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陷阱
那天宝珍等阿翠出去,夜深人静又想起景泽送她回来时说的那句话,思潮起伏难以入眠,起身坐在梳妆台前,点亮了玻璃灯盏,对着镜子看他说的自己脸上那颗很可爱的痣,用手指蹭着被他吻过的脸颊,心里一片茫然。
也许那些亲密的动作对他只是逢场作戏,也看不到他有几分真心,两人之间还有这许多无形的阻碍,宝珍看着镜子中自己的眼神慢慢变的坚定,决心放下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之情。
过了些日子,景泽找哥哥收回了老宅,德太楼生意也清淡,就不再花钱去租另外的仓库,有货到了要不在店里挤一挤放一下,要不就拿到家里的几个空房间安置。
只是苦了遂昌叔和他的老婆,本来他们两口子就住在老宅替德太楼看仓库,现在变得无处可去,遂昌叔年轻时候就跟随宝珍的父亲德衍去外面跑生意,不幸的是有一年去汉中,发生了翻船事故,为了救德衍他自己的手臂受了重伤,落下了残疾,宝珍的父亲感念当年他的相救之恩,便照顾遂昌叔在店里做点轻便的活,因为身体上有残疾,很晚才找了个媳妇,这个遂昌嫂原本是个寡妇,而且耳朵也是半聋。
宝珍知道这两个人清贫,就让母亲和哥哥收留他们来方家,只是要永松叔一家住的两间下人房要让出一间,那一间本来是他们儿子阿财的,只有永松嫂在阿翠面前抱怨了几句,宝珍知道后也不放在心上,阿财在方家的碾米店当伙计,怕他父母管束经常住在店里也不大回来,这个房间空着也是浪费,如今给了遂昌叔老两口住也算做了件好事。
除了南货店德太楼的生意,方家还剩下碾米店和皮箱店在维持,那个碾米店去除伙计的费用,多少还能持平,建仁表哥在管的皮箱店就只见亏损,不见有进账,一直还要倒贴几个伙计的工钱,虽说也不多,但一年下来也是几百大洋,往年都是母亲的私房钱在贴出。
今年宝珍不准备再出这个钱,就跟哥哥商量,没想到哥哥最近和建仁表哥一起抽大烟,觉得不好意思要关了皮箱店,就答应宝珍皮箱店的亏损他会支出,宝珍劝了几日,哥哥也不听还时常和建仁混在一起,便也懒得去德太楼,平日陪着母亲去拜佛,或在家抄抄医书和佛经。
哥哥这段时间回家来总是抱怨南货生意难做,常说想要做点其他的,母亲听了劝他先守住德太楼,况且家里也没有多余的钱,宝珍也跟着母亲劝了一回,以为哥哥只是一时兴起,自从父亲过世以后,哥哥也就守着德太楼这些老生意,还是靠父亲多年经营下来打下的基础,但生意还是越做越走下坡路,家里人都不指望他去做什么新的投资赚钱,因此也没把哥哥的话当作做一回事。
最近哥哥每日晚上回来精神还健旺,但白天偶尔见他都是萎靡不振,宝珍猜测哥哥还是戒不了鸦片,看来阿翠的劝说也没用,这天多炖了碗人参汤,等母亲用完饭回房,叫住哥哥说道:“哥哥,你等一下也喝点参汤,再回房去休息!”
“我一向不喝这些,给姆妈吧!”
“姆妈的永松嫂会端去的!”说到这里,阿翠出来端着小茶盘,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瓷焖罐放到鹤洲前面。
宝珍朝哥哥笑道:“翠姐傍晚就开始炖的,哥哥你快喝吧!”
鹤洲端起焖罐,掀开小盖子一股人参的香味扑鼻而来,喝了一小口甜中带一点点涩味,刚想说有点苦。
却听见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还听见永松叔阻拦的声音,谁这么晚了闯进家来,宝珍和哥哥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只见来的是那个给“石板刨”石老板跑腿收帐的“小麻皮”阿候,一脸凶相的带着两个手下,不顾永松叔的阻拦气冲冲的进来了,后面还跟进来有点气喘的錫鸾。
鹤洲看到“小麻皮”阿候瞬间变的脸色苍白,扶着茶几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宝珍看哥哥这样,扶着他的手臂对那个阿候说道:“你无缘无故闯进我家来干什么?”
