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惊觉
春溪小桥栖残月,桃花落尽青苔地。
粉白玉兰开了又谢,渐渐地生出绿油油的叶子。转眼间,春尽夏至,荷塘圆叶碧连天,暖风缓度,夜静蛙鸣。
临水小榭,半卷旧竹帘。
玄鸮门中人暗中相助,将傲龙派弟子一举击溃。共三十余名弟子下山,无一人伤亡,唯独一个被活捉的,亦当场自尽,经脉俱废,令傲龙派得不到任何线索。
傲龙派承受不住如此悬殊的打击,饶是弟子再多,可多却不精,也经不起这种和送死没什么区别的伤亡。特紧急送来谈和信,言辞恳切,真诚,希望同玄鸮门握手言和,此次不再干涉姜孟两国的战斗。
少了傲龙派的助力,又逢孟国内乱,兄弟阋墙,争夺皇权。不得已,边境的孟国亦撤了兵。
姜国宫廷内,获知此消息后,立刻派人送来君主的密函,嘉奖玄鸮门中人于此战役中的功绩,赐予金银良药若干,并表示正在考虑,为玄鸮门设香火分坛的提议。
对于如今的玄鸮门来说,金银珠宝倒是其次,要姜国为他们设置香火坛才是要紧事。
玄鸮门先前能隐世不出,在玄武山上能凭空而起三座山脉,全依托了代代尊主所寻的灵脉宝地,代代掌门摄取灵脉修炼,又以自身灵气反哺。
现如今,蓝掌门同宗主们秘密商议,称灵脉在渐渐衰竭,已经难以供养。若再不想出些法子,只怕不足百年,整个玄鸮门便不能再如此隐蔽,内山、外山、山外山都将分崩离析,就此不在。
灵脉稀少,也难寻。
清水派所在的晋翠山虽是风水宝地,但那毕竟是定清所留之物。巍峨百年过,无数门派想抢那片地,皆无功而返,可见必定有秘而不宣之法宝。
除却“掠夺灵脉”这个办法外,玄鸮门只得从其他方式来增补灵气。
百姓供奉的香火和信念,亦或者鲜血和屈死的亡魂,皆是玄门中人最喜的修炼、滋补之物。
先前姜国君主仁慈,在启用玄鸮门对付敌国之人时颇为犹豫若是被玄鸮门的人所杀,那当真是魂飞魄散,尸体也要拿去炼化,绝不能再入轮回。
君主认为这过于残忍,幸而有刚入宫的那位冯姓宠妃及几位心腹臣子苦苦相劝,上谏许久,才终于达成这个合作。
这些姜国层层递下来的赏赐中,还有一份冯姓宠妃的信,及给的一些单独礼物,并非金银俗器,而是一些珍稀的药材。
送东西的人低眉顺眼,说娘娘特意嘱托了,要这些必须转交给“玄鸮门的青青姑娘”。
如今,这一封信就在傅惊尘手中。
去年种的因,如今结了果。
而他已经数月不曾见青青。
手掌心,被碎瓷划破的那道痕迹始终没有完全愈合,每每快要长好,傅惊尘便又将它划开,以警醒自己,莫深陷昏浊。
酒香意暖,小亭入荷风。
同傲龙派弟子战争告捷,出去做事的这些人皆在此开怀
畅饮。
在座弟子中,唯独卓木一人同修剑道和无情道,且小有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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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不少人缠着他问东问西。
众所周知,无情道这种东西,注定是修不成的,总有一日会遇到命定之人。
而卓木多有进益,且桃花传闻不断,却至今保持童子身,令这些人格外钦佩。亦有女弟子,喜爱听的凑过来,不爱听的,则在一旁剥莲子吃,交流修炼心得。
夜过三更,吵闹仍不休。
傅惊尘坐在桌前,一一检查冯昭昭冯正熙给青青的那些药材,千年人参,万年灵芝,甚至还有一株怀梦草。旁得也便罢了,那怀梦草珍稀难寻,寥寥无几,据傅惊尘所知,也只有黑水塘下生了几株,稀稀落落。
可见冯正熙当真喜爱青青。
傅惊尘合上盒子。
他无需怀梦草此物,不过青青大约会感兴趣。
只是自七日前,梦中不受控将她弄到沙哑瘫软后,便不曾再梦了。
“做什么都没关系”,“无论怎么做她都不会受伤”。
这种念头,只会平白助长邪欲。
传闻中有南柯一梦,今朝亦有梦醒黄粱未熟。
梦虽虚妄,却亦有痴人效仿。
尽管只是发泄,也会影响心境,若再度放纵,唯恐多生心魔,当真要在现生中行不伦之事。
