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十六爷
太子正在帐篷中敷药, 他的伤势并不太重,但是因为身份在这,故而剩下的几个太医全都聚在他这儿了。
上过药后, 太子便将他们打发了出去。
帐中油灯昏暗, 太子独自坐在榻沿上, 面色冷沉, 眼睛盯着某个地方一动不动。
这次随太子而来的是毓庆宫里的两位格格, 她们年岁不大, 仗着颜色好受了几日宠,但终归在太子心中是没什么地位的。
瞧见太子这般神色, 两位格格也不敢上前询问,只象征性地送了药,就缩回自己帐子里去了。
伺候在太子身边的是近两年才拨来的太监,与太子并不亲近,除了分内事再不会多问一句, 都安安静静在角落候着。
这时,有人来报:“启禀太子爷,雍亲王来看望您了, 正在外面等着呢。”
太子听见这声音,忽地回过了神来,他面色透着白,扯了扯嘴角:“老四不是午后才来过吗?这都将至深夜, 也难为他还能想起来看望孤。”
抬手让人将四爷请了进来。
四爷不用奴才动手,自己便掀了帘子进来,他没有直接坐下, 而是先扫视了一圈。
太子注意到他的动作, 面上镇定, 放在膝头地手指却是不由得一颤,又很快恢复平静。
他明白四爷的意思,对身边伺候的人道:“都下去吧。”
“嗻。”七八个太监当即退出去,整个帐篷当即只剩下四爷和太子两人。
“今日你也累了,怎么不回帐子休息?”太子抬眸,朝四爷露出浅淡的笑来,饶是带着病容,依然不失温和。
四爷径直在他对面坐下,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来。
“今日之事蹊跷,臣弟心中不安,便让手下人去查了查,找到了这个。”四爷将令牌递到太子面前,“二哥可认得它?”
太子看都没看,脸上笑意愈浓了些:“这是从孤毓庆宫里出来的东西,孤怎会不认识?”
四爷见他并未否认,已然是心灰意冷,才不做任何反抗,脸上不由得浮现一丝痛色。
他闭了闭眸复又睁开,将那块令牌攥得更紧:“二哥买通猎场护军,放出狼群,总不会仅仅是为了制造这场混乱吧?”
这次围猎,除了十三之外,其他人都未受到致命伤。四爷能猜出太子的用意,但他却不愿相信。
若真是如他所想一般,那皇阿玛和二哥的父子之情,已然是走到头了,再也无法弥补。
太子勾起唇角,露出个惨淡的笑容:“老四,你既坐在这儿,而不是将我的人抓去公然审问,想必已经知道我的用意了吧?又何必多问这一句呢?”
他提议围猎,将兄弟们带到这片猎场来,再放出狼群,就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自己落得个残废。
废了一条腿,皇阿玛总会放过他了吧?
只是……他低估了老十三的仁厚忠义之心,那爪子没落到他身上,倒让老十三吃了苦头。
四爷抿着薄唇,深沉的眼眸注视太子半晌,最终紧了紧牙关,从唇间吐出一句:“二哥,你真是糊涂了!”
太子受了他一句斥责,并未露出半点不悦的神色,反而更加轻松了,脊背都微微弯了下来。
“老四,你不知道,这一日我已盼望很久了。在宫里时,我想过千百般让自己伤退的法子,但那有皇阿玛的人,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若是事情败露了,那毓庆宫里的人……”太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已不再自称孤,卸下这个字的枷锁,太子仿佛重焕生机一般。
“总之宫里不可能,那这次围猎便是我唯一一次机会,”太子笑了笑,“但没想到,我都落到了这般田地,老十三还愿意护着我。”
太子不知自己今日是幸还是不幸,但看到十三受伤倒地,太子心里还是十分愧疚的。
“二哥,你如今还再这个位置上,只要皇阿玛不说废黜你,你便永远是大清的太子。”四爷沉了沉声音。
“老四,这话怕是连你自己都不信吧?”太子看了四爷一眼,语气忽地变得平淡,像是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似的,“京中传来消息,齐世武呼号而亡,托合齐拄钉而死。你说,哪天会轮到我,又会是怎么个死法?”
四爷猛地打断了他:“二哥!”
