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巧克力
王有根是在开封遇到王沧海的。
这个王沧海是王老爷家的四少爷,就是早先在李先生那里读书的那个。
王老爷家的少爷们在读书上都不是太出色,前面三个少爷是这样,四少爷也是这样。
但前面三个少爷是读不好就不读了,四少爷还在继续读。
之所以会这样一是因为王老爷想不到让这个小儿子干什么。
老大不读书了,回来看地;
老二不读书了,回来守铺子;
老三不读书了,回来走商队。
老四……什么都没有了!
当然,不管是老大老二还是老三,最后都是同他一起吃上了福、寿膏,只是早先都还有安排。
这时候三少爷说话了:“让老四继续读书吧。”
“他读不下去呢。”
三少爷缓缓的吐出一口烟:“那也要读,回来说不定也要吃膏。”
就这样,四少爷被送了出去,说是到开封,具体到哪儿大家都不是太清楚,头两年还回来,再之后就不怎么回来了,大家只是影影绰绰的听说他到了上海、广州,具体在哪儿,干了什么,大家就打听不到了。
一直到王老爷去世。
后来有人说,王老爷有福气,因为虽然他走的时候家里已经败的差不多了,到底破船还有三斤钉,这丧事也就办的还很过得去了,起码是王向前记忆里的一场盛事。
吹响器的喊礼的送贡的,不是一般的热闹。
王向前终于吃上了王老爷家的鸡蛋面。
只是虽然也说是鸡蛋面,但那面既不发黄,也不怎么香,认真看的话,还有点发黑,一看,就是加了杂面的。
当然,这时候还能吃上一碗正经面就不容易了,这杂面也是多少人平时都吃不上的好东西。
只是王向前不免有那么点失望,失望之下就对那面不是太在意,而是去看四少爷了。
早先他奶奶给他讲故事,说到王老爷家,必要说鸡蛋面,说完鸡蛋面,必要提四少爷,之所以会这样,就是——“你的名字还是四少爷给起的呢。”
这里面有点阴差阳错,大概就是王有根本来是找了王管家给王向前起名字,那时候他还不认识镇子上的李先生,王管家就是他所知道的最有学问的人了,他给王管家送了件小羊皮的坎肩,王管家就很上了一番心思。也就是太上心思了,这名字就落到了四少爷手里。
四少爷那时候刚到开封读书,正觉得自己是十里八乡最有学问的人,一听这起名字,可不就该他来起?
就给诌了句文次:“郎前白发,就叫前白吧。”
王管家非常傻脸,心说这是什么名字?
四少爷就说,王向前不是够白吗?不是男孩吗?这词不应景吗?
王管家觉得是不应景的,真给起了,别说收人家一个羊皮坎肩,说不得要倒退过去两件羊皮大衣!
这还不如叫王狗剩呢,好歹图个好养活!
四少爷却觉得这名字再好不过了,王管家说不好是没水平,还说要让王有根自己选,王管家哪敢把名字放到王有根面前?就算王有根不识字,那白发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将来再找人打听了,不知道要怎么在后面戳他脊梁骨呢。
于是就说王沧海这名字也不是不好,不过王有根家穷,用不了这么有水平的名字,不如叫向前。
王沧海想想,也就接受了。
王有根知道后倒有点不太得劲儿,觉得四少爷一个小小孩子给他儿子起名字,有点不是那么个事,主要他们家既不佃王老爷家的地,也不给他家做长工,这被少爷起了个名字,算什么呢?何况王老爷家现在天天吞云吐雾,就带着一股子暮气。
倒是王有根的娘觉得还好,她是这么同王有根说的——王老爷家再不好,也还是老爷,四少爷也还是少爷,有福气呢!
王有根自己穷的想新盖个房都难,当然不能说还有个大院子的王老爷家没福气,再想别管王老爷家怎么样,向前这两个字总是有朝气的。
爹叫王有根爷爷叫王留根的王向前,就是这么有了个和祖辈不太一样的名字。
王向前听自己奶奶说的多了,就对这四少爷有了好奇,就会问这四少爷是什么样的。
王老太太其实也记不太清楚王四少爷是什么样的,但不耽误她会编,就说这王四少爷长得俊,白白胖胖的,比那那观音坐下的童子都俊!
