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那边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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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变得更加漫长且折磨人,凌迟般割着徐梦蝶的心,她望着手术室的灯,幻想这只是一场异常逼真的梦,外公什么事也没有,他们一家人明天还是如常生活。moweiwenxuan
“庄兆兴的家属是吧?手术已经做完了,手术情况良好,但老人年纪大了,术后可能会出现并发症,所以要住院几天密切观察……”
庄晓美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撞倒外公的男人早已停止哭泣,徐裕鹏对男人说:“无论怎么说,这个责任你必须要担,不过你要承担多少的医药费……取决于家里老人的情况。唉,这件事可以过几天再商量,大家都不容易,谁也不要为难谁,我们用道理说话,行不行?”
男人点了点头,他的脸还是很红,像是被掴打过那样,他留下了联系方式,很快就离开了医院。
今晚肯定得有人留在医院,既然手术成功了,徐梦蝶知道,这是将真相说出来的最好时机。
“妈妈……”
“梦蝶啊,你先回去吧,今晚妈妈留在医院,你明天还要上班,现在已经很晚了,赶紧回去睡觉休息……”
“不是,妈妈。”喉咙像是撒了一把沙的干涩,徐梦蝶吞了吞唾沫,“我的工作丢了,所以我可以留下来照顾外公,你们明天都还要工作,你们先回家吧。”
“工作丢了?”徐裕鹏率先反应过来,“丢了是什么意思?你们公司不要你了?”
徐裕鹏的声音有点大,引得周边的几个人看了过来,徐梦蝶觉得有些难堪,她将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爸爸,你小声一点,这里是医院。工作丢了的意思就是丢了,现在已经快到教培机构的淡季了,而且老板也不满意我的工作表现,我就被辞退了。不过我原本也没打算在那里做很久,我是想着找别的工作的,但是既然外公出事了,那我刚好有时间照顾外公,也省得你们请假或者花更多的钱请护工了,这样安排可以吗?”
庄晓美拍了拍徐梦蝶的肩膀:“妈妈不知道你为什么被辞退了,但我猜这不是你的错,你还年轻,找新的工作也不难……现在既然外公出了这事,那你就先照顾外公吧,找工作的事情再等等看,反正家里还有我和你爸,暂时还不需要你来养家。”
意料之中的责怪和失望并没有出现,徐梦蝶的眼泪瞬间既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流转着,将落不落的模样。她转过脸去,眼珠拼命地往上翻,好像这样就能将眼泪逼回去。
庄兆兴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徐梦蝶坐在病房里,观察着庄兆兴。她已经在医院待了两天了,可庄兆兴看起来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趋势,也许老年人的恢复速度不明显得得用放大镜来看。可庄兆兴才六十多岁,不过刚刚步入了老年,身体机能就已经衰退到这种程度了吗?
说来可笑,徐梦蝶并不怕死,但她很害怕变老。所以她很少会在意健康问题,死了不过一了百了,而老了要面临的可怕的事太多太多,跟后者比起来,前者算得了很痛快,徐梦蝶对“痛快”的理解跟常人不太一样,对她来说,痛过但是要结束了,那种心头大石骤然放下的感觉,就是痛快。
可她已经很久没体验过痛快的感觉了,痛倒是痛的,但此痛绵绵无绝期,她看不见终点线,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是更遥远还是更近?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可真是太痛苦了。痛苦和痛快只差了一个字,可意思却是天差地别,徐梦蝶看着庄兆兴的手,皮包着肉,是暗的,瘪的,让人忍不住怀疑里面那层肉其实是浅浅的一层水,只要抬起手来,生命的能量便会往下流,流进无底的洞崖。
旁边的病人请了护工,徐梦蝶跟那个老人聊过几句话,知道了老人的孩子都没有时间过来照顾他,也知道了护工的价钱。
有经验的护工的工资,可比千千万万大学生的平均工资高多了,徐梦蝶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悲哀。庆幸自己有时间,不至于要为外公请那么贵的护工,又悲哀自己的时间竟然是如此的廉价,原来还比不上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高等教育的意义又在哪里?毕业后没知识的人一大堆,没技能的人一大堆,没经验的人一大堆,没素质的人也是一大堆。
徐梦蝶甚至想过,要不她也去做护工算了?可是思来想去,大学生的里子明明脆弱得不堪一击,大学生的面子却脱不下来,仿佛她学到这个程度,面前并不是多了许多宽敞的路,而是少了许多风景更加独特的路。她又想,其实所有的这些都没什么,只不过是因为她照顾外公的时候太闲了,才会想这些称不上是问题的问题。
事情是可以忽略的,事实也同样如此。被忽略的都叫东西,无所谓,无意义,不存在,不够资格被称为问题,所以不需要理会,更不需要思考。复盘,总结,吾日三省吾身,那是留给可以产生经济效益的事情的,至于意义?那根本不值一提。
庄兆兴还没法下床,所以他的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解决,徐梦蝶一开始的时候很抗拒清理屎尿盆子,哪怕这是她血浓于水的外公。但后来她就习惯了,没什么事是不能习惯的,而习惯是一种很好的东西,习惯了在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麻木了,因为麻木,厌倦和恶心都随之减少了,多好。
徐梦蝶第一次去厕所倒屎尿的时候,险些吐了出来,她根本不敢细看盆里面的东西,可她的眼睛不看,脑中也会出现非常具象的东西,她痛恨人类没有自如封闭五感的功能。
庄兆兴清醒的时候,也会感到不好意思,可他只是眼神闪烁,根本说不出任何抱歉或感激的话来,那不是长辈该对晚辈说的话。经验、传统、沿袭的模式有的时候阻拦了人类真正的交流,他们被框起来,裱在标签里面,说什么做什么都有模板,随心只能是孩子的任性。
徐梦蝶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没说,她知道庄兆兴什么都不会说,她只是默默地照顾外公,将外公的胜利需求摆在第一位,那就够了。
两人比隔壁病床的两人更像护工和顾客的关系,隔壁的病人和护工还会笑嘻嘻地聊天,而徐梦蝶和庄兆兴的嘴像是被冻结起来了,只有提出需求或询问需求的时候才会暂时解冻,很快又冰冷如前。
庄兆兴的术后情况并不良好,瞳孔、血压、呼吸、心率等体征都显示出他恢复得极其缓慢,虽然有止痛药水的存在,但庄兆兴的脸上总是显现出非常痛苦的神情,但无论如何,庄兆兴确实是脱离生命危险了。
庄兆兴从来不会在徐梦蝶面前喊痛,徐梦蝶问过一次,庄兆兴说不痛,徐梦蝶不相信,但也没问过了。
她想过,如果外婆还在,也许外公会诚实地说出“痛”这个字,但“如果”这个词存在的意义,多数时候是为了证明世上根本没有如果。
陪护第五天,徐梦蝶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会是诈骗电话吗?徐梦蝶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医院走廊接了电话。
“喂,你好,请问你是?”
