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端
光是听人述说都能想到此次疫病的凶险与可怕,原本自信满满的江游子此时也是垂丧着脸不吱声,进黎州城以来,他每日废寝忘食的一边翻着医书一边对症熬制着汤药,却仍旧是毫无见效,随着死亡人数的不断增多,明明才过了几日,他却觉得像是一生般漫长。czyefang
暮岁寒知道他心中焦急和压力,可他不懂医术,所以只能在一旁时不时的宽慰上几句,以防他也同染了疫病的人那样一时想不开。
而和疫病同样严峻的是,青霭他们所带的粮食物资已经所剩无几,如今楚国正是内外交患的危急时刻,各地粮仓都将粮食优先派给战场上的将士,能够留给分发给两地灾民的实在不多,眼下刨去他们自己所必须的口粮,做多只能维持五天而已。
所以他们只能不断缩减每日分发的数量,以尽可能的多维持几天,而再次期间必须要找到治疗疫病的方法,否则黎州城迟早生变。
而事实也确实如他们所料,随着每日派发的粮食都在减少,后面甚至每人只能领到一份薄粥和一份腌菜,领取食物的队伍中开始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这天,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在领到粮食后却走到一边,将手中盛着白粥的碗重重的朝着地上一砸,指着青霭的鼻子骂道:“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整日只知道克扣我们的粮食,给我们发放这种狗都不吃的东西,自己却偷偷吃香的喝辣的,你们这群畜生还是人吗?还对得起自己这身衣服吗?”
青霭这边还没发话,一旁的知府却是第一个忍不住了,吹着胡子怒气冲冲地说道:“放肆,是谁允许你在这里血口喷人,构陷朝廷命官的,来人,给我将此人拿下打入大牢。”
“慢着!”青霭开口阻止道,并缓缓起身走到那人跟前,态度和善的问道:“如今凡事都要讲证据,你说我们克扣粮食,还吃香的喝辣的,可有什么证据?”
那人朝青霭哕了一口唾沫,说道:“我今日既然敢说,自然就有证据,你要的证据如今就在知府衙门后院的一口铁锅之中,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那锅里还有你们昨晚没吃完的半头猪吧。”
“哦?”青霭听后似笑非笑的扫了一眼旁边的知府,只见他早已经满头大汗,不断拿袖子擦拭着额头,她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仍旧未见愠色,而是语气温和朝他问道:“府衙后院的事你又是如何知晓?”
“昨天半夜,我实在饿极,便想出来找点吃的,结果远远的就能看见府衙后院有一缕热气升起,心下疑虑,便翻上了墙头,却看见张知府和他的一众衙役们围着铁锅正在大吃特吃,好不快哉。”
“敢问张大人可确有此事啊?”
张知府一边擦着汗一边讪笑道:“回禀大人,黎州城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您都在喝着米汤,下官又怎敢去沾油腥呢,明显是这人借着诬告乘机捣乱,想要从中获利,其心可诛,还请大人明察。”
那人闻言当即仰天大笑,笑完了当即反驳道:“我刘大用生来顶天立地,绝不做诬告他人的下做事,大人要当真问心无愧,便由百姓做证,前往府衙内搜寻一番便是,若我所言有虚,任凭你们处置。”
这无疑是当下最狠的誓言,百姓们顿时群情激奋,纷纷附和支持,为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青霭便大声喊道:“大家莫慌,真相如何,我们现在去府衙一搜便知,大家也可一同前去,全当做个见证,张大人意下如何?”
张知府咽了咽口水说道:“大人说搜那便搜吧。”
青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张大人莫慌,清者自清,我相信你绝不会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说罢青霭的眼神不可察觉的微微扫过人群后方,暮岁寒心下明了,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现场。
刘大用带着众多黎州百姓气势汹汹杀向知府衙门的后院,张知府在队伍的最后方,眼睛一直扫视着周围,想看有没有人注意自己,眼瞧着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搜东西的上面,此时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便提留着衣摆想要快速逃离此地。
谁知他刚一转身便被青霭堵个正着,她一看张知府做贼心虚的模样就知道他想逃跑,却并不直接挑明,而是笑着明知故问道:“张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张知府讪讪笑道:“我突然觉得尿急,想去如厕。”
青霭冷冷一笑,朝府衙内扫了一眼,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到角落里,张知府被她此举吓得不清,以为青霭想要揍他,赶忙捂着脸求饶道:“大人莫气,大人莫气,我招了便是。”
青霭见他这副孬样,嫌弃的嗤笑了一声后松开了他的手,压低声音说道:“你个蠢货,招什么招,就你那点事,方才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明眼人瞅上一眼就能知道什么事,还需要你招吗,那口铁锅和你私藏的粮食我已让人搬走了,尽数充公,你一会儿给我把这副怂样收起来,拿出点底气来,知道了吗?”
