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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任东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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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汛过后,工部的人也离开了,沈霁临走前着人严查了朔北的乡绅豪吏,安抚了曾被欺压过的百姓,他如实了回执了朝廷,听说不多时新的知府知县会上任。msanguwu

    他没有再出现在程允棠面前,沈大人来得突然,离开时也安静。

    过去欺男霸女,为虎作伥的张卯以为自己找到了新的靠山,正做着纸醉金迷的美梦,便猝不及防地被收沒了家业,将要斩首示众时,才知道自己遭人摆了一道。

    从码头回来后程允棠便一言不发,王昌旻如今是朔北府最大的布商,又和织造局牵上了线,他近日忙得厉害,已经许久不见人影。

    程允棠将自己关在屋中,已经数日不曾出去过,府内的下人知道她心情不好,亦不敢开口劝说。

    面前的桌案上摆着蟠龙玉珏,色泽透亮,雕刻它的工匠技艺精湛,龙形矫健,气势凌人,背后寰宇澄清,昭示着拥有它的人也将如这条龙一样,腾云万里。

    和沈霁的一面,像是一击重锤,砸破了她这些年来自以为是的平静,离开皇宫的这些年,她四处奔波,联络旧人,明明曾经为舅父说过话的周孝仪独女就在花楼,她却为了能彻底扳倒姚昶等人,按捺部署了两年。

    她没有故意刺沈霁,诚如她话中所说,她有私心,一切只以利益为重,哪怕多等一日这些人会在深渊里多受苦一日,程允棠知道自己的好意并不纯粹,她并不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

    等沈霁押解这些人进京后,刑部不会轻拿轻放,姚昶做为李拓溦的左膀右臂,李孚谕一定会想方设法折断他。

    背叛舅父的小人已经下狱,可不知为何,程允棠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她垂首看着这枚玉珏,深知这只是迈出了第一步,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到时候的她还是她吗,会不会早已面目全非。

    这么多年,她活在噩梦里,每一晚闭眼后都是火海滔天的程府,舅父的家眷被拖走时望着她喊殿下救命,湿冷的池水里,阿晋被泡得没有人形,手中还紧紧抓着要送给她的平安符。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从杏延学宫那个立誓要兼济天下,心怀仁义的李望津,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程允棠心中突兀地升起自恶来,仇恨与厌弃交杂着缠绕,如扼喉的藤蔓,她想,大概自己已经是厉鬼,做不了青天白日下的活人。

    倏然,一声轻响叩在门窗上,有什么咕噜滚了两圈,夹杂着细锐的鸣叫声,打断了她沉闷的心绪。

    程允棠目光一顿,偏过头,晨曦的光晕穿透纸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倒影,她不动,不久又有叩窗声响起。

    程允棠站起身,走至墙边推开窗,屋外天光初现,东天方向流霞倾尽,偶有几只飞鸟掠过,窗台下有几粒碎石,再无其他。

    她正欲关窗,忽然响起一声“啾啾”。

    语气轻扬,声音里满是笑意,程允棠循声望去,高墙上露出半颗藏不住的脑袋,她无奈道:“小心头着地摔下。”

    燕回便如出土的春笋,“咻”地冒了出来,他趴在墙头,脸上笑嘻嘻的,“被发现了。”

    “你学鸟叫学得那么假。”

    他撑着手从墙上跳下来,燕回笑脸盈盈,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垮下嘴角的模样,程允棠站在窗边,见他走来,轻声道:“为什么总翻墙,阿檀喜欢睡在屋檐上,幸好她今日去了集市,否则会将你当做盗贼踹下去。”

    “因为王宅规矩森严,我想见程娘子你要先递帖子,从东大门进来穿过两个长廊,再入北角门,过了庭院还要绕过假山,然后再穿过一个回廊,再顺着一条竹林小路,穿过最后的月洞门才能到这儿。”

    他说这话时甚至伸出手,有模有样地比划着,神情夸张,程允棠诧异,“有这么远吗?”

    “有啊!好几次门房的下人以为我是过来讨饭的,给我赶走啦!”

