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偶遇
立秋之后,继业堂兄终于和那位孙先生谈妥了价格, 月底就要带着岳父万老板和妻妾、还有金山和小喜夫妇,到上海坐轮船去东洋。
哥哥鹤洲得知后,心急德太楼仓库的着落,赶紧让继业陪着去“福来客栈”找孙先生去谈老宅的事情,孙先生穿着西式的衣服,长着一副和蔼讨喜的娃娃脸,年纪应该也就二十出头,言语客气,但也不肯相让,只给鹤洲一个月时间整理搬出。
等继业堂兄一家搬走,那位孙先生就开始重新扩建金家大宅、继业堂兄还卖给他几十个店铺,孙先生挑了在长街位置最好的两个铺位,开了盛源当铺和盛源洋行,这洋行的位置还离德太楼很近,虽然德太楼主要是做南货生意,吃的东西较多,但生活杂物、西洋进口的洋盆、洋灯盏和洋火、洋蜡烛等也一直卖得很好,几乎占了德太楼收入的三、四成,尤其那些洋货,存着一、两年也不会坏,还往往会涨价。
此时刚好市面上物价飞涨,老百姓往往在街头那家问了葡萄酒两块一瓶,到了街尾那家去问就要六块一瓶,日子过得惊慌不安,对做生意买卖的来说却是囤货赚钱的好时机。
鹤洲眼看正需要仓库大量囤货, 无奈之下,只好带着錫鸾又去“福来客栈”找孙先生谈谈,想再问问能不能买下老宅,或者再延长几个月也是好的。
到了客栈没想到接待鹤洲和錫鸾的是景泽,几人多年未见, 鹤洲看景泽穿着白衬衫、合体的浅米色西裤和白色的皮鞋,袖口高高卷起手腕上戴着进口的手表,头发梳的整齐光亮,比起自己和錫鸾穿着暗色的旧式长衫,显得神采飞扬、气派十足。
当得知他才是金家产业的真正买家,鹤洲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景泽倒是很淡定,像是算准了他们会来找他似的,说道:“你想要买金家老宅,我的生意伙伴孙先生已经跟我提过了!不过我们的盛源接下去还会有很多货物要来,还是请方老板早点搬出!”
鹤洲强自镇定,说道:“景泽,你看能不能再延长几个月,德太楼这么多货物,我一下也找不到合适的存放地方!”
鹤洲看景泽面色波澜不惊,就接着说道:“景泽,多年不见,我们以前也是一家人嘛!”
景泽听了这句,冷笑一声说道:“方老板,不好意思,我还有其他事情!”
鹤洲还想多说几句,錫鸾用手肘轻碰了一下鹤洲,说道:“陆先生,那打扰了!”
錫鸾拉着鹤洲出来,说道:“大哥,我看那个景泽有备而来,早已经谋划好了,还是早点把货从老宅搬出来吧!”
“这么多东西,搬哪里去?”鹤洲急着问道。
“一部分整一整放到德太楼,一部分折价卖掉!”錫鸾思索了一下说道。
鹤洲有点拿不定主意,急着回家想跟母亲商量一下。
宝珍正在房里替保之抄医书,阿翠进来说哥哥神色焦急的去了母亲房间,担心有什么事,也跟了进去。
只听哥哥大声的说道:“姆妈,这个景泽如今暗中买了继业手里的产业,好端端的开什么洋行在镇上,就是和德太楼抢生意嘛!一定是为了妙莲姨娘被赶走的事情,想报复我们!”
母亲彩绣揉着额头,说道:“鹤洲,你不要自乱阵脚,我们德太楼做南货生意,他来做洋行生意,就让他去做!”
“他叫我们要尽快把货物从老宅搬走!”鹤洲懊恼的说道。
看宝珍进来,激动的说道:“宝珍,你知道吗?那个妙莲姨娘的侄子景泽回来了,他才是买下金家产业的大老板,那个孙先生只是替他出面而已。”
宝珍早就猜到,劝鹤洲先坐下来,倒了茶给母亲和哥哥,说道:“哥哥,既然已经是别人的宅子,我们还是找地方把货搬出来!”
“你说的轻巧,这么多老酒、干果、腊肉都是成百的存货、还有成箱的洋盆子、洋蜡烛等物,东西又杂又多!”鹤洲皱眉说道。
母亲彩绣听了也叹了口气,说道:“要么放到皮箱店,那里生意也不好,整半间出来做仓库吧!”
