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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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君驾出京是清晨时分,而侯府车队抵达谢氏族地时已是午后。mwangzaishuwu
凡是在真皇山附近有御赐族地的世家都有皇权特许,冬祭时可以先行入族地祭拜,然后晚一步进入行宫。
真皇山下有御赐族地的好处也不止于此,山中行宫面积虽极大,但要住下帝后妃嫔、皇子公主、随祭王公大臣及家眷,宫殿厢房也十分紧张。
伺候皇族的宫人们自然是要待在行宫里的,这就又占了不少地方,剩下大臣们家中的众多婢仆就完全不可能全部塞下了。
若是行宫附近有族地庄子在的,奴仆们便能安置在庄子里,脚程虽有些远,但也算随叫随来。
一应衣食物品冬祭前提早准备在庄子之中,但凡有什么想要的,不多时就能办好。
而绝大多数没有这份殊荣的臣属,家中小厮婢女,粗使杂役什么的便只能带着车队在行宫之外,冰天雪地里扎营了。
有些年随祭名单太长,行宫里头不够住,低位一些的臣子与其家眷也得在行宫外扎营,这也都是没法子的事。
庄门大开,看族地庄子的管事们已经在门口等候许久,迎着车队缓缓入内。
玉怜脂听见动静,但没有像以往那样开窗看看。
因为王老太君派来的蓝蕖还在继续“教导”她。
从每天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到什么时辰去哪不去哪,蓝蕖唇舌翻张,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越说越起劲。
玉怜脂抱着手炉静静听蓝蕖说话,神色十分恭谨。
蓝蕖说累了,又喝了口茶,幽幽抬眼盯着对面的少女:“……我说的这些,姑娘可都牢记了”
玉怜脂怔了一瞬,而后连忙点头,一副又敬又怕的样子,无不崇拜地看向眼前的年长婢女:
“自然!蓝蕖姐姐费心了,我一定谨记。”
……长舌。
真是吵得她头疼。
该让阿姊用针把这张嘴缝起来才好,然后倒吊到王老太君床头去。
蓝蕖挑眉呼出一口气,满意地点点头:“姑娘识礼懂事,太夫人必会欣慰。”
“到庄子了,姑娘且先去备好的厢房内休息吧,奴婢还要回去侍奉太夫人祭祖。”
玉怜脂笑着道:“好,姐姐千万别忘记替我谢过太夫人。”
——
蓝蕖走后,马车内的氛围才轻松了下来。
关嬷嬷心疼地抚了抚玉怜脂的后背:
“这太夫人也真是,派这么个刁滑刻薄的来为难姑娘,姑娘颠簸了一路,就听了一路,竟然连个休息的空当都不给,姑娘的身子可怎么好……”
段素灵到没说什么,只是蓝蕖一出了马车,两指立刻就搭上玉怜脂的腕,仔细确认她有无大碍。
“确实恼人,不过,”玉怜脂勾唇轻笑,“老太君也当真聪敏谨慎,时时刻刻防着我。”
关嬷嬷:“好在现在熬过去了。”
玉怜脂却瞥了她一眼,细声说:“哪能呢。”
“怎么?”
玉怜脂但笑不语,只是缓缓靠倒软枕上,闭目养神。
夜色染上天际时,关嬷嬷终于知道了这句“哪能呢”是什么意思。
玉怜脂坐在房中小榻上,一名绿裙婢女秀步轻快,走到她跟前请安:“奴婢莲芯见过玉姑娘。”
“今个儿太夫人指了蓝蕖姐姐来教导我,现下又派了你来,是太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玉怜脂看着眼前容颜清秀的女子,轻声问道。
莲芯身段袅娜,盈盈一拜:
“回玉姑娘的话,太夫人担忧冬祭规矩繁多,姑娘一时记不全,随祭时恐多有不便,便叫奴婢来伺候姑娘,跟随姑娘左右,好为姑娘解忧。”
“原来是这样,”玉怜脂了然道,“太夫人用心良苦。”
挑了这么个水灵的婢女来光明正大地监视她。
玉怜脂:“长者赐,不敢辞。你是叫莲芯吧,先和关嬷嬷下去安置,明日出发随祭,你就贴身跟着我,也好叫太夫人放心。”
莲芯垂首笑应:“是。”
关嬷嬷领着莲芯下去,待房门阖紧,段素灵便走近玉怜脂身旁,压低声音:“姑娘,这婢子……”
玉怜脂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梨汤:“一副药的事,若是她‘不慎’染上风寒,自然也就只能歇在房里了。”
“是,我明白。”
“对了,”玉怜脂抬眸看她,“主院那边守得紧,这些天,有找到门路吗?”