    他瞪大眼睛,口气还带着些委屈,程允棠微微一笑,发丝在初升的朝阳映照下,透着柔和的光晕。

    可她看上去气色并不好,甚至有些颓丧。

    燕回忽然道:“程娘子,你看。”

    他背着光,低垂的眼睫像是细长的鸢羽。

    程允棠看过去,见他小心翼翼地从随身携带的布包中捧出一物,伴着叽叽喳喳的叫声,竟是一只还没拳头大的雏燕。

    难怪一开始总听到细小的鸟鸣声。

    燕回捧着它,嘴角笑容清浅,语气慢慢,“往年屋檐下总筑着一只巢,每年都有燕子来,从前我嫌他们吵得头疼,嚷嚷着要用杆子捅了燕子巢,我爹却不让。”

    “他说他与燕子有缘,有一年冬天很长很长,大雪一直没有停过,他没有乞讨到食物,觉得自己就要冻死在路边时却听到了哭声,他寻过去,看到了一个冻得浑身发紫的孩子。”

    燕回笑了一下,“就是我。”

    “他抱着我去一间破庙躲避大雪,没想到陈旧的神像前居然会有贡品,靠着这几个硬得像砖石一样的馒头,我们活过了那一夜,第二日清晨,我爹抱着我走出破庙,竟然听到了燕子的叫声。”

    “北方下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雪停了,春光融融,屋檐下的巢穴里,有两只刚从南方飞回来的燕子。”

    程允棠静静地听他说完,道:“这是你名字的由来吗?”

    “是啊。”

    燕回拢着掌心毛茸茸的雏鸟,轻声道:“冬去春来,岁时正新,燕子从南方飞回来,是个好兆头呢,程娘子,看,春天到了。”

    程允棠抬起手,碰了碰雏鸟软啾啾的脑袋,它翅膀还没长开,笨笨地在燕回手心打转,张着嘴,不痛不痒地在程允棠手心啄了两下。

    “前两日它的父母出去觅食,大概是遭了天敌,再也没有回来,这只雏燕刚出壳不久,还不会飞。”

    燕回看向她,“程娘子,你会养燕子吗?”

    程允棠思索了一下,从他手里接过雏鸟,“不清楚,毛都没长齐,还是燕崽呢。”

    她音色清冷,低声说话时如初春夜里拂过面庞的恬淡晚风,温热而痒,明明说的是那只小小的雏鸟,燕回却因这声与他乳名一样的“燕崽”二字,红了脸颊。

    他手撑在窗台上,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步子,才发觉程允棠接过那只燕时,手背贴着他的掌心,分明是微凉的温度,却在他回神的一瞬间灼得他连耳朵都开始发烫。

    程允棠捧着雏燕,忽然轻声道:“燕回,那日你为何早就知道死在灯楼下的不是真正的婉音?”

    将燕回从牢房接出后,他振振有词说婉音的死因并不简单,并断言真正的她还活着。

    燕回笑了一下,答道:“程娘子,你有没有发现,婉音姐姐的手指比普通人要长许多?”

    程允棠愣住,“什么?”

    “几年前婉音姐姐还不是拂春楼的头牌,上一任鸨娘未曾嫁人时,有次我去阁楼上为一位客人送酒食,听到鸨娘训斥婉音娘子,说她的小手指有四节,太吓人,要剁了它。”

    程允棠想起几次婉音无意间露出来的手指,似乎真的异于常人,她眉心跳了跳,“之后呢?”

    “其他人说剁了这节手指,血淋淋的,断口处看着渗人,客人见了会害怕,不如留着,平时弹琵琶时多留意些,旁人注意不到的。”

    “所以灯楼着火时,你背着假的尸体出来,察觉到她的手指与常人无异,推断出她并不是真的婉音?”

    燕回点头,“是。”

    程允棠犹豫道:“你与这件事无关,本就不应该牵扯进来,就像上次灯楼大火,你也不该一时冲动就进去背人,要是我没将你拉回来,你就被倒塌的木架子砸到了。”

    “你后来帮她们跑前跑后,还去拂春楼报信,你就不怕被坏人知道?他们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一旦真的抓到你,就不只是摔伤那么简单了。”

    以为他会回答怕与不怕,或者承诺下次不会,怎知燕回脱口而出道:“我跑得可快了,他们抓不到我的!”

    程允棠哑然,“……”

    嬉皮笑脸完,燕回认真起来,道:“我做事不喜欢计较后果,正如当初你问我为什么要冲进火里的答案一样,想做便做了,没什么好怕的,要是运气不好被抓住了那就……”

    程允棠道:“那就什么?”