张知府闻言立马换了一副脸色,谄媚执礼道:“原来大人是在为我兜底呢,等这事儿过去了,下官感恩戴德,定当知恩图报。”
青霭一抬手,漠然说道:“不必,我这么做不过是为压下局势罢了,倘若真让他们搜到什么,你们知府衙门被踏平也就罢了,我们也得跟着受牵连,你给我记住了,日后若是再有这种事被人抓到把柄,不用他们动手我亲自剐了你,偷吃都能被人抓住,真是废物。”
张知府连忙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只是我没吃完的那半头猪…。”
青霭一记杀人的眼神扫来,张知府急忙改口道:“不要了,不要了,敢问大人一会儿该拿那个刘大用怎么办?”
“张大人觉得该怎么办?”
“下官觉得应当收押大牢,即日问斩,可威慑人心。”
青霭讳莫如深的笑道:“张大人既然都想好了,还问我做什么?”
张知府当即会意,拱手答道:“是。”
刘大用带着一群人在府衙内一阵翻箱倒柜,将整个府衙搜了底朝天,可是别说猪了,连一粒米都没找到,他知道东西很可能已经被转移,如今无论他们再怎么找都不可能找到了,众人面面相觑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刘大用走到青霭面前,冷笑道:“大人果真好手段,这么点时间就能将这么多东西全都搬走。”
青霭摊开双手,一脸无辜的说道:“少侠此言何意?老夫方才可是一路跟在你们后头来的,你们没找到东西怎么又赖起我来了。”
张知府听从青霭的教导,扬着头,趾高气昂的从一旁走上前去挡在青霭面前,底气十足的责问道:“大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你竟然还敢随意攀咬,来人,给我拿下。”
衙役们得了令便上前按住刘大用的手和胳膊,将他控制起来,刘大用也并未反抗,而是一副不畏强权,慷慨赴死的模样,经过张知府身边的时候,朝他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青霭赶忙嫌恶的往旁边站了几步,只恐殃及池鱼,张知府当即大怒,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喝道:“粗鄙之徒,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给我把人带下去。”
百姓们跟着扑了个空,在青霭的劝说下也渐渐散去,继续回到粥棚排队领饭,一直忙活到太阳落山,青霭才和下属们收了摊子回到了医馆中。
暮岁寒见她回来了,便拿着瓷碗递到她的手中,里面是一个粗面馒头,青霭接过后问道:“府衙后院的东西你可都安置好了。”
暮岁寒点了点头,说道:“那个张知府私藏的东西可不少,除了米面粮油还有不少猪肉腊货,我将东西全都归进了库房,后面陆续分发给百姓,这样我们的物资便能多坚持些时日。”
青霭坐在椅子上就着茶水一口一口的吃着馒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那个老小子肯定在封城之前就将市面上的粮食买断全都存进了府衙里,打算封城之后再高价卖给百姓,我今天特意打听过,自打封城以后,一旦米的价格已经翻了十番。”
暮岁寒愤愤道:”这样的人渣应当上报朝廷后,将他就地正法。“
青霭却仍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吃完了馒头掸了掸手上的碎屑,说道:“他既然敢发国难财,就说明上头有靠山才敢这般有恃无恐,杀了他一个还会有新人顶上,也未必会比他更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杀了他府衙里的人也未必会听命于我们,他也是个识相的,既然已经将他的东西尽数没收,便暂且放他一马,当务之急还是尽早找到治疗疫病的办法,江游子和太医们可有进展?”
暮岁寒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道:“今日又有不少人化成了血水,还有人受不了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太医们都吓得不轻。”
“我同你一起去看看。”
青霭和暮岁寒穿戴好面巾和衣服后便进了疠区,还未走进多久便能听见瘆人的喊叫声,病患捂着头在地上四处打滚,几个人上前都拉不住他,院子角落里有个火盆,那是用来烧毁病患随身衣物的,青霭和暮岁寒小心翼翼的穿过人群,寻找着江游子的身影。
忽然一只手拉住青霭的衣摆,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她的身上已经开始长出了红点,青霭蹲下身子和她平视,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和蔼的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
“那是肚子饿了?”
