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江米糕
王小马家是有水田的，尚且交不出来，更不要说王向前家了。
母子俩已经熬了十多天的槐树叶了。
本来就熬的艰难，再听到这分派，那是彻底熬不住了。
人离乡贱，如果能留，王家母子并不想离乡背井，但这一次实在是留不住了。
当然留不住的，也不只是他们，还有好几户也留不住了。
村南头的两家，村中的三家，都背着包袱出了村，这一天的凌晨，王向前和于金凤也走上了这条路。
不只是王家村，整个河南省的人逃荒，这时候都喜欢往西边走，去陕西到宝鸡，以至于后来不少人都疑惑，为什么河南人都往西边跑？
众说纷纭，有说河南人其实是去洛阳搭火车的，有说他们就是沿着铁路走的，都对。不过有个最经典的回答——因为第一个河南人去了陕西。
传统社会，干什么都讲究一个关系、熟人，想到陕西那边有自己的熟人就觉得心安。
于是一个去了两个去了，就形成了一个虹吸效应。
王向前母子俩没有这么干，他们去了开封，原因当然也是因为熟人。
其实于金凤的二哥于长生去了陕西，他们顺着这条路走，说不定就能找到于长生，但这是个说不定。
早先于长生是去逃荒的，落下来后也没消息传回来，这到底是在哪儿落脚的，王向前母子并不清楚。
相反，铁桂花一家却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
当然，这些年过去了，除了最开始那两年，后来两家也断了来往，铁桂花一家现在到底是什么样，或者再极端一些，铁桂花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但铁桂花还有三个姑娘！
马二还有铺子！
这都不是轻易能改变的，就算那铺子没有了，那三个姑娘，总还能找到一个吧？
王向前母子并没有想着让铁桂花一家怎么帮扶，就是先有个落脚的地就行，如果可以呢，再帮着给王向前找个活儿，如果不行，王向前觉得也能自己找。
他杀猪打家具是二把刀，鞣皮却是学的很不错，只是王家村这边随便也没多少张皮让他鞣，否则，也不至于天天同他娘吃槐树叶了。
不过王家村没有，开封是省城，想来是有的！
就是存着这些念想，母子俩来到了开封。
这一路上也可以说是历经艰辛。
首先就是不认识路。
要说于金凤把来开封当做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那不仅常常对人说，还经常的回想。想着想着，不仅那些路啊树啊水啊都鲜明突出，就连那过去没有在意的人都有了，比如早先他们住的那有荷花的店铺，给他们端荷叶鸡的女人脸上的杂面星于金凤都想了起来！
再不可能迷路。
但还是迷了。
那些树啊水啊都变了不说，那些铺子也变了，那有荷花的店铺成了大烟馆子，于金凤再找不到过去的痕迹。
再之后就是打仗。
要说打仗是个常见的事，于金凤小时候还算经历过没打仗的岁月，王向前可以说从小就开始听打仗的新闻。
但这次打仗，是在开封。
母子俩就迟疑了，不过好在很快就又有消息说，打完了。
“完了？”
“完了。”
“这么快？”
“可不是。”
“那……谁赢了？”
“不好说。”
“怎么不好说了？这谁赢谁输还不知道吗？”
“先是八路赢了，八路把开封打下来了，可没过几天，就又从开封撤出来了，你说这是谁赢了？”
大家听了摇头，也只有承认的确是不好说了。
“那八路为什么撤啊？”
“你问我，我问谁？”
大家就开始想原因，有说是因为国民党的大军过来了，有说是八路的物资跟不上了，后一种说法最具有说服力，因为都说八路的物资是独轮车推过来的。
“怎么是独轮车？”
“八路穷啊。”
“那怎么是独轮车？”
“他们不是有什么根据地吗？就是那边的人推独轮车给他们送。”
“老百姓？”
“老百姓。”
众人一起感叹，然后感叹，不管为什么又撤退了，八路先前能把开封打下来，就是了不起。
众人在无意中，说出了一个很惊人的判断。
开封的这场解放，被淹没在众多城市的解放里了，后面人们提到解放，总是说三大战役，很少有人提到豫东战役。
但让后世的史学家们来说，豫东战役却是淮海战役的预演。
而开封的解放，就是豫东战役的中心部分。
这时候的开封是河南省的省会，是名副其实的中大型城市，在此之前，解放军解放的只是一些小城市，而在这之后，解放军开始向中大城市进发！
开封的这一次解放虽然仓促，虽然很快又撤出了，但意义重大！
