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最终的解释
田向那二十坛醓醢比他那一匣子珍宝要更受燕质子府诸人的喜欢。
质子府的庖厨们尝了这些醓醢以后,很有点诚惶诚恐——从前总觉得自己还怪不错的,如今才算知道什么是真讲究。这么多种口味,这咸鲜香甜糅合在一起的精妙,到底是有渔盐之利的山东大国,到底是有几百年繁华底蕴的临淄……
启也喜欢,尤其喜欢庖人掺了一种虾醢做的羊肉羹,侍从们则多喜欢蘸着醓醢吃烤炙的东西。
俞嬴更喜欢用醓醢就粥吃,特别是其中一种鱼醢。令翊看她吃得香甜,也尝了那种醓酱,说不错也确实不错,跟武阳市井中那家酒舍的有些像。
上次带着俞嬴去吃的时候,俞嬴说那醓酱是野渡渔船上的味道。临走时,令翊问那酒舍主人这醓酱的事。俞嬴说得很准。酒舍主人说他兄弟都是易水上打鱼的,打上来的鱼虾,大的都卖掉或者晒干,实在小的就趁鲜砸烂做成这醓酱。水边人家都是这样,没什么新奇的。
令翊也觉得齐相送来的这些醓醢没什么特别新奇的。诸人发现,将军这两天很有点淡食的意思,不但不爱吃齐人的醓醢,就连质子府本有的醢酱都吃得少了……
俞嬴喝粥的空儿,好气又好笑地瞥一眼那边的令翊,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只是无奈地笑了。
公孙启也在吃肉羹的时候分神看向令翊。公孙启觉得这位吃蒸羊肉却不蘸醓酱的令将军年纪最大也就是七岁,八岁是一定到不了的,因为自己八岁的时候就不用这种明晃晃装委屈的样子邀宠了。
公孙启又觉得此时的令将军很像家里那条大黑犬,看着高大威猛——也确实高大威猛,出去田猎,能扑倒一头雄鹿,但却是个撒娇精。
但凡父亲摸了一下旁人家的犬,你就看它那个委屈劲儿吧。蜷在墙角儿,对它平时爱吃的腿子肉,也只叼几口,看父亲走近,立刻不吃了,用后背对着父亲。父亲得跟它轻柔地说话,夸赞它,笑着顺它背上的毛,然后揉它的头,咯吱它的脖子,它才“勉为其难”地翻过身来,露出肚皮。父亲再一顿揉搓,它就欢实了,摇头摆尾,转圈,往父亲身上蹿。等父亲走了,它就跑去把那一盆腿子肉都吃掉。
公孙启觉得此时的令将军就是蜷在墙角儿的大黑犬,等着老师去给他顺毛呢。
而老师则低头吃粥,似乎没发现的样子。老师这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公孙启才不信她不知道呢,但她没去“揉”他……
这些大人们……公孙启摇摇头,接着低头吃自己的肉羹。
又两日,齐相田向登门造访,受邀前来的还有当日国人堵在质子府门前闹事时在场的诸国使节——前两日宴请了燕质子一行,这回自然是解释夜袭之事,这位相邦按照礼仪规矩,将该做的,算是都做了。
齐国相邦田向当着众人的面,履行当日承诺,揭出当日夜袭燕质子府的元凶是齐国大夫于射——是他挑拨田克,也是他的亲信死士试图杀田克以嫁祸,那挑拨国人来闹事的蓝袍人和假扮的游侠
儿都是他的门客。
“知道了此事,敝国上卿是嫉恶如仇之人,当即便让人去擒拿他。那于射狡诈至极,竟逃脱了,还杀了上卿派去擒拿他的人——便是前两日城南之事。寡君是极看重齐燕邦交的,命向全权处理此事。向在城东一家邸舍中找到于射,已将射及其党羽尽皆剿灭。射之头颅盛放于匣中,诸位可验看。其尸身及诸党羽并那处邸舍,向已令人焚毁。”
田向正色行礼:“向忝居相邦之位,这种奸人得仕于齐,是向无识人之能;公孙、太子太傅及将军在临淄遇险,亦是向未能尽到保护之责。还请公孙、太子太傅及将军见谅。”
这话说得太大方、太谦和,这位相邦的神情也太真挚自然,俞嬴等若不是知道中间还有公子午和公子仪,知道自己花了多少财货激上卿田原动手,知道齐侯又是什么情况下下令诛杀于射的,得以为齐国君臣真是上下一体,公平厚道,又多重视齐燕邦交呢……
公孙启毕竟还小,俞嬴是其老师,是燕质子府当之无愧的当家人,田向谦和地对俞嬴颔首为礼,等她说话。