以朱砂涂于纸上,绘食梦貘画像;在睡前悬挂床头,以驱邪梦。
傅惊尘暂且无法回想那粉白玉兰树下的事情,这些日子,右护法精神愈发变差,蓝掌门邀白衣派弟子长居,不知是否发觉了他们的异动;叶靖鹰也称病不出,在药峰上闭关;青青青青
不去想青青。
侧身,那卓木正传授禁谷欠小技巧“我从书上得来的,若生淫,邪之心,便将那女子想成你的母亲,姐姐,妹妹”
“卓木,”傅惊尘打断他,“乱说些什么”
卓木微怔,想起他的确有妹妹。
他轻摇折扇“虽是乱说,但颇有见效。一想到这些,我便冷静了,心下空空,再无多余心思。”
傅惊尘不同他多讲,手掌心伤口又被他撕裂,隐隐泛着血丝。
起身往外走,十里荷塘,处处蛙鸣聒噪,一声接一声的嘲笑,笑不公天道。
金开野放下杯子,疾步追上“傅惊尘。”
方才痛饮狂歌,唯独金开野郁郁寡欢。
因那名自绝经脉的被俘弟子,是他体修的一个小徒弟。和在座的这些人相比,金开野大约是最重情重义的那一个,也是唯一一会为同门弟子而黯然伤神的一个。
傅惊尘停下,礼貌问“金宗主可是想清楚了”
“蓝掌门于我有恩,当年也是他将我一手提拔,”金开野直言不讳,不曾有半点迂回,“我知崔护法不满蓝掌门的独断专权,但蓝掌门本身并无私心。”
“并无私心”傅惊尘笑,“为急于求成而过度吸取灵脉,
却不曾反哺分毫。当年为自己利益,逼右护法不得不离开玄鸮门,以上所作所为,就是你口中所说的并无私心”
金开野没反驳,仍坚定说“我绝不会背叛蓝掌门,更不会站在你们那边。”
傅惊尘淡淡“随你。”
他折身欲前行,又被金开野拦下“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想要问问你。”
傅惊尘停下。
金开野绕至他面前,看傅惊尘那同青青更似血亲兄妹的脸,问“这些年,我一直在私下调查我妹妹金玉倾的动向,好巧不巧,每一次,每一次,有了关键线索时,总有人赶在我前面,将那些人杀死灭口听闻你善以草卜算,可否帮我卜上一卦”
傅惊尘笑“我若是你,绝不会为此无稽事占卜。只是你现在如此说,我倒是想起一事,要提醒金宗主”
他温和问“这些年,金宗主一直在瞒着蓝掌门探访令妹下落又是为了什么呢”
金宗主说“你是何意”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着了魔,臆想青青是你的妹妹,甚至还多次冒犯她,令她受惊,”傅惊尘说,“同为兄长,我能体谅你的感情,也同情你的遭遇,因而不曾阻止你探访青青。唯有一点,金宗主,你既然已经对当年妹妹失踪之事起疑,又为何止步不前,不肯深入调查当年真相”
金开野不说话。
傅惊尘缓步逼近“还是说,你不肯接受事实你自诩爱妹如命,为何又对杀害令妹的凶手轻轻放下”
金开野脸一沉“莫胡言乱语,我妹妹没死。”
傅惊尘冷笑“你知道”
金开野说“你不也一样么傅惊尘,你表面上做一个好兄长,实际上呢”
傅惊尘第一次打断他“实际上如何我同青青清白分明。”
“谁说你们关系不清白了好端端的,你说这个做什么”金开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忽然说些什么,紧皱眉头,“我是说你一样言行不一,表面上说对青青好,实际上呢外出几年不曾回转,如今又将她一人丢在玄鸮门中,不理不问,这就是你说的好”
傅惊尘冷静“我不在那里,她生活会更好。”
“更好若不是她喜欢你这个哥哥,我才不会同你白费口舌,”金开野不悦,斥责他,“青青才多大十岁就跟着你进玄鸮门,你也知咱们门派中都是些什么人她一个十岁孩子,无依无靠,唯独有你这个兄长。你刚离开的那些年,她几乎天天给你写信三年过了,你没回来就算了,后面同她还断了联系。你就这样伤一个小女孩的心她也需要被宠爱”
“如今这个世道,你同我谈宠爱”傅惊尘讥讽一笑,说,“青青不需要被宠爱,而是可以让她随意宠爱别人的能力。”
金开野愣住。
“好好看看你们所谓的宠爱吧,蓝掌门宠爱蓝琴,不惜违背禁令要她入内门,致使她受到禁令反噬,双腿不良于