阿候半边脸都是坑坑洼洼的白麻子,长的个头矮小又猥琐,以前他是在妓院跑堂的,当年哥哥娶了妓院的月英,想来也打赏了他不少钱物,在德太楼看到鹤洲和宝珍总是卑躬屈膝的称呼“大少爷、二小姐”,满脸的阿谀奉承。
如今黑着脸气焰嚣张,张开镶着一颗金牙的嘴巴,阴阳怪气的说道:“二小姐,我是来替石老板收利息钱的!”
“我们没有向石老板借过钱!”
“就怕你们这些做生意的要耍赖,不认账,你看看这个借据!”
宝珍想去看他手里的借据,却被哥哥拦住了,他推过小麻皮递过来的借据,笑着说道:“候哥,辛苦您还跑这一趟,利息钱我月底一定会付的!”
“那可不行,大少爷,我们老大说了,这个利息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结算的!”说着一屁股坐在阿翠身边的一把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无耻的的笑着,阿翠嫌弃的赶紧靠到宝珍身侧。
“麻烦您在石老板面前美言几句,我月底会把几个礼拜的利息一起支付的!”鹤洲还是恳求道。
小麻皮看到桌上的半盅参汤,拿起来说道:“没钱付我们利息,倒有钱喝这么好的补品,我跟弟兄们晚饭都还没吃呢!”
“大少爷你像兔子似的,我们赶到德太楼,你又不在,我们几个赶到你家里来,总算是见到了大少爷你的金面!”说着一口把参汤灌下,舔了舔发白的嘴唇,把瓷焖罐狠狠地摔在地上。
宝珍和阿翠被他吓了一跳,宝珍看哥哥的样子借钱是真的了,只是不知道借了多少,又看小麻皮的模样,觉得他也是个抽鸦片上瘾的。
锡鸾看鹤洲急的额头冒汗,上前嗫嘘着说道:“这几天德太楼没什么生意,请再宽限几天吧!”
这时站在小麻皮左边的一个手下满脸横肉,一拍桌子吼道:“妈的,都像你一样拖着不给钱,我们这些爷们吃什么去啊?你叫我们喝西北风啊!”
厅里这一吵闹,永松嫂扶着母亲从里间出来了,彩绣毕竟在这个镇上多年,一向是富贵人家出身,气派还在,在上首正中的椅子上一坐,说道:“阿候,你要来讨利息,也不用这样兴师动众的大晚上来催逼,我们方家虽然不比以前兴旺,但这点小钱我们还是会准时付的!”
小麻皮看到方家的老太太出来,倒也赶紧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说道:“老夫人,你好!我也是替石老板办事没办法,才来打搅!”
“欠你们多少?”
“这个礼拜的一百大洋,还有上个礼拜的一百大洋,总共欠利息二百大洋!”
彩绣淡淡地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儿子,对宝珍说道:“你去里面拿二百大洋来!”
宝珍听母亲的吩咐,去钱柜点了整齐的二十卷,很重的拎出来摊在茶几上,阿候看到大洋,眉开眼笑对彩绣说道:“谢谢老夫人,在下告辞了!”
两个手下各自捧了几卷大洋,跟在小麻皮身后晃晃悠悠的去了!
彩绣此时扶着额头,宝珍走到母亲身边,说道:“姆妈,你没事吧!”
彩绣叫永松叔、永松嫂、阿翠都各自下去,等下人们都退了,才问鹤洲:“你到底借了石老板多少钱?”
“一万大洋!”
“你用这钱去干什么?”
“去和人投资做糖行生意!”
“你怎么都没和我商量过,就去做了!”
“现在我们拿什么去还石老板的钱?”
“现在上海租好了仓库,南洋的糖也已经运到了,就等分开销售到周边,回笼资金就能赚了!”
“谁给你引荐的这个生意!”
“是建仁表哥,他的一个朋友在上海做洋行生意!”
宝珍顿时觉的此事不妙,但看母亲紧缩的眉头,把话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屋子里的人都沉默着,彩绣终于重重的叹了口气,转头问站在门口附近的錫鸾:“德太楼目前还有多少钱。”
“只剩要去进货的五百大洋,还有三百左右的赊账!”
“那也就是没有钱,德太楼要支撑下去进货的钱总是要留好的!”
“宝珍,你那里还有多少钱?”
“刚才拿出二百,只剩下五百这样了!”