俞嬴满脸感慨,摇头叹息:“齐诚乃上邦大国,当真公正仁厚。若是那等不入流的,这种涉及权贵之事,只会随意敷衍过去,哪会这般彻查?便是彻查,也没本事查得这么快;便是查得快,也不一定真能查出这样的真相;便是查出真相,也断然不会真的将涉事权贵法办,只会随意找个位卑者顶替……”
俞嬴也正色行礼:“这回算是见识了齐国君臣上下之德、之智、之能了,俞嬴敬佩之至。燕质子及上下人等对齐如此相待,铭感五内。”
俞嬴又对田向笑道:“特别是相邦,这些天为燕馆之事奔忙,俞嬴实在不知道如何感激才好。”
诸国使节大约算是临淄消息最灵通的一拨人了,也都是敲敲脑袋顶就脚底板响的精明灵透人,当日之事都看在眼里,后来虽俞嬴没与他们说燕人做了什么,但事情就摆在那里,推测也能推测出两三分
来。
魏使魏溪、赵使柏辛等初听田向之言,都在心里感慨,这做派,这面皮,这把假话说得这么真的本事,要不人家是列国有名的相邦呢。及至俞嬴将不知算是讽刺还是恭维的话说得那么掏心窝子时,几位使者不由反省,在脸皮在口齿上,自己是不是不太称职?随即众人也便原谅了自己,这位燕使是凭一己之力,将三晋拉进来,扭转齐燕战局的人。罢了……
田向看俞嬴一眼,微笑道:“太子太傅太过客气。都是为了两国邦交。”
田向又再次对列国使者表达歉意和感谢,表示齐国一定会尽力维护临淄的安定,保护诸位使节的安全。诸位使节也纷纷谈起山东六国的亲善和睦——毕竟,谁还不是从政的人了呢?
说完了正事,田向便告辞,诸使节也告辞,俞嬴等自然要留饭,如此再客气一回,田向和诸使节便告辞往外走,俞嬴等相送。
众人一边走,一边说些闲话。
魏溪与柏辛相约去看赛马,鲁国质子与韩国使者谷琦都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走在一起,正在说谷琦新得的一卷奇书。
田向也笑问俞嬴:“前次送来的醓醢,太子太傅可尝了?”又问公孙启和令翊。
俞嬴和公孙启都说很好,又都道谢。
令翊也笑道:“甚好。翊本不是爱醓醢之人,先生将其中有一种鱼醢推荐给翊,说有野渡渔船上的味道,便是宫廷中也难得。翊尝了,果然鲜美无比。只怕日后翊也爱上醓醢之味了。真是多谢相邦。”
田向看着令翊,笑道:“将军喜欢就好。那也是向最爱的味道。”
令翊也看着田向,微笑点头。
经过进门那棵大枣树的时候,田向多端详了一下。
魏溪已经与柏辛说完了看赛马的事,他是与魏侯那样威严的老叟都能玩笑一二的人,此时便笑道:“相邦看这树的样子……莫不是想这树上的枣子吃了?”
“还真有些想了。”田向笑道。
这位齐国相邦也是偏严肃的人,魏溪想不到他会这样说,自己倒卡了一下,才笑道:“难道相邦吃过这棵树上的枣?”
田向微笑点头:“向与从前住在这里的公子俞嬴是故交,不止一次吃过用这棵树上的枣子做的枣泥甜羹。”
令翊嘴角的笑容没变,眼睛里的笑意却少了。
俞嬴不看令翊也不看田向,低头整了整自己裘衣的袖子,又低声嘱咐公孙启别踩上冰滑倒了。
魏溪神情诧异,看看田向,又看一眼俞嬴,笑道:“溪听说过那位公子,那是真正的俊杰。”
田向微笑点头。众人走出门去,都再次行礼道别,客人们便坐上车,各自走了。
田向坐在车里,自嘲一笑,不明白今日为什么发起少年狂来。那个叫令翊的年轻人在乎的是这个俞嬴,而自己在意的,是明月儿。是因为这个俞嬴神情语气和行事方式都太像她了吗?
那个将公子午和于射的事告诉公子仪的人,一定是她安排的,田原已经答应不再追究于射,却突然派人向他下手,恐怕也是这位俞嬴的手笔……
明月儿便是这样,举重若轻,最擅长借力打力。她报复心也重,不喜欢吃亏。胆子又大,不惧怕行险招。早年的时候,性子张扬,后来虽收敛了,其实本性还那样儿,别的策士多是说话绵里藏针,她是绵上露一层针尖儿。每日笑眯眯的,其实脾气顶不好,每次吵架,都是自己去求她……
想到从前的事,田向独自在车里笑了。随即他的笑容又淡下来,没有她在,这世间何其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