行;你说你宠爱蓝琴,所以那些危险的任务从不让她参加,以至于她修炼有碍,险些无法通过试炼境;喔,忘记了,还有蓝掌门那所谓的宠爱,宠爱她,便觉得她已经废了,需要选个男人、培养那个男人,好让那个男人继续宠着她,将女儿的下半生幸福都寄托于一个男人的良心身上,”傅惊尘说,“金宗主,你觉得蓝掌门这种宠爱,结果如何”
金开野说“那你这样做就算爱了”
“是,我爱她,”傅惊尘平静地说,“假使有一日,她要上天,我就是她的通天梯因为青青是我妹妹。”
因为是妹妹,因为爱她。
教她如何保命,如何处事,为她铺路,要她自立。
纵使有朝一日,要踩着自己尸体上去,也在所不惜。
因为是妹妹。
她是他悖逆天道的象征,而如今是天道的惩戒。
金开野愣一愣,良久,才说“我怎么觉得你说这话有些奇怪”
“有什么奇怪她是我妹妹,我不爱她还能去爱谁”傅惊尘淡淡,“哥哥爱妹妹,天经地义,有什么问题难道你不爱你妹妹么”
金开野想不出反驳的话。
道理是这个道理,话也是好话,可他为何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怪怪的,想不明白。
“当然,你可以继续为蓝尽忠卖命,继续尽职尽责地宠爱蓝琴,”傅惊尘笑,“毕竟她也到了该成婚的年龄,想必蓝掌门也早已准备好二位的婚事,只待你回去边操办一场,不是么”
“怎能如此”金开野惊惧出声,眼睛都瞪大了,快要同青青平时的眼睛一样大,“多年以来,我一直将蓝琴视作亲生妹妹。亲生兄妹间,又怎能有如此作孽的感情我视她如亲妹妹,绝无半点不轨之心倘若有,那岂不是和禽兽并无区别”
傅惊尘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你内心怎样想夜深人静时,你因为这种无血缘的兄妹相称而有隐秘快感也未可知。”
“此话当真无耻”金开野怒,“你也是有妹妹的人,怎能说出如此龌龊之言”
月明星稀,荷风吹微香沾衣。
傅惊尘冷若冰霜,白衣欲凝水成雪。
“龌龊”他说,“倒真是龌龊极了。”
金开野惊愕“你又发哪门子风站风口上被吹伤寒了”
傅惊尘冷冷自他身侧过“与其同我争辩龌龊不龌龊,金宗主不如多多关心现实间的事。譬如当年永安城雪灾,贫苦百姓卖儿卖女,甚至有易子而食。那一场令城中人断绝粮水的雪崩,究竟是怎么来的。”
金开野只想骂娘。
疯了吧这人他们争执的是什么龌龊不龌龊么
呸,和这个有一毛钱关系么
一开始不是不同意加入他们么这一番对话,还不都是被傅惊尘牵着鼻子走他说什么就谈什么,怎么反过来没由来地骂了他一顿傅惊尘平时不挺淡定一人么今天在这里发
什么疯
眼看傅惊尘飘然离开,金开野扶着栏杆,吹了一阵凉凉夜风,方觉燥热缓缓平息。
又冷静一阵,金开野招手,示意他的弟子过来,压低声音询问。
前段时间,傅惊尘可是去了清水派
那弟子点头说是。
金开野若有所悟。
年初起,金开野便察觉到石山和卓木两人多有异动。
傅惊尘为人谨慎,而他这两个师弟中,卓木心思细腻,是个笑面虎,滑不溜秋,问不出什么;石山却是个大大咧咧的家伙,粗心大意,做事冒冒失失。
金开野差人悄悄地跟着石山,顺藤摸瓜,还真发现了些眉目。
傅惊尘在暗中调查青青的身世。
原来他也是后来才寻到这个妹妹。
原来他也曾怀疑过青青的血缘。
据傅惊尘所得到的线索来看,最大的可能性,则是青青当年也从永安城被卖掉,而买她的是海棠宗的人。
金开野尊重以不同方式修行的修道人士,无论是剑道、无情道,还是合欢双修道、妖道、魔道、娘道
都一样。
但自幼进海棠宗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却是在懵懂之时便开始耳濡目染,很难讲她们是自愿选择这条修道之路。
譬如当年扰乱定清道行的那个芳初,也是从海棠宗逃出来的。
金开野坚信青青就是金玉倾,信她不过是因为某种术法变了年龄;对于傅惊尘调查出的这个结果,自然不会相信。
但他还需要从傅惊尘那边窃取一些消息,以便更好找出“青青就是金玉倾”的证据。
春日里,玉兰花开时,傅惊尘悄然去了一趟清水派;
自那之后,他忽然全身心地做事,出任务,杀人,甚至在刻意疏远青青