太子知他不愿听,抿唇笑笑,道:“你不必烦忧此事,说到底,这回是我布置不周,连累了老十三。你也不必再劝我,空闲时候帮我多照拂照拂他,我如今不能和旁人走得近。”
否则来日皇上追查起来,与他关系密切的人,恐怕都难逃一劫。
不过太子又很快想到,四爷和十三爷一向亲近,就算没有他的话,老四也定然会关心十三弟的。
太子安心了些许。
四爷见他已然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心中微痛,放下了那块令牌。
“此事臣弟只当不知,涉事之人全交予二哥处置。”四爷说道,“……还望二哥多加珍重。”
莫要再做这种傻事。
太子收下那块令牌,神态依旧自若,温和疏离。
四爷冷着脸走了,独留太子在帐中枯坐半晌。
直到灯油燃尽,周围陷入黑暗,太子才动了动,唤人进来。
尤绾并不知道四爷查到了什么,只清楚四爷半夜时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硬邦邦地躺在榻上,睁眼到天明。
按照原定的计划,他们再过一日就该回行宫去了。
但如今十三爷伤势惨重不易挪动,只能留在此处养着。虽然十三爷身边有人照顾,但四爷也是不放心,和尤绾商量过后,便在猎场这里多待几日。
待十三伤势好转些,他们再回行宫。
皇上送来了好几位医术精湛的太医,整日围着十三爷转。
尤绾去问了几回,知道十三爷这伤并未伤到里面的腿骨,只是如今正值盛夏,天气极热,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伤口感染,但尤绾又不懂这些,实在是帮不了什么。
做大人的心焦,小孩子们也都开心不起来。
这时候大人没时间管他们,元哥儿几个只能跟着玩得来的几位小叔叔,守在帐篷外等消息。
过了七八日,十三爷的伤口终于好了些,四爷准备将他挪回去,众人才启程。
元哥儿他们被十六爷完好无损地送了回来,尤绾头回见到这位刚过十五岁的十六爷。
十六爷继承了王庶妃的好相貌,也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尤绾记得这位如今虽不显,但却在四爷登基后承袭了庄亲王的铁帽子王爵位,年纪虽轻却能手掌大权,得四爷重用。
现在看起来还是个阳光开朗的小少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了四爷贼船,成为一名四爷党的。
尤绾知晓他日后会成为“自己人”,脸上便带了些笑意:“孩子们顽皮,真是麻烦十六叔了。”
十六爷朝尤绾拱拱手:“小四嫂客气了,元哥儿他们活泼可爱,十分讨人喜欢。十三哥的伤势我帮不上什么忙,看住几个孩子,不然他们添乱,也算是弟弟的一片心意。”
他这话倒不做假,元哥儿几个还好,十三爷家里的孩子,一听阿玛受伤,都是急得不行,若不是有十六爷看着,恐怕日日要在十三爷病榻前担忧。
十六爷送完几个孩子,便开口说去探望十三爷,尤绾自然不会拦他,让余永易将人好好送出去。
一行人花了大半日的时间,终于从猎场回到了行宫。
到了行宫,也就快到回京的日子了。
尤绾听闻皇上因十三爷受伤大怒,彻查了布置猎场的官员,好几个下了大牢。
至于那狼群,只道是巡逻疏忽留了空子,才让那批狼跑进去的。
尤绾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皇上都这般罚了,那这事只能这般了结。
行宫比猎场的环境要好上许多,药材太医也一应都是全的。皇上特许十三爷留在行宫养伤,不必急着回京,十三爷自然是叩谢圣恩,在行宫安心住下了。
四爷临行前去看了好几回,尤绾却听说太子只是送了几次药,她心里有些不忿,向四爷问道:“太子就不能亲自去探望一眼吗?”
四爷闻言怔了一瞬,他知道尤绾约莫是猜出了什么,叹口气将人拥住,道:“以二哥如今的景况,到了十三面前,怕是会被他看出什么。与其这般,还不如让十三蒙在鼓里,专心养伤。”
十三如今还庆幸着,自己推开了二哥。若是他知道了真相,那以后该怎么面对太子?