“看来我们目前怎么也拼不出一万大洋去还给石老板,至于利息我们也就够付一个月左右!”
鹤洲听母亲这么说,说道:“姆妈,一个月后应该糖行的生意有点可以回本了!”
“但愿如此!”说着示意宝珍扶她回房。
到了房间只有母女二人,彩绣躺下后又说道:“宝珍,如果你哥哥这次投资生意失败,我们该怎么办?”
宝珍看看母亲空洞洞的眼神,现在不是自己找母亲要安慰的时候,勉强笑了一下,说道:“姆妈,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宝珍出了母亲房间,看哥哥还和錫鸾坐在厅上,阿翠在收拾地上被小麻皮摔了一地碎瓷,宝珍上前一起帮着擦了一下茶几,对着哥哥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糖行生意失败,我们怎么去还这一万大洋!”
“你放心吧!不会失败的!”
“那你借了石老板一万大洋,拿什么给他做的抵押,谁做的担保?”
“呃!就是建仁表哥做的担保,至于抵押嘛!用的是德太楼的店铺!”
本来还想问问錫鸾哥哥德太楼那边是否还能匀出点钱,听的这里感觉身体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脑子也嗡的一声像要炸开了,哥哥真是吸鸦片坏了头脑,这样没脑子的事都会被建仁表哥忽悠着去干,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宝珍叹了口气,也没多说一句话,揉了揉额头回房躺下,看着空洞洞的天花板一夜无眠。
哥哥的样子更是日渐消瘦,估计主要还是吸鸦片害的,在家大概因为母亲在,还是比较收敛,在德太楼没人管他一定抽的很多,宝珍担心哥哥日夜沉迷于此,就和阿翠时不时白天到德太楼帮忙,主要还是希望哥哥少抽点鸦片。
接下来的几个礼拜,宝珍从家用中拿出一百大洋,给錫鸾哥哥让他及时去交给那个小麻皮,省的他来家里聒噪,也不问哥哥那边投资糖行生意的情况,因为是建仁表哥介绍的,就没什么好期望,不想泼哥哥冷水罢了!
到家一空下来看着钱柜里越来越少的银钱,不知道该怎么去还这一万块钱。
阿翠也知道宝珍在愁钱的事,这天偷偷的把自己这些年存的一百多大洋拿给她,宝珍不好意思要她辛苦的积蓄,说道:“翠姐,等熬过了这个礼拜,哥哥投资的糖行应该会有些回来的的钱,你的这些先拿回去吧!”
阿翠看宝珍迟疑不收,笑着说道:“二小姐,你先收着,如果大少爷那边有钱进来,你再还给我不迟,我这些钱也不过放着没在用!”
宝珍拿着她的这些钱,心想她存这些很不容易,以前爹爹在世的时候,给她四块一个月工钱,后来她看哥哥接手经营德太楼,生意日渐走下坡路,她主动提出工钱降到两块一个月,一百多块是要存好几年的,真是不忍心拿她的钱。
两人正在为钱推辞,永松嫂突然急匆匆的进来叫宝珍:“二小姐、不好了!听说大少爷投资的糖行仓库被大火烧了!”
宝珍吃了一惊,问道:“你听谁说的?”
“阿财他爹刚回来,说是大少爷收到这个坏消息,在店里砸东西,发脾气,账房柳先生也劝不住,要不你过去看看吧!”永松嫂一边比划一边说。
“你跟我妈说了吗?”宝珍问道。
“没有,二小姐,我先跟你说,也不知道这事准不准!”
宝珍点点头说道:“好的,你照旧开饭做准备吧!我妈问起就说我和阿翠去德太楼,一会儿和哥哥一起回来!”
说完宝珍看永松嫂出去了,低声叫阿翠去看看遂昌叔是不是从店里回来了,如果来了就请他来客厅。
不一会儿阿翠陪着遂昌叔进来了,宝珍开门见山地问道:“阿叔,听说我哥哥在店里砸东西,是为了什么事发脾气!”
“二小姐,下午的时候,建仁少爷拿着一份电报赶来,说是在上海的仓库被火给烧了,大少爷不相信自己又发电报去问,傍晚终于确认糖行的仓库是给租界的日本人给放火烧了,说是怀疑仓库里偷藏了违禁的东西!”
宝珍知道遂昌叔说话不会有半句虚言,说道:“阿叔,这些暂时不要让我妈知道,辛苦你了!”