    “那就代表我跑得还不够快,下辈子再练练呗,嘿嘿。”

    正经不了多久又笑嘻嘻起来,程允棠抿紧唇,不想再开口。沉默许久,她又道:“你就不好奇几日前在码头上的男人是谁吗?”

    燕回轻声道:“那是程娘子你的事,我不会过问。”

    他一手撑着下颚,一手逗弄着肥嘟嘟的小鸟,燕回直视程允棠,诚挚道:“但……总觉得你从码头回来后就好像不是很开心,我其实……我其实很怕我烦到你,我爹常说你是贵人,他要我对你恭敬,谨慎,可我不想这样。”

    程允棠幽幽道:“为人妾室,看似风光,其实许多人心里都觉得这是一件很低贱的事,只是怕得罪我罢了,我并不高贵。”

    燕回站直身,反驳道:“不能这么说,那我还、我还在妓馆跑过腿呢,按照世人的说法,岂不是贱得不能再贱了,可我一没抢二没偷,我只是为了生计,不比嘴上说着‘非礼勿视’,背地里却偷偷狎妓的官员书生坦荡不少?”

    他不满地嘀咕道:“人总是喜欢去评判这个评判那个,就显得自己多有高见似的,我不喜欢这样。”

    程允棠问道:“那你喜欢什么?”

    他拍拍胸口,“我有心啊,好不好我可以自己感觉得到。”

    “你会给我饴糖,会教我读书识字,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婉姐姐还说,拂春楼查封后,许多人无家可归,你将北街张家的绣坊盘了下来送给她们用以谋生,你只是寡言少语,你不说,她们也猜得出来,其实大家都很感激你。”

    程允棠怔然,“你要知道,人心难测,倘若将来有一日你发现我并不……”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燕回打断她,他抓耳挠腮,有些急,“哎呀,我嘴笨,我的意思就是,就是……反正你、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我也不喜欢想那么多的事情,总之……你开心一点嘛!”

    他低头,戳了两下雏鸟的脑袋,见它梗着脖子嗷嗷叫,笑唧唧地给她展示道:“看,小燕子就很开心。”

    程允棠语塞道:“它明明是生气。”

    她想,燕回这个人,小的时候混在乞丐堆里,再大点跟着瘸子爹四处流浪,家世差,身份低微,四季到头都穿着一尘不变的衣服。

    每次见到他时他都在傻笑,看着呆头呆脑,有时候却又聪明得过头。明明早就发现了灯楼下的尸体不是真的婉音,却按耐多日,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场藏在朔北地底下的暗流。事情结束后,他又是一副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不追问,也不关心,不知道该说聪明,还是心大。

    程允棠道:“你每天都乐呵呵的。”

    燕回挑了挑眉,眼眸似弧月,想了想道:“那个……先生教过一个词,叫大巧、大巧什么……大巧若拙!是不是?特别适合我!”

    程允棠还未答,他便兀自点头夸道:“简直适合死了。”

    “……”

    程允棠无奈一笑,不说是也不是,扭过头,“分明是吵死了。”

    她乌黑的发上凝着霞光,那总是如月光一般的冷寂也被初春的暖阳化开些许。

    程允棠唇线微扬,掌心的雏燕轻轻啄着她,叽叽喳喳的,吵闹得厉害,她却不觉得烦。

    燕回叽里呱啦,说不出什么长篇大论,连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他扯东扯西,稀里糊涂地安慰,一会儿是谁家牛羊生了崽,一会儿是后山的野鸡肥了,想捉来烤串串。

    与沈霁重逢后升起的自恶情绪也如同那冷寂一般,被这燕,这阳光奇异地驱散了。

    明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痛苦什么。

    冬去春来,岁时正新,如他所言,也许真的是个好兆头,她已经迈出去了,就算将来母亲他们会责怪她,她也不回头。

    程允棠轻笑,“就叫它‘阿昉’吧,我养着它。”

    燕回疑道:“什么是‘昉’?”

    “‘天明’的意思,和‘燕回’一样,是好兆头。”

    “嗯……”

    燕回眼睛瞪大,随后垂下眼睑,他好像闻到了程允棠发上的茶油清香,才发觉他们虽隔着一面窗,却近乎靠在一起,燕回脸颊很烫,耳朵也很烫,心中一时如春雷震震,万物复苏,又或是烟花簇簇,一圈一圈地接连盛开。

    这时十几岁的他还不明白,为何心会跳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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