太医可是说了,十三那腿再难恢复如初,此后半生,恐怕都要忍受蚀骨之痛。
尤绾抿紧唇不说话,心里越发觉得十三爷可惜。
但时光不能回溯,十三爷那伤,只能是这般了。
八月底,圣驾进了京城。
尤绾回府第一件事,便是递牌子进宫,去永和宫将瑞哥儿和宜尔哈接回来。
时隔两个月,两个孩子已经比她出门前胖了一大圈,还好没有忘记尤绾这个额娘,看到她进门后就双双跑过来,抱住她的腿。
“额娘。”声音略沉些,这是瑞哥儿。
“额凉——”嗓音略娇些,这是宜尔哈。
两个孩子都扬着小脸,亮晶晶的眸子盯着她。
德妃坐在榻上笑道:“你一来,他们就忘了玛嬷了。”
尤绾两条腿被抱住,实在走不动,待把两个小黏人精从腿上扒下来,她才能给德妃行礼。
德妃给她赐座,两个孩子便分坐在尤绾身侧,玩玩她的袖口衣摆。许久未见额娘,两个孩子可想她了。
“这回随皇上出巡,老四可还好?”德妃问道。
尤绾颔首道:“四爷一切都好,只是在猎场上受了些轻伤,如今已经痊愈了。”
德妃虽在宫里,但也能知道外面的事。她叹了声,道:“这次是让老十三受苦了,他福晋得了消息,好几次进宫来找本宫,想要请命去塞外照顾老十三,本宫瞧着她着实是可怜。”
十三爷生母早逝,他算是跟着十四爷一同在永和宫长大的,十三福晋有什么事儿,只能求到德妃这里来。
尤绾道:“听四爷说,十三爷的伤势已经好些了,妾身回府后给十三福晋去封信,让她安安心。”
德妃道:“这样也好,她若是往塞外一去,那府里那么多事儿,又该交给谁呢?总得有个主事的人才行。”
德妃说完十三爷的事,又将话题转到瑞哥儿他们身上:“老四和你一回来,这两个孩子就得回去了,本宫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尤绾笑道:“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娘娘了,以后妾身常带他们进宫,陪娘娘解闷。”
德妃就等着这几句呢。她其实更想将两个孩子多留几日,但德妃清楚,孩子还是在亲额娘身边养着好,她若是将孙子孙女抢到身边,老四该烦她了。
若是老四一家能住在宫里,她倒是能日日见到这几个孙辈。
德妃脑海中瞬间划过这个念头,但又立即甩到了脑后。这样的想法,她可不敢有。
瑞哥儿和宜尔哈在永和宫住了两个月,对德妃已经十分熟悉了。这里虽没有阿玛额娘,也没有哥哥,但是玛嬷对他们也极好,屋子比家里的还要漂亮。
两个孩子得知额娘要带他们回去,着实伤感了好一会,宜尔哈还抱着德妃的胳膊,小鼻子一抽一抽的,眼眶红红道:“玛嬷一起,玛嬷一起。”
这是想让德妃和他们一起回去。
尤绾看着觉得好笑,又觉得德妃虽然对四爷不太亲热,但对孙辈还是十分真心的,不然宜尔哈能这般喜欢德妃吗?
尤绾费了好久,才让宜尔哈明白,玛嬷要留在这里,不能和她们回府。
宜尔哈最终含着泪妥协了,这才跟着尤绾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宫。
小孩子忘性大,待回府后,元哥儿把送给他们的小兔子拿出来,宜尔哈当即就不哭了,和瑞哥儿商量着给小兔子喂食。
元哥儿还和他们讲述在塞外的见闻,两个小的如今说话还磕磕绊绊的,可能都听不懂哥哥说什么,但依然瞪圆了眼睛,看着哥哥手舞足蹈,显然是惊讶极了。
宜尔哈听罢,就来缠着尤绾:“额娘,我也想去,我也想。”
瑞哥儿比她稳重些,跟着宜尔哈后面,小脸上也写满了渴望。
尤绾敲了元哥儿额头一下:“都是你引着弟弟妹妹,等会要是吵着出门,那就你来哄。”
元哥儿挠头笑了两声,就忙不迭地跑走了,留下尤绾对着两个眼巴巴想要去塞外的小家伙。
“额娘我也想去玩……”瑞哥儿抿抿小嘴巴,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尤绾:“…………”
果然孩子大了就不好管,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她等会怎么收拾元哥儿!
尤绾和四爷离府的这两月,府内倒是太平,没出什么事儿。
只听余永易打听到,其间年格格曾派身边人去门房处闹了一遭,但很快便被福晋差人带回后院,据说年格格还因此气病了,在房里躺了大半月。
尤绾对她不感兴趣,只要人好好活着,不闹出什么大事来就好。
回府不久后便是颁金节,尤绾依言带着瑞哥儿他们进宫,哄得德妃十分开怀,赏了不少好东西。
这回李氏倒不酸了,尤绾听闻大格格已有孕一月,李氏如今都是要做郭罗妈妈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去关注瑞哥儿他们。
临近年关,尤绾忙着过年事宜。忽有一日,她额娘喜塔腊氏带着小妹来了王府,说要拜见她。
尤绾立即命人请进来。
她额娘每隔两个月都会来看看她,只是这个时候家里事务繁忙,突然过来,还是有些稀奇的。
喜塔腊氏先看过瑞哥儿他们,才和尤绾说话。
“额娘知道你这时候忙,只是有件事情,还得求你开口。”喜塔腊氏这般说道。
尤绾笑着说:“额娘有什么事但说无妨,哪里还用得着求我?”