冥冥之中,金开野有着预感。
去了清水派,他就能发觉所有谜题的答案。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
明月西沉。
傅惊尘取下床头悬挂的画,那以朱砂绘制的食梦貘,被草草卷起,狠狠丢在一旁。
他于梦中将手指塞入青青口中,要她咬。牙齿咬得愈用力,他愈发狠;他愈发狠,青青愈咬得用力。
近乎于纯粹的发泄,痛苦如赤足在烙铁上行走,又似饮荆棘上的甘蜜,疼痛的瘾,甜蜜的苦。
愉悦是痛,痛亦是愉悦。
爱和恨混淆视听,克制与放纵没有边境。
何为炼狱
这是他的炼狱。
人间折磨,痛不欲生。
禁忌在极致舒,爽后姗姗来迟。
傅惊尘抚摸着怀中青青的脖颈,甚至想要直接掐死她,大约她死了后,自己便不会如此痛苦;可若是妹妹死了,他为改孤命所有的反抗,都成了笑话一场。
妹妹若死了,兄长亦如行尸走肉。
可她若活着,终有一日,她会离开,同人双修
他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而此刻,无羁梦中,青青被他压得密不透风,纵被暴烈对待,却还是会温柔拥抱着他。
就像刚才明明已经无法承受了,却还紧紧用手臂拥抱着他,抽泣着说可以再重一些,她可以。
“你干嘛总是这么凶”花又青小声问他,傅惊尘,以后你若真变成了大魔头,也会这样凶地对我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自言自语“肯定会的,我都看到了。”
傅惊尘抚摸青青头发,清醒地享受着短暂虚假温存。
虚假的,虚假的,一切皆为虚妄。
是他亲手取下了食梦貘画像。
他清醒地步入虚无缥缈的堕梦。
可也只有在虚妄中,才会有如此肆无忌惮的触碰。
也唯独在虚幻中,方可同她剖白真心,没有算计,没有隐忍,没有忌惮。那些恶劣的、肮脏的、粗暴的、激烈的、龌龊的、不能取之于光下观的心思,想法,统统坦坦白白地发泄与她。
“我不是凶你,”傅惊尘说,“青青,我”
忽而想起先前吵架时,她愤怒的指责。
傅惊尘无奈笑,也只有梦中,才敢如此同她直接说荤话“你似乎一直认为我会成为采补妹妹的大魔头。”
“因为你就是,”花又青闷闷不乐,很认真地指责他,“你真的会这么做。”
认真到就像她真的亲眼目睹他有多坏。
梦中青青果真和现实无异样,或者说,这梦越做,越像真实的她。
交谈,斗嘴,小脾气,别无二致。
傅惊尘叹气,手指触着她鬓边散落的头发,轻声“我怎么舍得”
这一次,他说出当时未完的话“若你我真要行采补之事,我也只想补给你,哪里舍得采”
“好吧,你说话真的太好听了,”花又青慢吞吞地说,“那我暂时原谅你了,毕竟现在的你还没有坏掉,而且确实很能让我开心”
她似有忧愁地抓着头发,苦恼“谁让我是个滥发善心的善良小姑娘呢”
傅惊尘被她逗乐了,埋首拥抱她,幽幽蜜饯梅子蕊香气,他忽而对方才的米且暴行为心生愧意,细细吻她脸颊。
正欲再款款温存,花又青却冷不丁推开他,惊叫“糟了糟了,差点忘了,今天早上,我还约了梁师兄呢。”
傅惊尘不悦“怎么梦中你还记挂着那个姓梁的”
“还不是为了救你,”花又青生气,推他一把,不开心了,“我要和他一起,悄悄地去看那白衣派的长老,看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要再做了,我也不能再睡了。”
傅惊尘笑容一僵。
不能再睡了,是什么意思
转眼间,怀抱空空。
鸡叫了三声,晨光熹微。
明日昭昭拨昏沉,天光大亮祛薄雾。
万事清明。
傅惊尘自空荡荡的床上醒来。
他坐起。
窗前桌上,摆着那冯正熙给青青的礼物和书信。
厚重紫檀木雕着西府海棠,其中放置着千年人参、万年灵芝
以及,怀梦草。
怀梦之草,握住入眠,可于梦中见思念之人。
骤然惊起一身冷汗。
来不及沐浴,简单一个清洁咒语,傅惊尘出门,疾步而行,厉声问卓木。
“石山昨日是不是来信说,今天要同白衣派的那两个长老见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