做的,还记得吗?”
崔狸接过一看,是一条珍珠项链。
他想起来是二人小时候一起给皇贵妃做的生日礼物,上面还有李戾亲笔刻的他娘的名字。
珍珠是崔狸在崔府帮他养的蚌,他俩开蚌选珠子打磨钻洞就搞了半个月。
李戾接过项链,藏在怀中起身道:“那柳老头儿后来摊上事儿全家都死绝了。我今儿才发现,原来他还有个外孙女活着,竟然就是姜家那女孩,现在是凤至的媳妇。”
他拍了拍崔狸的肩膀,耷拉着脑袋颓唐一笑,指了指自己的下身道:“我不知道你和那女孩什么关系。既然她家里大人帮过我,当年的事儿不管是不是她做的,在我这儿都算揭过。我……孤打心眼儿里祝她幸福。孤……祝你们全都能幸福。”
李戾说罢,跌跌撞撞走回宴会厅,进门的时候从宫人托盘中抓过一壶酒猛灌了几口,开始在宾客间疯癫起舞。
崔狸站在阴影里远远看着,自言自语道:“戾哥,我该怎么救你?”
他走回观景台边,朝空中发出一支破空袖箭。
夜暮中划过一条无声的银色细线。
很快,北坡峡谷中冉冉升起三缕暗红色的烟火,在呼啸的北风中一闪即逝。
这次他带着精锐亲随从西北连夜长途奔袭回京,就是为了抓一个人。
到目前为止进展还算顺利,崔狸长吁口气。
他心里想着应该回宴会厅和几位大人物虚与委蛇周旋拖延一番,抬脚却是朝山顶走去。
通往山顶的小径曲曲折折,开满细小的紫色金盏,苦涩的香气钻得人肺管子疼。
山风一路呼啸,崔狸酒醒了七八分。
他在小径的尽头停下脚步,姜三醒正穿着白色中衣跪在高耸入云的语仙阁前,熟练的用布条包裹摔得四分五裂的尸首。
她脱下自己的华服外袍撕成布条,将贾家少奶奶摔碎的身子一块块捡回包好,重新拼成一具完整的遗体。
大宪风俗极重殡葬,尸身不全者、横死者、自戕者皆不能进入祖坟安葬。
姜三醒这样费力操作一番,也只不过能为死者维护些许体面罢了。
此处没有守卫,旁边七零八落围了些看热闹的宫人,怕沾着晦气不敢上前,只在远处窃窃私语。
午夜寒风凛冽,姜三醒娇小的身子冻得打抖,嘴里振振有词念着什么,每绑好一个部位便朝尸身双手合十虚拜一下。
崔狸眼眶滚烫,仰面朝着天上月不敢低头。
他知道姜三醒在念什么。
北地给死人安魂的丧歌,七年前云城大街小巷遍地都在唱,不绝于耳。
“春夏秋冬,寒暑枉替。
君若倦鸟,栖归黄泉。
君若游鱼,魂入梦中。
人间冷暖,君已历尽。
是非病痛,与君陌路。
亲朋好友,自此永隔。
有家之人,涕泪千行。
无家之人,寒鸦相送。
愿君无惧,时光珍重,莫困山河。”
那一年羯人杀疯了,屠城半个月仍不愿退。
两个人躲在乱葬岗一口破棺材里不知第几天,他伤得太重高烧不退,以至于时常出现幻觉,看见有神女下红雨给他解渴,喝饱了便又沉沉睡去。
终于某夜天降甘霖,棺材板的缝隙里漏下好多雨水,他饱饮一通顿觉通体舒畅,却仍然动弹不得。
天蒙蒙亮时,姜三醒如往常般掀开棺材盖爬进来,打着哈欠拉开袖口用银簪子割破小臂,将滴血的伤口熟练塞进崔狸口中。
崔狸惊骇极了,喉咙却如火烧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逆着旭日霞光,此时此刻,他才将给他下红雨的神女看得一清二楚。
哪有什么神女、红雨,不过是疲惫透支到极点的姜三醒而已。
“快没血了。”姜三醒很快抽出手臂,在伤口上方狠狠捏了几下,只挤出几滴血。
她自言自语道:“今晚一粒米也没找到,城里已经开始吃人了。羯人再不走,咱们恐怕要被人当成炙肉烤了吃了。”
姜三醒从里面阖上棺盖,闭上眼睛蜷起身子,抱着崔狸手臂沉沉睡去。
崔狸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刚才他分明看见她手臂上的伤口不止一条。
后来等崔狸身子渐渐恢复,趁姜三醒睡着之时偷偷将她袖口掀开,发现两条干瘦的小臂上触目惊心的布满十余条新伤旧痕。
崔狸心里破开一个种子,那种子在一瞬间疯长出许多邪恶的藤蔓。
他再也做不到去无视和否认心中那个从未磨灭的想法。
他想要在她身边,想要保护她。
他想要她。
“尸首敛好了,她家里人来了吗?”
姜三醒站在空旷的场地上问了好几遍,无人应答。
她急着回宴会厅,便不再多问,拽起裹尸的束带便要将尸体扛在身上背下山。
有个宫女壮着胆子道:“夫人,万万不可!这自毁的尸首当由她家里人来背,旁人身子弱当心过了怨气!”
“我来。”崔狸阔步上前,解了外袍披在姜三醒身上,将贾少奶奶的遗体小心背起,眼睛亮晶晶看着她道:“天寒路黑,崔某送世子夫人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