她知道自己额娘是个明白人,家里大小事情都能处理得妥妥当当,也能约束阿玛他们不惹事,这么多年来,倒是少有这样说话的时候。
喜塔腊氏将身边的小女儿拉过来,推到尤绾面前坐下:“还不是你小妹的事,我这回是特意来问问你,可有什么法子?”
“小妹的事?”尤绾惊诧地望向小妹尤绮,“她日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什么事儿?”
尤绮如今已经算是大姑娘了,她如尤绾一般,继承了喜塔腊氏的美貌,虽未完全长开,但也完全称得上是一枚美人胚子。与尤绾的妩媚娇美不同,尤绮因是喜塔腊氏接近三十岁生的,在娘胎里少待了两个月,故而显得柔弱些,眉眼更加清丽。
尤绮看看额娘,又看看大姐姐,嘴唇动了动,提醒尤绾道:“额娘是说我小选的事。”
尤绾这才突然想起来,尤绮如今已经到岁数了,想来年后便要小选,就如她当年一般。
喜塔腊氏道:“你当初因为癸水还未至,我和你阿玛使使银子,能给你送进个好去处。但你妹妹已经走不通这条路了,想着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让她落选回家?”
她就怕小女儿也要留在宫里,抑或是指到哪位宗室后院去,那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尤绾明白这事情的重要性,她点头道:“额娘不用担心,我过年进宫时和娘娘说一声,有娘娘发话,小妹肯定能落选的。”
小选进宫对某些人家来说,并不算一件好事。如果家里背景足够硬,宫里娘娘自然不会故意卡着不放,走个形式,也就能把落选的女儿接回家了。
有尤绾这句话,喜塔腊氏也算是放心了。尤绮也松了口气,抱着尤绾卖乖撒娇。
尤绾留下额娘和妹妹用过午膳,才让余永易将人送出芙蓉院。
喜塔腊氏已来过王府许多回了,对出府的路十分熟悉,来到前院后,就领着尤绮往出府的角门处走。
快要到的时候,忽地听到前面一道熟悉的声音:“郭罗妈妈!”
喜塔腊氏一抬头,瞧见元哥儿正站在不远处,她立即笑眯了眼:“是元哥儿啊!过来过来。”
她朝元哥儿招手,元哥儿当然是乖乖跑过去,嘴上问道:“郭罗妈妈,你来怎么不告诉我,这是已经要走了吗?”
喜塔腊氏笑道:“这回来得不巧了,方才你额娘告诉我,你今日出门去了。下回郭罗妈妈一定挑元哥儿在的时候来。”
元哥儿今日是和几个哥哥一道,跟着十六爷出去学射箭,这才不在府里的。
他眸子弯弯:“那您得记牢了,元哥儿也想您的。”
这话简直甜到喜塔腊氏心里,她当即道:“记得的记得的,下回问好了时候再来。”
元哥儿满意了,瞧见喜塔腊氏身后的小姨,他也喜欢这个漂亮的姨姨,朝尤绮行了个礼,说了两句话,才让开道,让郭罗妈妈带着小姨出府了。
元哥儿小跑回去,忽地瞧见送他回来的十六叔还未走,站在廊下盯着不知什么地方。
他顺着十六叔的目光看去,只瞧见空荡荡一片,元哥儿问道:“十六叔你看什么呢?”
十六爷朝他勾勾手,元哥儿好奇地凑上去,下一瞬便被十六爷搂着肩膀一把锁住,双脚悬空离地。
“和十六叔说说,方才你去打招呼的是谁?”
元哥儿挣扎几下,他那力气对十六爷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动了半天也没能下来。
元哥儿也不恼,他和十六爷已经很熟了,笑道:“方才我看到了郭罗妈妈,所以过去请安问候。”
“那后面那位是……?”
元哥儿这才明白十六叔问的是谁,他答道:“当然是我小姨啊,是额娘的妹妹。”
十六爷松开手,元哥儿立即跳下来,踹了十六爷小腿一脚,忙不迭地跑远了。
十六爷笑着骂他一句,却未向往日那般追上去给元哥儿一个教训,而是继续站在原地,盯着角门那处看了半晌,嘴角慢慢扬起来。
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还梳着闺阁少女的发髻……
十六爷转身出了雍亲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