小女孩依旧摇了摇头。
正当青霭一脸不解时,暮岁寒在一旁说道:“她的双亲已经全部走了,就是今天撞墙的自戕的人。”
青霭沉默了一阵,她将小女孩抱起坐在了她的膝盖上,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用白布包裹成一团的东西,打开之后里面是几块麦芽糖,是她施粥回来时经过一个处人家时偶然看到的,便花钱买了些回来,她拿起一块放进了小姑娘的口中,柔声问道:“好吃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她抚摸着她的小小的脑袋,将剩下的糖果包好塞进她的怀中,笑道:“那我把这些糖全都送给你,但是你要记住,因为你生病了所以一天只能吃一颗糖,等到糖吃完了,你的病就能好了,你会听话吗?”
小女孩嘴里吃着糖,小声嘟囔道:“好~。\"
“乖,再去休息一会儿吧,”青霭将她从膝盖上抱下,看着她乖巧的躺下后,便为她轻轻盖上了被子。
最后他们在一处别院内找到了正在忙着煎药的江游子,他一人看着三个炉火,一见到他们来了,便朝他们手中一人塞了一把蒲扇,擦着额角的汗水说道:“你们可算来了,快帮我扇扇,让我休息会儿。”
青霭一边往炉火中添着柴火一边问道:“你这几日可研究出什么东西来了?”
江游子瘫坐在椅子上,沮丧的说道:“没有,我翻遍了古今中外大大小小的医书,都没找到对这种疫病的记载,明日我打算去村民采药的山上看看,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疫病的原因。”
“那便和岁寒一起去吧,也算有个照应。”
因为柴火加的猛了些,炉火中顿时黑烟四起,青霭一边扇着火一边被熏的不停咳嗽,等她一转头,暮岁寒和江游子都忍不住笑了出来,青霭还不明所以,一脸莫名其妙的问道:“你们笑什么?”
江游子打来一盆清水放到她的面前,忍俊不禁地说道:“你自己照照。”
青霭低头对着清水照了照,才发现他们在笑什么,只见她的脸被黑烟熏成了一张黑炭脸,于是下一秒她就朝他们的头上一人赏了一掌。
江游子吃痛捂着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我方才听说今天你们今天施粥时出了点乱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暮岁寒便将今天张知府的事同他大致说了说,江游子听完立马义愤填膺的说道:“那刘大用应该算是义士,怎么能让他平白蒙冤?任由张知府将他杀害。”
青霭扬了扬眉,打趣道:“那敢问江御医有何高见”
“我们应该要求张知府马上放人。”江游子愤愤不平的说道。
“哦?先不论张知府哪里是否愿意放人,你又怎么保证那刘大用出来了就不会再生事,现在整个黎州都是草木皆兵,今天运气好能压下,下回可就不一定了,况且这种乱局可是最容易被人乘虚而入。”
暮岁寒并未加入这场争辩,而是起身进屋找了一条干净的帕子,用清水打湿后递到了青霭身旁,青霭接过后回之以赞许的微笑,然后将毛巾往脸上一拍,开始一通胡乱的大力揉搓,结果连没擦干净,皮肤还被擦的通红。
暮岁寒在一旁实在看不过去,便接过她手中毛巾,一手将她的脸摆正,认认真真的替她擦拭着污渍。
江游子不服道:“他既然愿意和腐败的官府正面对抗,就说明他是个明事理的人,我们只要跟他说明厉害,相信他应该会明白的。”
青霭无奈的翻了一个大白眼,说道:“我的江大神医,你和刘大用都尚未蒙面,如何就肯定他是正义之士?那个刘大用身形健壮,气若洪钟,完全不像是饥饿交困的难民,你若是执意保他,小心反被他利用。”
“你这是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
青霭当即一把夺过暮岁寒手中帕子,朝江游子的方向一扔,不偏不倚直接盖在了他的脸上,“你若是执意如此,我也不拦你了,明日我和张知府大声招呼,就说这事儿交由江御医全权处理,如何?”
江游子取下帕子笑了,“如此甚好。”
辩论到此结束,青霭也未在多说什么,手中却像是报复似的加快了扇火的频率,没多久砂锅中就传来一股糊味,江游子急的大喊:“蠢女人快住手,你把我的药都煎糊了。”
青霭冷哼道:“谁让我是小人嘛,小人就是这样的,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还要劳烦江大人重新熬一份咯。”
别院中的喊杀声四起,只有暮岁寒正襟危坐在药炉边全然不受身边影响,专心致志的煎着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