她要接近谢砚深,自然要知晓他的行踪,如今虽然大房这边无人能够掣肘她,但高大夫人也做不到插手主院,她只能自己想办法探查。
但侯府主院……说是铜墙铁壁也不为过了。
凡是能知道谢砚深行踪的下人,上到院中大管事,下到伺候笔墨的小厮,无一不是家生的旧仆,忠心耿耿。
主院里能轻易买通的全部都不是近身伺候的,根本无从知晓谢砚深动向,可冬祭近在眼前,一旦过了,她们可就再难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真正是机不旋踵,时不再来。
段素灵贴近她的耳畔,气声道:“姑娘放心,已经联络上了一个主院马厩里的马夫。”
“虽然镇北侯平日出行更常骑马,但真皇山行宫之中,臣子纵马而入不合规矩,可山里行走赶路太过不便,所以这一次主院的马夫跟来了好几个,我们联系上的这个是负责侯爷随侍医官车驾的马夫。”
礼律有记,外臣骑马入宫是为大不敬。
而真皇山行宫依山而建,地势高耸,道路宽长蜿蜒,行走困难,便允许臣下坐车坐轿。
事实上,受宠或实权在握的亲王、重臣在有特殊恩典的情况下是能够在宫内骑马的,谢砚深平定北境,自然也有这个恩赏。
但历代镇北侯全部都是忍抑谦逊,虽有此权,却从不行使。
当年第一代镇北侯谢山随太祖皇帝征战四方,一统天下,本有资格像其他的大功之臣一样受封异姓王,但谢山急流勇退,主动上奏,只领了侯爵位,从此在朝堂上低调少言。
后来,开国时册封的异姓王死的死,废的废,像镇北侯府这样一直荣耀到今日的开国重臣之族已经不足一手之数了。
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可见谢氏一脉何等警惕。
从谢砚深冬祭之时让医官时刻跟随就可见一斑。
但段素灵却说,买通了谢砚深随侍之人的马夫,这可是能直接知道谢砚深动向的一批人。
玉怜脂皱起眉:“主院的马夫?我记得你最早观察的就是那些马夫,查完之后说无从下手,怎么里头又会有人突然答应?”
段素灵也有些犹疑:
“愿意提供消息的这个马夫叫赵阿京,是五年前从庄子上调来的,养马训马都是好手,赵阿京是庄子上佃户的儿子,从祖辈开始就一直在谢氏庄子做事,不是侯府宅院里的旧仆。”
“那阿姊是怎么接触到他的?”玉怜脂又问。
段素灵:“我们派去的人先是接触了主院外院的几个老杂役,给了银子,只说姑娘好奇,想看看宫宴长什么样子,但苦于不知道宫宴在何处举办,何时开始,又从哪处进出。横竖侯爷肯定要赴宴,便请主院的人到时候透个消息,让姑娘偷偷跟去,远远地瞧上几眼就好,想问问有没有门路,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一开始,一点消息都没有,后来突然有人找来,中间传话,说冬祭负责主院车驾的马夫赵阿京愿意行个方便,只是不知道好处够不够。”
“而后这个中间人引路,我易容去见了赵阿京,说先给五百两定银,事成后再付他一千两,没想到,他竟然嫌太少。”
玉怜脂眯起眼:“嫌少他要多少?”
“五千两,两千两先做定银。”段素灵沉声道。
玉怜脂定神片刻,而后笑出声来:“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他当时什么样子?”她又问。
段素灵沉吟片刻,谨慎说:“似乎是真的不屑,觉得一千五百两不够,而且,他好像对此事有些无所谓,没有任何叮嘱,比如到时候一定要按时回来小心不要被发现之类的。”
闻言,玉怜脂眼中闪动两下,忽地道:“一个庄户出身的马夫,只不过要他透个消息,他开口就敢要五千两?”
一千五百两,足够赵阿京脱离侯府,回老家做个体面的土财主了,他却不屑于此。
而且若是换作平常人,于此事上通常会存在两个反应。
一是觉得天上掉馅饼,难掩激动;二是十分紧张,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做见不得人的事,自然害怕事情败露。
真想坐地起价,也不敢一下子这么一大笔钱翻个三倍有余。
就算是赵阿京想到时候拿了钱立刻跑,不顾及身后事,也总要担心一下能不能从侯府全身而退吧。
段素灵一激,立刻看向她:“姑娘的意思……”
“不对劲。”玉怜脂下了结论,面色沉下来,目中厉光闪过,
“派人盯着他,必要的时候,阿姊,你亲自去。”
段素灵沉声:“是!”
