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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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掉马元三人组之后，细小的红虫再次向着同一个地方汇聚。zicuixuan
玉鼎真人让小燕子和黄天化不要轻举妄动，原地肃立，看着它们像溪水一样从脚边分流，绕行别处。
看着马元三人虫蜕一样残存的外袍，玉鼎真人忽然想起老太太说过的一句话。
“给大王办事的，不论俗道，身上都披着玄鸟纹呢。”
马元三人组穿着玄鸟外袍，驻守岗楼的士兵穿着玄鸟皮甲，押解他的士兵也是如此打扮。
所以，这便是怪哉区分敌我的方法。
有一个疑点解释清楚了，接下来还有一个。
看着再次成型的三条巨虫，玉鼎真人不顾小燕子的阻拦，大步向前。
“你们攻击我，也有怨恨在心吗？”
对于原身的所作所为，他没有一点记忆。
不过，听说原身折断了马元的两只手，不论原因如何，也是结仇在先。
马元跑来刁难他，就得想办法摆平，总不能说，原身的好处全盘接受，原身的麻烦与我无关。
既然他在另外一个世界也是玉鼎真人，在这里也是，我就是我，那就一力承担。
可是，他承担得起吗？
承担不起也要担。
首先，怪虫如烟如云，随时随地都能刷新，以后要想过安生日子就必须面对。其次，他现在也跑不掉，还不如硬气一点。
于是上前表态，说，在下若有荼毒百姓之举，甘愿受死。
然后闭眼不动，束手待擒。
三只虫子互相看了看，随后，其中一只游弋向前，低下头。
小燕子花容失色，喊了一声师叔。
玉鼎真人下意识睁眼，正好和虫子面对面，吓得呼吸一滞，后退两步。
虫子不耐烦地尖叫起来，呼出的气息直扑门面，吹得乱发飞舞。
玉鼎真人大喝一声，叫小燕子和黄天化不要插手。然后强压忐忑不安的心，催促自己迈步向前。
离得这么近，他能感受到坟墓里的死气，看见怪虫眼睛里的血丝，还有牙齿上的血痕，让他想起怪虫食人时的吸吸果冻还有啃辣条。
若是运气好，过不了这关，大不了一死。
希望下嘴的是那个啃辣条的，至少当时就能死了，不会受太多罪。
与此同时，他又有一种预感。
老婆婆就率领家人站在自己身后。他们的温良和宽容化为一团明亮的火光，消融了怪虫的杀气。
于是，他不退也不跑，静候自己的命运。
怪虫犹豫起来，片刻过后，忽然吐出口器。
玉鼎真人浑身一颤，倒在地上。
小燕子吓得捂上了眼睛。
然而，玉鼎真人并没有死。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口器刺入胸口之中，留下一颗冰冷的种子，随后就拔出去了，没有吸吸果冻。
接下来，虫子低下头，轻轻咬断了他的左手手铐。
寒冷、饥饿和疲惫再次被汹涌而来的力量掩盖。
胸口的伤痕消失了。
玉鼎真人感觉自己就像回到水中的莲花一样，从干枯的状态慢慢复苏。
他半是错愕，半是迷茫，捂着胸口起身，对着怪虫颔首致谢。
不论他之前做过什么错事，犯过什么大罪，此时此刻，因为心中的种子，还有身后微弱的火光，它们决定原谅他了。
咬断镣铐的怪虫退回同伴当中。然后，它们三个再次吟唱起来。
这一次，玉鼎真人全都听懂了。
苦啊，苦啊。
人生在世，为何这般痛苦。
鸟在天空翱翔，鱼在海中畅游，天地万物，都在春风中自由生长。
唯独凡人啊，女娲用自己的影子创造的凡人。
明明是万物之灵，却陷入了最深沉的苦难。
为了君王的理想，他们一无所有了。
为了大商的荣耀，他们妻离子散了。
为了流芳百世的丰碑和千年之后的功绩，他们尸骨无存，变成了小小的蝼蚁。
当苦难只是忧愁的时候，他们想要喝酒。
当苦难变成悲怆的时候，他们想要歌唱。
当苦难变成愤怒的时候，他们想要咆哮。
但是官员捂上了耳朵，天子闭上了眼睛，官兵举起长矛，带来血腥的杀戮。
谁来听听它们的歌！
听听它们的忧愁，悲伤和愤怒。
老天爷啊，漫天神佛啊，莫非你们也捂上了耳朵，闭上了眼睛？
你们听不到吗，你们听不到吗？
在歌声的冲刷下，玉鼎真人泪流满脸。
他又看到了尖叫着挣扎的姑娘，拼死反抗的年轻人，还有紧紧抱在一起，因为恐惧瞪大了双眼的孩子。
除此以外，还有更多更多。
王师所经之处，村寨熊熊燃烧，小溪血流如注，人头筑起的京观宛如一座座小丘。
外族方伯满门皆斩。
战俘被成排成队地处死。
在大商的工地上，累死的奴隶尸体被丢进垃圾堆，那么屈辱，那么普遍，完全丧失了身为人类的尊严。
这根本不是被怪虫吃掉的死难者留下的幻象。
而是它们化为怪哉前所经受的苦难。
这份苦难，无法用医药救治，无法用经文超度，无法用术法震慑。
它们激荡于天地之间，郁结难平，经久不散。
我明白了。
我会尽我所能，还诸君一个公道。
如若不能——
虫子叫了一下，玉鼎真人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刺痛。
这是威胁。
如果他不愿意做，不肯做，或者违背誓言，这玩意儿就会变成小小的异形，把他吃成第二个马元。
其实大可不必。
他又没说不干或者不愿意干，只不过能力有限，必须把丑话说在前头，免得合同不规范引起纠纷。
于是无视虫子的威胁，硬着头皮往下说，假如力有未逮，至少——
至少怎样呢？
他也不知道。
