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烧尸
冥界的日子倒也简单,那便是不停地烧尸、烧尸,烧完一批尸体,等着下一批尸体送来,要是碰上瘟疫、水灾,那就得整日忙碌,不得停歇。烧尸匠两两一组,得有上千组,分散在冥界各处,忙碌异常。鹿婨是个脾气不太好的魔人,她执着于在若干尸体中寻找她情郎的转世,希望跟着他的魂魄一起轮回,再续前缘。
因此每日鹿婨、夕颜组的烧尸数目最多,鹿婨认为多烧一具尸就多一点相遇的机率。夕颜自然是没办法理解她的深情,但还是希望她能如愿。这样恣意有目标的人生或许是幸福的,至少心底是有希冀和回忆的。
冥界的烧尸匠大多数是魔人或仙人,像她这样的凡人烧尸匠只有夕颜一人。冥界的气候实在不适合凡人活着,刺骨的阴冷,无边无际的黑暗。初来时,夕颜只着了春装,每日冷的四肢僵硬,无法动弹,鹿婨嫌弃她动作太慢,扒了件尸体身上的厚袄要她套上。只是一件厚袄还是没能让夕颜暖和起来,她依旧动作迟缓僵硬,她周身冰冷异常,与焚烧的尸体唯一的区别就是她的鼻子能出气进气。
“没用的凡人。”鹿婨忍不住骂道,为何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又短暂,她的桓公子当初也是这般咳咳咳,一个风寒便夺了他的性命。可能是爱屋及乌吧,使得她对眼前这个脆弱的凡人,总是忍不住关心。
鹿婨嘴上虽是在抱怨,手上还是忍不住又从尸体上扒了几件衣服扔向夕颜。这个凡人五日前被扔进来就不停地咳咳咳,浊气吃不得,风露喝不得,冥界哪有什么食物适合凡人吃,啃食尸骨的老鼠倒是有不少,但是这个脆弱的凡人却拒绝吃老鼠。这些日子这个蠢笨的凡人不停地刨地,靠着一些挖到的烂树根续命。没有药汤,她的风寒总也好不了。
夕颜默默穿上扔来的袄子,就着地狱之火的光亮,三个刀刺的窟窿在袄子前襟赫然显着,窟窿周边血迹斑斑,再看那尸身,是属于一个妙龄女子的,尸身上也有三个血窟窿,她显然是被人刺杀的。翻看她的生前录,良人家的女子被权贵掳去,宁死不从,被占有后刺杀,凶手依旧在凡间逍遥。夕颜一时理不清自己的情绪,对这具年轻的尸体,有同情,有愤怒,更多的是对这个世道秩序的痛恨。
昨日有一具婴孩的尸身尤其让人酸楚,那个死去的小可怜,生前录只有短短一句话:无名氏,因是女婴,其父亲手将其溺亡。她被一块粗麻布随意包裹着,拉开麻布,她嫩嫩的小脸,乌黑的头发,和其他普通的婴孩一样,要不是她浑身冰冰凉凉,嘴唇一片死灰色,你还真以为她只是睡着了。她那么小,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这个世界,没享受到这个世界的一点爱,便在出生不到一个时辰便又悄然离去。
这些天读了几百册生前录,这样悲惨的故事在凡间每日时时都在发生。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恶人只有死后才会被清算,而这样的清算对他所做的恶事而言又太过轻微。总该有种秩序,人人和善,处处祥和,没有巧取豪夺,没有重儿轻女,没有欺压凌辱,没有饥荒疾病,而这样的净土又会是在哪儿呢?夕颜默默拭干泪,一时无言,凡间不必说了,位高权重者掌控一切,弱小者便如蝼蚁,任他们玩弄。魔界,仙界里真的会存在这方净土吗?估计也是不太可能,法术高强者占据高位,恐怕亦如凡间权贵,蹂躏低位者罢了。
地狱之火越烧越旺,恶人的惨叫声依旧。与此同时,被虐杀的婴童沉默不语,灵魂默默走入轮回塔,只是不知道,下一次轮回她能不能以喜剧开篇,又以喜剧结束。
这边莫落尘与雪无望终于寻得唫器归来,雪狼崽一见到叔叔,便哭的死去活来。雪无望本以为是自己出门太久,侄儿对自己思念到忍不住哭泣。可是从他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莫落尘与雪无望终是听明白了一件事:夕颜失踪了。
得知莫落尘归来,句列匆匆赶来,与他一起的还有苏念雪。
“落尘,我没能护好夕颜,还请责罚。她一直居于东云宫,从未有离开,可是六日前却突然失去踪迹,我与念雪寻便了仙界、凡间,都没有她的踪迹。”句列满脸愧意,他深知夕颜若是被别有用心的魔人掳去会是什么后果。