谢氏族庄,马厩。
赵阿京推开门进屋时一身的雪,一抬眼看见油灯下缝补衣衫的年轻妇人,脸色立马焦急:
“不是叫你天色黑了别做这些,伤了眼睛可怎么办!”
一边说着,连忙走过去不由分说拿走妇人手上的东西。
李贤娘哭笑不得:“哪就这么金贵了,这时节白天短黑天长的,只早午的时辰用来缝补,哪儿够啊。”
赵阿京抹了把脸上化了的雪水,胡茬都润亮起来,一屁股坐下,拉着李贤娘的手,兴奋地压低声音:
“你放心,再过不久,就都是好日子了,荣华富贵,自由自在的。”
“怎么?”李贤娘惊道,面上有些不安,“那边叫你透露消息给程家表小姐,不是说程小姐给了五百两,那边说事成给我们一千两,总共一千五百两。可我的籍契还在钟府里头,买我的身契就要一千五百两。”
李贤娘苦笑:“说什么要给我们银两,然后放我们走,过自己的日子,其实呢?到时候还不是要把钱统统拿回去,根本没想着给我们留一星半点,让我们走,不过是不想留把柄而已。”
赵阿京冷笑一声,得意得很:“狗屁的一千两!我们现在已经有程府的五百两在手上,要是再加上五千两,一张籍契算个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当年他们能造假你的身份,等咱们远走高飞了,照样也能靠钱这么干!”
“我就不信了,五千五百两,还不够让咱们逍遥快活!”
赵阿京原本就是个庄上的马夫,但五年前侯府里的两个老马夫准备从位置上退下来回老家,之后要找人顶替,便选中了他,要他三月后进侯府。
消息传过来的第三天,赵阿京在坊市里救了一名美貌纤丽的李姓小妇人。
年轻妇人被他的马惊到受了伤,赵阿京连忙送去了医馆,就此结缘。
后来他前去打听,说是这个叫李贤娘的妇人一年里连着死了两任丈夫,天生克夫的命,虽然貌美,但根本没人敢接近她。
但男女这种事,一旦上了心,哪是什么虚无的“克夫”能挡得住的,赵阿京三十未娶,天雷动地火,没一个月便上门提亲,将李贤娘娶回了家,此后细心爱护,无所不依。
直到李贤娘告诉他,其实她是钟太师府豢养的瘦马,贱籍出身,刻意接近他,就是为了要他成为钟府在镇北侯府里的眼线,如果他不从,那钟府就会将她带走,继续一双玉臂万人枕的悲惨生活。
她的身份本就是伪造的,真正的籍契文书在钟府手里捏着。
数年前,钟府和侯府婚约崩解,没过多久,谢砚深打了胜仗的消息传回来,钟府就又立刻活动起心思,想在侯府里放些眼线。
但这岂会容易?镇北侯府是什么地方,即便是亲王,也难在里头安插棋子。
钟府等啊等,终于等到了赵阿京这个突破口,可赵阿京忠实,平日沉默寡言,实在找不到弱点,最后,钟府定了这美人计。
有道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李贤娘就是钟府为布棋抛出去的诱饵美人。
彼时赵阿京可以说是痛苦万分,李贤娘也同样不忍,数月的夫妻恩爱,她早已经被赵阿京感动,于是流着泪自己写了一封休书,要赵阿京按手印。
赵阿京什么都没说,拿起那张休书,丢进火烧了。
后来,就有了云山观钟芷兰梅林寻谢砚深一干事。
李贤娘心中惴惴:“京哥,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别怕,啊。”赵阿京抱住她,狠声道,“我只是不想咱们再被人拿捏了,你放心,到时候,他们没空注意到我们的,我们一定能走成。”
钟府程府找他要冬祭行宫大宴侯爷进出各个地方的行踪,打的什么主意,他好歹也是活了这么多年的人,能不明白?
不就是露水情缘,床榻算计那回事。
大房那位玉姑娘,财大气粗却胸无城府,到处撒钱,她不是想看宫宴吗,他帮她一把。
让她既能看宫宴,又能看个香艳热闹,五千两,买一送一,才不算亏不是。
最好她吓得当场发作起来,然后把局面搅得更混乱。
不过她更可能不敢闹,而是会悄悄溜走,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明哲保身。
这也没关系,他之后会向钟府通风报信,告诉钟府大小姐有这么一个目击者的存在。
钟芷兰难道不得立刻费尽心机斩草除根?届时又是一场好戏。
至于钟府的诡计能不能得逞,那都无所谓,得逞是一场闹剧,没得逞也是一场闹剧。
他要侯府、程府、钟府,全都乱起来。
越乱越好,越乱越妙,越乱,他和贤娘走得越顺利。
一切,就全看明日晚上的大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