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脏,你看多干净
楼梯间的顶灯亮得发灰,任是打在谁身上都有种阴暗颓废的感觉。微小的灰尘在这唯一的光源里漂浮,打着旋儿落在了尚澜枫指间的点燃的烟头上。
邢磬就这么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傻缺,至少在他眼里这家伙就是个傻缺。动不动拽得跟二五百万似的。要是这家伙在他公司,他第一个就把人给踢出公司去,看他还怎么拽。
要是把他抽烟的样子拍下来发给那些yxh会怎样?
邢磬正想着,那人弹了弹烟灰,似是对剩下半根烟没了兴趣,只是夹着任由烟雾缭绕,抬头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尚澜枫比祁竹高出一些,微微倾身上来的时候,身体遮挡住了大半灯光,将他笼罩在阴影下,语气带着几分寒意“为什么还跟他在一起?不要随便糟践这幅身体。”
邢磬不由嗤笑道“怎么?跟他在一起就是糟践自己了?那么跟谁在一起不是?”
尚澜枫皱了皱眉,半支烟也快燃尽,烫意已经无限接近指缝间,他微微眯起双眼,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却能盯得人背脊发凉“不要忘记你的目的。”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邢磬不知其中深意,他只是直挺挺站在那里,目光一瞬不瞬地与尚澜枫对视着,就像是在玩一场谁先移开就算输的游戏。
两人就这么对峙了半分钟。
尚澜枫率先移开了目光,他随手一抛,烟头准确无误地落入一米开外的垃圾桶里。
没来由地觉得胸口有股憋闷了数年的气在发酵,迅速膨胀炸裂开来,尚澜枫转身之际迅速揪起祁竹的衣领,动作很快,眼眶因怒意逐渐发红,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凭什么,自甘堕落?”
尚澜枫几年前就这么想问他了。但是那会儿,他还在h国做练习生,听说祁竹的事后,他不管所有人阻拦回了国,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后来,两人多年后再次相见,却是一起出演电视剧。那句话也始终没有说出口,过了那个最想问出口的时限,问不问都已经无所谓了。
只不过,就在刚才台上的时候,以及此时此刻,深藏多年的疑惑猛然爆发,没来由地将尚澜枫吞没。
凭什么我都开始变好了,你却开始自甘堕落?
他始终记得初遇祁竹的那天,彼时他是尚家接回家没多久的私生子。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那时候的尚澜枫就爱打架,时常负伤回家也没人在意。
打架、受伤、痊愈后再打再受伤,成了生活常态。
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尚澜枫满身伤痕地躺在小巷子里,嘴角还淌着血,衣服早已被撕扯地破破烂烂。
尖锐的指甲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抠出一道道深痕,他想就这么死去就好了。
视野朦胧间,一双拿着手帕的手轻轻擦去了他眼角和嘴角的血迹,尚澜枫猛地坐起身来,目露凶光,背脊抵着墙壁,用力拍开那双手,警惕地盯着面前半蹲着的人。
春末夏初傍晚的小巷里,橙黄色的暖光打在那人的后背,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圣洁的光,乍看上去倒如同降临人世的神。
尚澜枫见来人只是个身材清瘦的少年,刺目的光线让他看不清那少年究竟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那双手长得过分好看。
可惜他不需要虚假的善意。
尚澜枫龇起尖而长的獠牙,眼眸中泛起骇人的红光,企图逼退他。
之前他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那些孩子无一例外都是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地逃走。
他是所有人眼中的“怪物”,但他不介意成为一只“怪物”。
少年不仅没有逃跑,反而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若不是仔细听的话,很快就消散在吹过的微风之中。
那只修长如玉般的手轻轻撩开他额前散落的碎发。由于方才的打斗,那些头发被汗水和血液沾湿,黏糊糊地贴着额头。
他这才看清那少年的长相,纤长如鸦羽的睫毛下是一双黑得惊人的眸子,此刻呈现微微弯着的弧度,他的皮肤和那双洁白无瑕的手一样,挺而直的鼻梁,稍稍圆润的鼻头更显得顿感一些。
他的笑容如此刻初夏的风,温和得恰到好处。
尚澜枫一怔,他认识这人。
在四中,又有谁不认识他呢。学习好,长得好,人缘也好,没有人会不喜欢他吧。
他曾在人群中远远见过他一眼,被人围着,只是淡淡地笑,却让他呆立着足足看了好久,直到人消失无影,他也没回过神来。
一如此刻,他的獠牙还没来得及收起,脸上的表情却已呆滞。他知道现在的自己看上去肯定很蠢。
他任由面前的少年处理着他额头上皮开肉绽的伤口。
就像一只被驯服的狼崽,乖乖地一动不动,任凭差遣。