“是啊,师父,仙界凡间都没有她的踪迹。师父,有宫娥见过她能使出赤金火焰,她身上果真有万魄之力吗?您留她在仙界,是因为她体内的万魄之力吗?”苏念雨想着姐姐一片痴情,姐姐一定想知道师父是否真的钟情她人。
莫落尘凌厉的目光扫向苏念雪,不置一言。
“落尘,会不会是魔界的人?”句列补充道,若夕颜不在仙界凡间,唯一的可能就是被魔界掳去。
莫落尘不再迟疑,与雪无望对视了一眼,知己之间总是有某种默契,无需多言,仅仅一眼,我便知你所想。二人一前一后瞬时飞离东云宫,向着魔界的方向。他们都知,观月已死,有能力掳走夕颜的恐怕只有图吉朗那只老狐狸。
苏念雪不知事态竟这般转化,不由地替观月担忧,他如今刚用燕雀之巢化了真身,怕是法术还未尽数恢复。若是被师父知晓观月还活着,怕师父对观月不利,急忙用秘法传信给图吉朗。此刻还不是硬拼的好时机,还是让他暂避一刻比较好。
魔界今日冷雨连连,草木葳蕤毫无生气。雾气弥漫多日不散,魔宫宫墙之上,一黑衣男子倚栏临风,他背对着烛光,看不清面貌。几个月前,魔宫前的大道上,曾贸然闯入一个凡人女子,她一路跌跌撞撞,慌不择路。如今这大道仍在,人早已不见,冷雨之下的大道空无一人,显得越发凄凉。
不多时,却见一路车马从远处驶来,随行的巡夜灯在黑暗中急急靠近,马蹄声杂乱无章,图吉朗近来是越发不够持重了。观月心中暗想,一点点风吹草动,他的魔右丞就像如临大敌一般。
图吉朗的马车行至宫墙下,车夫尚未将马车停稳当,图吉朗就急急地下了车。他倒没像之前那般,刚下马车就高声叫嚷所禀之事,显然这次要禀告之事尚需保密。
一路跌跌撞撞上了宫墙,支走了随从,这才开口。“禀告魔君,刚接到苏念雨密信,莫落尘与雪无望正赶来我魔界。望魔君暂避,保全我魔族实力。”
“他们为何来我魔界?”观月法术虽未能全然恢复,但也不是蜷缩躲藏之人,并没有要避开的意思。
“听说是来我魔界寻找亡人夕颜。”图吉朗道,他虽不知叠魂塔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今日莫落尘与雪无望两位同时来魔界要人,定是夕颜体内已经吸纳了万魄之力。他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夕颜果真如他所料般可吸纳万魄之力,忧的是夕颜出塔之时去了仙界,她必然是与我魔界为敌了,自己做了这么多,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仙界也真是怪了,无论遗失了什么东西,都来我魔界寻找,当我魔界是他们仙界的管家啊……”图吉朗话未说完,观月早已飞身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飞越魔城一路向东,很快观月就到了一座城池之中。这座孤城并无城门,仙人魔人不需要门,凡人活着进不来,死了由仙人魔人组成的搬尸工搬运进来,所以留门也是摆设,索性便舍了。
这里本是魔界地域,却在观月被封时,仙界派了个仙阎罗去,把定三界生死的权利拿了去。想到这就更气了,仙魔本没有特别的区别,只是个人的选择不同罢了。仙界之人喜欢吸纳天地之气修炼成仙,而我魔界之人喜欢吸纳瘴气污浊之气炼化成魔。吸纳瘴气,本是为三界做贡献的事情,却被仙界之人瞧不起,说我们肮脏的魔族。我倒想知道,没有我们魔族吸纳浊气,你这人界仙界如何清明。冥界被用作焚烧凡人尸身的场所。
阎罗殿上,黑气翻腾,几株炉火有气无力地点着,阎罗瘫坐在判案桌旁,一手支头打盹,一手执笔,偶尔清醒时,便在生死簿上随意圈圈点点。
美梦正酣时,却听见殿上传来异响,扰人美梦者绝不可饶,刚要发作,却看清来人是人人惧怕的魔界圣君观月,这个人的面前,即便是阎罗,也不敢发作。
“魔尊安好,今日怎有雅兴来我这污糟地?”阎罗赶忙起身相迎,却因起身太快,不小心带倒了判案桌,案上的烛火差一点燃了一旁的生死簿。
“我来要个人!”观月反客为主,一屁股坐在了刚才阎罗起身的椅子上。右手随意在案板上敲着,威慑力像极了凡间官员审案的惊堂木。