观音坐下的童子绝对是找最俊的小孩来扮的,有时候还会让小女孩来扮小男孩,又打扮一番,那不是一般的漂亮,王向前想不到比那都俊是个怎么俊法。
这时候看到四少爷那就猛看,然后就觉得自家奶奶说的有些不太对。
四少爷是白,但不够胖,鼻梁有些太高了,下巴有些太尖了,总归一句话,不够圆润,这也不比观音坐下的童子俊啊!
他目光咄咄,四少爷自然就发觉了,当下就看了过去。
本来这么看别人,然后被别人发现的,都会有些不好意思,但王向前是被娇养大,底气不是
一般的足,而且他觉得自己也没干什么不好的事,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继续看。
这就让四少爷有些意外,怔了一下:“你看什么?”
“你。”
“看我什么?”
“看你俊不俊。”
四少爷忍不住笑了,他的脸本来是阴着的,这一笑就像花忽然开了。
“那我俊不俊呢?”
要是他早先问,王向前八成是要摇头的,现在却觉得他还真俊,就点了点头。
四少爷再次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向前。”
“王向前?”四少爷瞪大了眼,“你都这么大了?”
王向前挺了一下胸,表示自己不是一般的大了,四少爷再次笑了。
四少爷给王向前一块巧克力,王向前一吃就被震惊了,他也吃过饴糖、棉花糖、冰糖,甚至有一次,他爹接了李家集的一个打家具的活儿,给人家打了二个月的家具,还给他带了两块奶糖,那时候他觉得奶糖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有个巧克力。
王向前啃掉一点巧克力,就舍不得在吃,四少爷道:“别捂着了,会化的。”
“化?”
“嗯。”
王向前不敢捂了,小心的吃着,一边吃一边就问四少爷开封好不好。
四少爷说不好。
王向前很纳闷,他听来的都是开封怎么好,吃的也好看的也好穿的也好,哪儿哪儿都是好的,怎么到了四少爷嘴里就不好了呢?
“咱们国家,现在就没有好的地方!”四少爷再次说,王向前怔怔的,对这话非常不解。
“现在国家搞的这些,根本不行!根本就不是为人民考虑的!这样下去,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四少爷掷地有声,王向前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了。
王老爷下葬后,四少爷就离开了,后来也再没有回来,有说他因为没有分得财产同大少爷等人闹僵了,也有人说他是参加了八路,还信誓旦旦的说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不过后面的这个说法没有前面的那个有市场——争家产啊,多刺激的戏码,那参加八路相比之下就有些弱了。那八路是好,不苛待老百姓,但加入了八路还是啃窝窝头睡木板床,真不太具有议论性。
而在随着王老爷家的家产都败光,三个少爷也死的死,走的走,这家产的事也没有人再说,那四少爷当然更没有人议论了。
王向前也没有再想到过王沧海。
王有根的死让他一下子认识到了什么叫世态炎凉生活艰辛,虽然过去他的生活就是难的,打那个难,有点属于人力不可抗——大家都难,他的日子已经算好的了。
但王有根一下子没了,那生活的困苦就一下子压到了头上。
挣不来钱,没有活儿。
过去王有根的技术好,十里八乡有一个凳子需要做,别人也想到让他来坐;有一头猪,也想到找他来杀。
王向前,却不会有他爹这待遇,别人让他做一个凳子,他也做了,也不比一般的师父差到哪儿,却没了灵巧花纹,那主家摇摇头再不会让他打第二个。
那沙土地还不产粮食,种上点红薯还被虫给吃了,就这样上面还要征粮。
“三车白面。”过去的王管家现在的王村长这样给大家宣布着。
“大爷啊,红薯叶都没的吃,上哪儿去弄白面啊!”王小马的奶奶在那里喊,立刻惹来一片附和,还有的说两个月前才征了两车白面,怎么又要征白面,粮食种子都被征出来了,上哪儿还有白面?
议论纷纷吵吵嚷嚷,吐沫星子对着王管家喷了一脸又一脸。
王管家听村民们说着,待声音小了,才抹了下脸:“是我要的吗?那面拉我家里了?我吃了?你们有意见,去找李乡长,再有意见,去县里,还能去省里!去啊去啊!”
下面人听了一阵丧气。
他们敢喷王管家一脸唾沫星,对李乡长却是不敢的,至于少找县里?闹不好命都没有了!
“真交不出来啊!”
众人说着,王管家抽着自己的旱烟,闷不吭声,大家也只剩一片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