“姆妈,东西放到建仁表哥那里,过不了几天就没了,到时候向谁要去?”宝珍立马说道。
母亲和哥哥都觉得宝珍说的是事实,也就沉默不语。
“外面再去租仓库,一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家里好几个房间都是空着的,整一整总是存放得下!还有那些洋货我们做不过盛源洋行也不用存了,索性折价卖掉吧!”宝珍跟哥哥建议道。
鹤洲一听觉得也是个办法,看着母亲说道:“只是姆妈住着会不会烦?”
“就这样吧!我想着去白云庵住些日子,清清静静的念念佛!”彩绣说完疲惫的摆摆手,她听到妙莲的侄子景泽居然又出现在藤桥镇,心里又惊又怕,心绪乱的不能平息,但也不想让两兄妹担心。
宝珍交待阿翠和永松嫂,整理空出几个房间,鹤洲看妹妹着手安排,也无心吃晚饭,回德太楼找錫鸾商量搬货的事情。
隔天开始,德太楼就开始打折出售很多洋货,价格比盛源洋行便宜,几天过去倒也卖出一大半,虽然利润很微薄,鹤洲已经很满意,母亲彩绣听了也略微安心,就让永松嫂陪着去了白云庵。
宝珍也时常去自家店里帮忙,有时从盛源洋行前路过,看他们东西都是老价格在卖,几个伙计闲坐着,生意清淡。宝珍经过那里好几次,一次也没见到景泽,心里却有点失望。
宝珍和哥哥两人都想着早点把手头的洋货卖掉,谁知天公不作美,藤桥镇靠近江南沿海一带,已经过了立秋,还接连来了两场台风,风大雨大街上行人稀少,整条长街都是生意寡淡。
宝珍风雨天没去德太楼帮忙,趁着这几日不出门,心静下来,把保之给她的那本薄的《邯郸遗稿》给抄完了。
台风天一过,天空是纯净的蓝色,美的没有一丝杂质,风吹过来却很凉爽,宝珍早早吃过午饭,想着去医馆把书给保之,顺便问问娇樱什么时候去杭州。
宝珍穿了套秋香绿的斜襟衫配长裙,今天还特意多戴了一副水滴状的翡翠耳环。
阿翠看她要出门,一定要她多带顶油纸伞。
走到一半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宝珍心想幸亏听阿翠的话,撑起油纸伞,台风过后刮下很多落叶,青石板也还有点湿滑,一人一伞在细雨中慢慢徐行。
今天医馆的病人不多,娇樱的父亲剑琴先生在给病人搭脉,保之和几个伙计坐在配中药的柜台后面,看宝珍撑着伞到了门口,保之赶紧出来迎接。
宝珍和剑琴先生问候了一声,保之带她去后面的小客厅坐了,看宝珍帮她抄的医书,蝇头小楷秀丽端正,觉得宝珍人美字也美,家里又有家底,要是能娶宝珍就最好了。
保之殷勤的泡了茶,说道:“宝珍,你帮我抄书,一定费了很多心思,晚上请你到万福酒楼吃饭,就当是谢谢你!”
“不用这么客气,保之哥哥!”
保之想宝珍一定是单独见我有点怕羞,就又说道:“那过几日叫上娇樱,我们三个吃饭聚聚,一方面谢谢你,顺便给娇樱践行!”宝珍看保之说的诚恳,笑着点头答应。
宝珍问起娇樱,保之说娇樱过几日就要去杭州,今天和她母亲去了亲戚家。
宝珍看娇樱不在,就说家里还有事情,保之送宝珍出来,贴心的帮宝珍撑着油纸伞,两人在门口又客套了几句,保之想起帮宝珍的母亲预定的白参到了,又进去里面拿。
宝珠接过保之手里的油纸伞等在门口 ,细雨中迎面来了一辆人力车。
现在藤桥镇上已经没什么轿子了,因为下雨车夫穿着簑衣、车子的雨蓬撑了起来,隐隐约约好像里面坐着两个人影,宝珍避到一旁,等着车子过去。
突然听到梅溶溶娇脆的声音,从车里传了出来:“宝珍!”
车子在宝珍身边停了下来,宝珍抬眼看到景泽穿着浅色的西装和粉色衣裙的溶溶并肩坐在车里,和景泽的眼神一接触,宝珍下意识的把油纸伞压的低了一点。
溶溶笑道:“你在等谁?”说着向景泽身边靠了靠。
宝珍突然这个时候看到心里想了无数遍的景泽,又是惊喜又是羞涩,但看他任由溶溶亲密的贴在身上,而看过来的神情是那么的冷冷淡淡,一颗心瞬间如坠入冰山涧底。
此时保之拿着装人参的锦盒,躬身到宝珍的伞下,宝珍接过锦盒,保之把油纸伞撑的高了一点。
溶溶看见保之也大声打招呼,保之笑着回应,看到车里的景泽,心想梅小姐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帅气体面的男朋友。
溶溶看了看宝珍,炫耀似的说道:“宝珍,这位陆大哥你上次在我家见过的,陆大哥买了金家大宅,里面重新翻修了一遍,我刚从那里参观好出来!”