遂昌叔点点头,又加了一句:“建仁少爷是和小麻皮一起来的,快到店的时候,小麻皮在外面不远处等着,建仁少爷一个人进店里见了大少爷!”
宝珍心乱如麻一时不及细想,披了件外衣和阿翠火急火燎的赶着去店里,还没进店里面就听到有人在捶桌子,又听一把茶壶摔碎在地的声音,进去一听果然是哥哥脸色铁青的坐在那里,錫鸾陪在他旁边。
她朝錫鸾摆摆手,叫他去忙关店的事情,走到哥哥前面说道:“我已经听说了,现在发脾气也没用,还是想想怎么补救!”
“真是没想到,我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和人合伙做个生意,眼看就要赚了,谁知……!”鹤洲气的眼睛红红的,握紧了拳头捶着桌子。
宝珍安慰道:“我在来的路上,想来想去就只有动碾米店和皮箱店,把这两个店铺卖了总也有两千块左右,再把家里一些不太用得到青铜漆器,花瓶帽架等物送到当铺去,多少也许也有个二千块,就是还差这六千块倒是困难,要找姆妈商量看看!”
宝珍心里想着上次偷偷藏在墙里的金首饰和那几根小金条,也许凑上这些就差不多能有一万大洋,虽然这样一来家底几乎都空了,但至少保住了德太楼,只要德太楼还在,慢慢用心的把南货生意经营好,一家人过个温饱的生活总是没问题。
鹤洲听妹妹思路清晰的说完这些,情绪总算有些稳定下来,说道:“你看,这事要怎么和姆妈去说!”
宝珍心想姆妈早就料到,这个投资很可能血本无归,只有哥哥你相信建仁表哥,还瞒着家里人一头热的扎进去做投资,就说道:“我们先回家,等吃过晚饭,我再跟姆妈说!”
鹤洲还在叹气,阿翠上前握着他的手臂说道:“大少爷,听二小姐的话,先回家吧!”
他看着阿翠温和的眼神,突然掉下泪来说道:“对不起,都是我太想赚大钱,这下害的大家都要受苦了!”
阿翠摇摇头说道:“大少爷,你也是为了一家人好,做生意总有赚有赔,你想开点!”
宝珍看哥哥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毕竟心软也劝道:“等我们把欠的钱还清,一心经营德太楼都会好起来的!”
鹤洲听了妹妹和阿翠的劝慰,心情总算好了许多,跟錫鸾打了声招呼,跟着妹妹一路回到方家。
母亲彩绣看儿子和女儿都不在,也无心吃饭,见两兄妹回来,看鹤洲的神色,就感觉有不好的事情,怪不得今天眼皮直跳。
宝珍知道早晚也是要和姆妈说的,也不差饭前饭后,先倒了杯茶给母亲,看哥哥坐在一边低着头,就说道:“姆妈,哥哥上次说的投资的糖行生意,出了点问题,一下子那些钱也拿不回来,要家里先想办法把石老板的一万大洋先还了!”
“我早料到,只是你要得了这次的教训,以后不准再去做什么投资!”彩绣瞪着儿子,心里又是恨他无知又心疼他受挫折。
鹤洲也不说话,只是赌气回房也不吃晚饭。
宝珍不去劝哥哥吃饭,心想阿翠自然会给他吃的,先陪着母亲吃了晚饭,两母女都是有心事在身,一餐饭吃的索然无味草草结束。
宝珍跟着母亲来到房里,把知道的事情前后都跟母亲说了,又把自己凑一万元的想法跟母亲商量,彩绣听完叹口气说:“也只有这样了,明天叫你哥哥就去处理碾米店和皮箱店的事情,着急卖的话价格也不会高,也随便他了,至于家里存着的物品,你和阿翠整理着去当掉吧!那也只能这么着!”
“姆妈,估计还是差五六千大洋,这些怎么办?”
“把上次封在墙里的东西拿出来,只是听说当铺把黄金的价格压得很低,明明能当五千被他一压价就只有三千!”
“那我们先拿出一小部分去当铺试试看,价格好的话再全部折给他,如果价格不好,我们另外再想办法!”
“听说那个景泽也开了当铺,不要去他那家!”
“哦!那剩下那家是石老板开的!”
“哎!那就两家都问问,看看哪家价格高一点!”彩绣一听都是让她心烦的人开的,只能闭着眼睛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