“好了,很痛吧?以后不要再打架了。”少年伸手摸了摸他又乱又脏的头发柔声呢喃道。
“啪”,清脆响亮地一声,尚澜枫烦闷地拍开那只像揉小狗一样揉他头发的手。
他那么脏,真怕会弄脏他的手。
尚澜枫这么想着,扶着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往巷子外走去。
他走了几分钟,小腿传来撕裂般的痛,他才想起刚才那群人用铁棍发狠般地敲击他的小腿,那里估计是断了。
天色已经由粉紫变成深蓝,尚澜枫蹲在花坛的边沿上抽烟,一支接着一支,尼古丁的味道能让人短暂忘却一些疼痛,包括生理上的。
烟盒里仅剩一支了,他取出那孤零零的最后一支,将烟盒随意扔在身后盛开的牵牛花上。
花骨朵被外力牵动着左右摇摆了两下,他点烟的动作一顿,敏锐的直觉让他抬眸直直盯着左前方的暗处。
似乎察觉到已经被发现了,少年从黑暗处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
只是这一次,他身后跟着一抹残影,那影子和少年长得有六七分相似,但也只是长得相似而已。
锋利的眉梢下是一双泛着浅金色的竖瞳,里头满是睥睨众生的冷傲。怎么看都是一副傲慢疏离的感觉,与那少年温润柔和完全是两个极端。
花坛足有半人高,尚澜枫这么蹲着,微微抬头仰视才能与少年对视。
他再次点燃手中的烟,放入嘴里的前一秒,烟被人从指间抽走。
祁竹将烟踩灭后,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他下意识的好学生行为让尚澜枫嗤之以鼻“你跟着我做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跟祁竹开口说话,他曾幻想过自己如何主动开口跟他打招呼,却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简单到就连三岁小朋友都会的事情,他也做不到。
“尚澜枫,你也看见了,我们是同类。”祁竹仍旧是那副浅浅笑着的模样,身后那抹残影极度不屑地再次睨了他一眼。
“所以,不要再自暴自弃了,好吗?”
直到这一刻,尚澜枫才知道,他以为自己高高筑起的铜墙铁壁坚不可摧,却在祁竹一句话间崩塌破碎,脆弱得像是蝉翼。
见他不语,祁竹在花坛边沿坐了下来,从塑料袋里拿出两瓶啤酒,将其中一瓶递给了尚澜枫。
“嘭”,易拉罐的材质不佳,一拉环扣,竟断了拉环。
祁竹抱歉地笑了笑,随后视线落在尚澜枫修剪平整的指甲上,灵光一现般睁大了乌黑的眼眸,捧起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尚澜枫下意识想将手缩了回去,却被祁竹牢牢抓在手心。
“脏。”
“不脏,你看多干净。”
怕尚澜枫不相信,祁竹还将他的手捧至他眼前,是一双带点健康小麦色又指骨长得极好看的手。
一点也不脏。
“好了,那就行个方便吧。”祁竹把那罐少了拉环的啤酒塞在尚澜枫怀里。
忽然长出的尖锐轻易便将那铝制易拉罐划破,里头浅黄色的液体在路灯下泛着莹莹的光,尚澜枫恍惚了一瞬,仰头喝了一口,却被呛得连连咳了好久。
“只是啤酒,你好像没喝过酒?我以为你那么会打架,那喝酒也很厉害。”祁竹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有些惊讶道。
尚澜枫的脸涨得微红,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面前的人,他偏过头,一副要强的样子“没喝过,但是喝过就厉害了。”
夜色深了,尚澜枫顿了几秒,只见身旁的少年咕嘟咕嘟几口就喝完了一罐,低头望着那只剩下一半的浅黄色的液体喃喃说道“我以为好学生不会喝这种东西。”
祁竹摇了摇头,笑道”很多时候,你看到的人和事都只是表面而已。就像你以为自己是异类,却不知道其实我和你一样。“
“怪物有什么不好的?你看,刚才如果是人类,他们很难打开那罐拉环坏了的啤酒。但怪物轻而易举就做到了。只是生来种族不同,哪有高低贵贱。”
“尚澜枫,不要妄自菲薄了。活着的意义会有很多,但只是作为异类就想放弃自己,那就太可惜了。”
“大千世界,总会有你活下去的意义。”
“实在不行的话,那我们两只已知的怪物可以互相取暖,不是吗?”
那一晚,尚澜枫不知道自己是自己回得家,又是怎么一晚无梦地睡到天亮,还差点上学迟到的。
以前他可从来不在乎迟不迟到。
后来他问过祁竹,为什么他要帮自己。祁竹只是淡淡说了句他和以前的自己很像。
尚澜枫从不要命沉默寡言的怪物,变成了准时上课认真学习的普通学生。他出众的外貌被h国某娱乐公司看中,而他也恰巧想要远离那个令人生厌的家,他打算走练习生这条路。
他问过祁竹,得知那个人也支持他的选择后,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前往h国的路。
不出所料,他的外形在h国深受喜爱,很快就展露了头角。
却也在同年,听说祁竹放弃了保送,也放弃了出国,最后甚至连考试也不参加了。
气血上头的尚澜枫不顾公司阻拦第二天就飞回了国,问遍了所有人都不知道祁竹去了哪里。他在z国待了整整一个礼拜,没日没夜地寻找祁竹。
电话始终是关机,就连祁竹的父母也如人间蒸发,怎么也寻不到。
一周后,尚澜枫不得不返回h国。自此一走就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