某位校长在知道开封要失的消息后，急的搭乘直升机来上空指挥……当然，还是失了，不过由此也可看出这一次开封城解放的意义了。
当然，这些对于此时的王向前母子来说还没有什么意义，他们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他们听到消息后，最担心的，是铁桂花一家的安危。
“你桂花姨他们家离城门还远着呢。”于金凤说。
王向前点头。
“八路也不作贱老百姓。”
王向前再次点头。
母子俩继续前行，终于，到了开封。
开封倒没有变太多，只是虽然打完仗有一段日子了，却还有很多残垣断壁没有收拾，不过在这个时候也算常态，但母子俩见了都不免失望。
于金凤是突然的……啊，原来开封是这个样啊！
现在的开封，当然还是要比王家集好上很多，比他们一路走过的县城也要好上很多，但却和于金凤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王向前的这种感觉更强烈，他没来过开封，但听说的多啊！
什么事都是想象的最美好，所以他记忆里的开封简直要比于金凤的还好美好，结果这一看……好像离想象的很有距离，这时候不免就想到了王沧海，想着比起他娘，还是王沧海说的对，不过想到王沧海，他又不免的想到三少爷，然后就是满满的痛恨和厌恶。
三少爷杀了王有根，这是正儿八经的人命案，就算李乡长平时管的最多的是征粮，这也不能不管，立刻就让人报了县里的司法科，当天就有人骑着毛驴把三少爷拉走了。
“指定死刑！”
“就看是吃枪子还是吊起来了。”
人们当时议论着，还说要是王老爷在的时候，三少爷这可能还能出来，现在是不用想了。
他听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想说王老爷在又如何？王老爷在，他爹就能白死吗？
三少爷的命是命，他爹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但他到底大了，再不会去追问他爹，为什么日本人要欺负他们。
王老爷家败了，但还有李老爷、张老爷、赵老爷……前年李老爷的小儿子逼死了镇子上弹棉花家的小姑娘，也就是五十大元就给事情抹了。
如果王老爷还在，他爹的事，又是多少银元？
这事不能想，越想越气，想到后来，就庆幸王老爷死了，王家败了，还隐隐的有些感谢福、寿膏了，但再一想，若是没有那东西，三少爷也不会捅死他爹啊！
这事想到最后，简直就有些想不明白。
好在也不用他想明白，反正三少爷是要给他爹赔命的，就想着希望被吊死。
他去看了李先生被杀的场面，总觉得这种枪毙有一种光荣感，三少爷……有什么可光荣的？
死刑一般都是在县城举行，李先生那次是为了震慑，专门放到了他们王家集李先生自己的房子前面，三少爷应该还是在县城上。王向前想到时候他一定要去看看！
他要看着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但三少爷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在当天就死了。
镇子上的人是骑着小毛驴来的，回去的时候自然也骑小毛驴，可人家当差的骑，显然不会让三少爷也骑，就弄了个绳子拉着他走，那三少爷吃了这么多年的福、寿膏，身体本来就破的一塌糊涂，杀了人，自己也是情绪激荡，再被这么一拉，寒风一冻，没等到县城，人就死了。
“死的可惨了。”
“听说司法科的觉得他耍诈，很是打了一番。”
“啧啧啧！”
大家都觉得三少爷死的惨。
不是觉得他死在了半路上惨，是死了后还被打就有些惨了。当然最惨的还是他没能进祖坟。
司法科的人捏着鼻子把他带到县城里是为了交差，却不会再把他送回来，王管家本来想运他回来，但这是个晦气事，给钱少了没人干，最后王管家就是给他买了副薄棺，随便给葬了。
过后王管家还专门提了两斤江米糕来找王向前母子。
“死的也不是多安生，这事，就了了吧。”
怎么了？怎么能了？可是不了又有什么办法？
三少爷人都死了，王老爷家也死的死走的走，想找个人说道说道都没有，除了了了，又还能怎么样？
“他下辈子好不了！”于金凤说的咬牙切齿。
王向前没有说话，他也是从小听多了埋不好，下辈子就不会好的事情，也相信这事，可此时却不由得想，再怎么不好，也是，下辈子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