尽我所能这个词对于甲方乙方来说有完全不同的理解。谁也不知道，怎样做才算竭尽全力，或者竭尽全力之后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人满意。
劝纣王重审此案？
这里面涉及的物证人证还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无疑是一座大山，对于一个疯了十年的外人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而且，谁也不知道纣王的态度。
他究竟是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万一他才是西岐旧案的幕后主使，那么，要推翻他吗？
这个世界的他可不是封神演义里那个昏聩无能的败家子，而是修炼奇才，被三教吹着捧着长大的千古一帝。
想要和他斗，就要跟那个克苏鲁一样的天诛斗，和满朝神仙子弟斗，和天下人的忠君思想斗，开始漫长无比的魂系单机游戏。
想一想就觉得艰难。
但他不是凡人，而是神仙。
还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就打到哪关是哪关吧。
至少愧不敢忘。
牢牢记住这首歌，将它传唱出去，直至冤屈得以昭雪，苛政得以改正，或者王朝覆灭，神佛尽灭，天地重合。
如果他做不到，竭尽所能也无法撼动分毫，连天上的神仙也不愿意插手，那就祝愿这首歌，和他，还有这个世界一起死去。
当他不能祝福的时候，至少还可以诅咒。
虫子们终于满意了，再次消散在雾气里。
“所以我们不回麒麟崖了？”
“对，我们去西岐。”
玉鼎真人带着两小只重新上路，说，小燕子说过，怪哉之祸是从西岐旧案开始变严重的。我们先去西岐，或许可以找到救国救民的良方。
黄天化说你还给它起名字了？
不是我起的，是别人起的。
谁起的？
这个，天机不可泄露。反正人家不叫怪虫，而叫怪哉。怪哉出没之地，必有冤情，必有苛政，只要找到他们受苦的原因，加以疏导，或许可以——
你是说，纣王失德？
黄天化快爆炸了，说，人家是有口皆碑的明君！满朝文武黎民百姓，上上下下那么多眼睛盯着呢，没有一个说他不好的，只有你一个疯了十年的疯子非要搞事情！
你当我愿意掺和？
玉鼎真人按了按胸口。
离开罪人村之后，他试过催吐，吃打虫药，以及海姆立克急救法，全然无用。只能死心，带着他的虫宝宝还有无奈的责任一起上路。
唉，当好人真难啊。
当好人就得被人拿枪指着。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讳疾忌医的故事啊？哦，多半没有听说过。既然今日之大商把怪哉算作第二隐患，那就意味着，国有疾，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我们去西岐民调，找到根治怪哉的良方之后，就能帮大商治病，功德无量啊。
你还是说大王不好。
不能说吗？
他是明君！千载难逢的明君！
没说不是啊。看着小屁孩非要钻牛角尖，玉鼎真人换了一个口气，先退了一步，说，你看，马元吃人这件事不是假的，你也亲身验证过了。万一朝廷里的马元很多呢？总得揪出来吧。
那也不是你该管的事！官员犯错自有国法惩处！满朝文武，那么多神仙子弟，哪个不比你强！依我看，把我们知道的情报上报朝廷就得了，让当官的自己去查，我们不在其位不谋其职！
他们要是能管的话早就管了——当然，我要是可以不管的话早就不管了。
我的剑快。你要是害怕虫子下的蛋，不如让我挖出来。
挖出来之后呢，我还活着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谢谢，免了，你果然恨我。
那我们回麒麟崖，上天之后让师祖取出来。
你就不怕这玩意儿是个定时炸弹只要我跑路就会自动爆炸？拜托了，我发过誓了，有没有神仙发誓之后不当一回事也不用死的方法啊。
有师祖照着，死也能死的舒服点！
黄天化上来就拽锁链，一边把人往反方向带一边想要重新把他铐起来。奈何被怪哉咬坏的左手手铐彻底合不上了。
玉鼎真人就和他僵持，说你怎么不讲道理。
然后一边和黄天化拔河一边招呼小燕子站队，问，小燕子，你来评评理。
小燕子左看看，右看看，决心一碗水端平，郑重其事地问：师叔，这个怪虫，不是，这个怪哉，放任不管的话，会不会很严重啊？
要是在别人身上下蛋，我觉得一点也不严重。
我问的不是你，而是天下。
天下啊，大不了改朝换代咯。放心好了，你们是神仙，不是凡人，只要飞得足够高，躲得足够远，一心念经不问世事，就不用当回事。反正苦海巨浪打不到天上。
啊，改朝换代？
对啊，你有没有听说过是日曷丧予及汝皆亡？上一次怪哉唱歌，唱得这句话天下皆知的时候，夏朝灭亡了。
真的？
别听他胡说，他编瞎话骗你呢！
唉，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可怜大商六百年基业啊，明明生了病，不仅不肯看，还要把郎中当成骗子疯子！
唉，师侄欺我老无力,公然抓我关禁闭！天理何在，正义何在！
小燕子终于下定决心，叉腰伸手，斩钉截铁：师弟，住手，放开那个师叔！为了正义，为了公道，为了大商，走，我们去西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