阎罗自是一头雾水,他为仙一向守规矩,从未擅自拿过他魔族之人。冥界干活的魔人是不少,但都是在魔界犯了错,被打发过来的。
“小仙从未擅自抓过一个魔人,还请魔尊明察。不可听信小人言,冤枉了小仙啊!”阎罗连连举手作揖求饶,他虽属于仙界之人,不受观月管辖,但冥界毕竟是魔界的地盘,上仙们远在九重天,远水救不了近火,还是做小服低来的有用。
观月轻瞟了阎罗一眼,知他仍在装傻充愣,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骊龙腾空,口吐烈焰,顷刻间阎罗殿上一片火海。骊龙口中似有连绵不绝的烈火,再烧下去,隔间的三界生死簿怕是要一起烧尽了,届时三界大乱,秩序全无,定是他阎罗万死也不能赎的罪过。
“魔君,魔君,不可啊!小仙也是奉命行事,当日高尧上仙下令我冥界囚禁一人,我本以为是犯了仙界律法的仙子。哪会知道他们送来的竟是一个活生生的凡人。”阎罗吓得跪倒在地,他知道若是再不说实情,整个冥界怕是都会毁于一旦。
其实仙界将这个凡人女子送来时,阎罗也很是奇怪,堂堂仙家,为啥苦苦折腾一个凡人,若是死后来这地府倒不算是事,这本就是每个人凡人的归属。但是一个活人来这地府,没多少时间,身体便被瘴气所侵,浑身酸痛,却无法死,痛苦异常。
“人呢?”观月召回厮杀正畅快的骊龙,一把抓过阎罗的领口,厉声问道。
“活着呢,尚且活着呢。本以为凡人来到冥界不过一两日便会死去,不想那柔弱的女子竟足足撑过了六日。”阎罗虽不知这个凡人女子究竟是谁,一个小小的凡人竟能让仙界不顾律法人道一心想要致死,还能让魔界圣君亲自来要人。反正不管她是何身份,都不是他冥界能得罪的人。
“带路!”
“是是是,就在二百四十二号焚尸炉旁,小仙这就带魔尊去。”阎罗自是不敢耽搁,不然他受伤的地方可能就不止烧掉胡须这么简单了。
观月不发一言,阎罗知道他定还在盛怒之下。“魔尊,实不相瞒,仅一眼,我就知那凡人女子不是凡人。所以这些日子我没有为难与她,仅仅安排她做了烧尸的活,给她安排的搭档也是和善之人。她自来我魔界,从未受一人欺辱。”阎罗赶紧给自己找补,免得观在见到那凡人之后,又一次暴怒。要知道凡人在冥界,缺衣少食,不见阳光,又没法术护体,脸色自然惨白不堪。
观月依旧不言,阎罗心中自然仓惶不已,好与不好总得给句话,这样悬而不决的时刻最是扰人心肝肺。
二人很快就到了地方,地狱之火虽旺,却也抵消不了冥界的寒凉,阴风阵阵,由表皮毛孔一直吹入肉间的骨缝,骨头针刺一般。观月一路走来,执意不用术法护体,感受她此刻正遭受的罪,不觉心底刺痛。当日你虽弃我而去,但见你这般受苦,我依旧不能做到袖手旁观。
远处焚尸炉旁,熟悉的身影正忙着将一具断腿投入炉中,身旁是一具高度腐烂的残缺的尸身,眼窝深处有无数白色的蛆虫在蠕动。炉子旁瘦弱的身影一边干呕,一边机械地搬抬尸体投入炉中。
阎罗轻咳一声,道:“魔君莫气,这样腐坏的尸身毕竟是少数,大部分都是正常死亡的完整的尸体。这些搬尸匠真是不懂事,她一个凡人,怎么能把这么可怖的尸体搬来这个炉子。我保证,这绝不是常态。”
一旁的观月隐忍不发,头上手上的青筋暴起,阎罗担心他再次由着骊龙喷火,找着些很假的借口宽慰他,显然这样的宽慰并没有意义。
下一批尸身还未运来,鹿婨与夕颜有片刻喘息机会。夕颜再也受不住,她被瘴气所侵,骨痛难忍,蹲坐在墙角,缩成一团。咳咳咳声不绝,似是要把心肝肺一起咳出来。她似乎听见了死神靠近的脚步,搬尸的小鬼缩在一角,时刻待命,只等她断气。眼皮越来越沉了,许是昨日的苦楝树树根有剧毒,只是为了充饥,她没有选择,冥界周边能挖到的只有苦楝树的根。
“夕颜!夕颜!”观月飞身到她身侧,一旁的鹿婨最先反应过来,急急跪下给魔君行礼。而夕颜却眼皮沉似千斤,她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已死之人如何会再生,临近死亡原来是这般感受。心里最挂怀的人和物都会在自己脑中闪现。他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耳边重现,她竟有隔世之感,不敢信,却又很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