宝珍看景泽和溶溶这么亲密,两个人都快粘在一起,又不好说什么,勉强笑了笑,只见景泽扫了她和保之一眼,便刻意的看向了别处。
溶溶看宝珍没说话,随口敷衍道:“有空和娇樱一起来我家吃饭!”
说完景泽在车里催促车夫,人力车拉着两人飞快地去了。
宝珍心中闷闷不乐,拿着东西匆匆辞别了保之。不知不觉向金家大宅的方向走去,走到熟悉的大门口,红漆大门半开着,透过门缝看到被烧的东厢房似乎已经改建完成了。
宝珍正要走,刚好余婶撑着伞,一手拿着一筐芹菜出来,要去河埠头洗,看到宝珍邀请她进去门房坐坐。
余叔一直是金家的管家,方家的丫环小喜又嫁给了他们的儿子金山,宝珍和他们一家特别有亲近感。
余婶陪宝珍进去门房,余叔在里面赶紧让座,老两口说是最近才知道景泽是大宅的新主人,刚刚带着梅校长女儿来过,宝珍装作不知道,景泽留余叔做门房,余婶做帮佣,给的工钱和以前一样。
宝珍问起金山和小喜的情况,原来他们倒有写信来,说是到了东洋的一个城市横滨,有万老板生意上的朋友帮忙,在商业街开了万福酒楼,金山和小喜都在厨房帮忙。
余婶又聊起云生的过世,三人不禁都伤感了一回。
宝珍看坐在门房也有大半个时辰,怕万一景泽回来见到尴尬,辞别了余叔和余婶。
顺着大宅门前的路走下去,过两个路口沿着一条小路就是金家老宅了。
这段时间宝珍也常去那里帮着整理货物,小路比大路难走许多,下雨天有许多坑坑洼洼, 此时雨下的又有点紧密起来,宝珍加快脚步一口气跑到老宅,遂昌叔一家住在那里管着仓库,白天遂昌嫂管着,她上了年纪有点耳背,宝珍自行用油纸包了点洋蜡烛,打算明日去白云庵给母亲送人参,顺便把这些送给梅师太。
从老宅出来的时候雨突然下的大了起来,小路只是铺着一些碎石,雨水打在上面泥水飞溅,宝珍一手撑伞,腋下夹着锦盒和油纸包,一手小心提着裙摆缓缓而行。
走了一大段快要到大路铺的青石板路了,突然前面一大摊积水,刚才来的时候还只是几个小水坑,宝珍正在犹豫不决,抬头看见水雾朦胧中,景泽撑着油纸伞从对面走了过来,一身浅米色的西装和白皮鞋,鞋上和裤管上沾了些泥污,隔着那滩积水,开口说道:“雨这么大,你还跑出来?”
宝珍心想他怎么这么快出现在这里,又看看四周没有其他人,是在对她说话,就回道:“我去老宅拿了点东西!”
只见景泽收起雨伞,脱下鞋袜,卷起西裤的裤管就趟水走了过来,宝珍看着缓缓走近的他,一颗心又慌又乱彷佛要跳出胸膛,一只手撑着油纸伞,一只手把锦盒和油纸包紧紧地抱在胸前。
景泽那双琥珀色瞳孔的眼睛盯着宝珍,只见她身着秋香绿的衣裙,腰肢纤细撑着油纸伞仿佛一朵雨中百合,娇弱的想让人拥她入怀。
宝珍被他看的脸色微红,轻轻低下头去,景泽看到她后脖微露出娇嫩白皙的肌肤,耳坠上那水滴状的翡翠耳环,翠绿的光泽更衬的脸色晶莹如玉,还有左脸颊那颗小小的泪痣,一时思绪如潮,略微定了定心神凑近说道:“我抱你过去!”
宝珍下意识的要拒绝,正要开口说话,却已经被景泽一把抱起,看着雨丝洒落在他侧面笔挺的鼻梁上,空气中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一时之间恍恍惚惚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的把撑油纸伞的手臂搁在他的肩膀上,景泽看了她一眼,宝珍慌的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起起伏伏高高低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