“请问是羽光的姐姐吗?”
徐梦蝶一愣,几秒后她说:“是的。”
前几天的时候,加过的机构老师都不断地发消息给她,问“黄羽光”什么时候才能去上试听课,徐梦蝶一开始是已读不回,打算让对面明白她的意思。后来她明白,从工作的角度来讲,对面是永远不会明白她的意思的。她懒得一个个撒谎,索性把那些人全删了,但她没想到,被删的人还会通过电话的方式联系她。
这些英语教培机构真的那么缺学生吗?还是说,这些员工的工作压力也很大,大到必须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哪怕这个可能性只是万分之一?
对面好像完全不知道徐梦蝶把她删了那样,还用十分礼貌地态度问:“你好,我是xx少儿英语机构的,之前跟您在线下沟通过,请问弟弟羽光旅游完回来了吗?这几天有时间来我们机构听一听试听课吗?”
“不好意思,我认为别的机构更加合适,所以帮我弟选择了另一家机构。”徐梦蝶无意为难打工人,也不想自己揭穿自己的真面目,所以她撒谎了,给对面和自己同时找了个台阶下。
对面的声音里并无太多惊讶,只是问:“可以请问一下,您为弟弟选择的机构是哪一家呢?为什么会选择那一家机构而不是我们呢?我们要是有什么您觉得不够满意的地方,可以尽管提出来哦,我们一定会努力改进的……”
徐梦蝶在“继续编造”和“放弃礼貌”两者中纠结了几秒,选择了后者,她累了,这里是让人压抑的医院,这通电话让她想到了令人讨厌的chris等人,她不想花费精力继续编造借口了,就这样吧。
“我觉得别的机构更好,所以就选择了他们,这有什么问题吗?”
“嗯……没有问题。”
“那就行。”
“不好意思啊,打扰您了,如果以后弟弟还有学习英语方面的需要的话,还可以来我们机构试听一下,反正试听是免费的,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对面用套话推销一番之后,才终于挂断了电话,徐梦蝶心不在焉地听到了最后,她想,也许他们的通话是有录音的,对面的人需要拿这段录音去交差。
手机稍稍发烫,徐梦蝶将手垂下来,突然想到了一件在chris那工作的事情。
那个时候她坐在雅思机构的大堂中工作,chris和一位叫yolanda的老师正在跟来咨询的家长聊天,家长说,希望孩子会到港城或者国外上大学,所以英语一定是要过关的。但她又希望孩子不要离家太远,她会很舍不得,所以孩子留在本地上大学也没什么不好,她的想法有点摇摆,所以也不确定是否真的要给孩子报课程。
而chris和yolanda两人一句接一句地劝说家长,一定要让孩子去外面读书。
chris说:“z大和墨尔本大学选哪个好?肯定是选墨尔本大学,在国内读大学的学生通常是没有独立能力的,想要锻炼独立能力,最好还是得出国。”
yolanda说:“我自己也是出国留学归来的人,我认识了很多不同国家的朋友,直到今天依旧保持着联系。你的孩子要是出国读书,几年之后他的眼界肯定是完全不一样的,国内的学生是很难拥有国际视野的,因为他们根本都没有去过国际……”
徐梦蝶的眼睛盯着电脑,注意力却一直放在chris和yolanda的身上,她想,这真的不是一种为了销售而销售的pua吗?出国读书当然有它的好处,但也不必把国内读书的学生说得那么一无是处吧。作为没出过国的人之一,徐梦蝶感到了一种无形的侮辱。
其实那件事跟这通电话没什么关系,可徐梦蝶就是突然想到了那件事,她觉得也许是因为讽刺,讽刺于明明都是人,都是在骗人,有人却面不改色,有人仍耿耿于怀。
可她不想对任何人道歉了,徐梦蝶想,她的虚伪、懦弱、欲为而不为、不欲为而为之,都是被这个社会逼出来的,不是她的错,她不想为此而感到抱歉,不想给自己的心套上枷锁。
她想要自由,可庄兆兴的声音将她唤回了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见徐梦蝶进门,庄兆兴指了指旁边的屎盆。徐梦蝶扯了扯嘴角,迈出去的下一步有半秒的停滞感,而后恢复了原本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