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魔契
大余历九百九十三年,初夏。
太渊之末,伏魔宗矿役监牢。
文彦在一堆乱草间缓缓醒来,费力地睁开粘滞的眼睑。
只觉得一阵精疲力竭,浑身动弹不得。
这是哪?
他发觉周围有些不对。
满是霉味的浑浊空气中,夹杂着细微的尿骚味道,四周皆是煅烧过的漆黑石砖墙体。
唯有一面墙上,并排留有三个拳头大小的四方孔洞,勉强透进三缕孱弱的昏芒,映照着徐徐翻转的幽兰色沉糜。
这里是,牢房?
驳杂的记忆宛如潮涌,裹挟着丝丝拉拉的痛楚与阵阵耳鸣,刹那注入他的脑海……
这是一个人神妖魔共存的修仙世界。
这具身体的主人亦叫文彦,字稚淳,年方十五,是伏魔宗一名普普通通的外门矿役弟子。
八年前,因根器太差,炼气无望,直接被丢入这深渊之下的矿藏,发挥生命里最后的余热。
矿洞杂役弟子,已然就是伏魔宗的底层了,地位仅比宗门俘虏、奴隶略高一些。
在这种每日挖矿、缺衣短食、毫无保障的恶劣条件下,这从小体弱多病的孩子能活到十五岁,已然就是个奇迹。
而就在前日,他所在的丁字申号混沌晶石矿洞中突发坍塌,从而引发了有毒矿气的泄露。
洞口被堵,众人出逃无路。
……
就在生死关头,文彦做出了最后的抉择——
捏碎了一直贴身携带的祖传神符,召唤了一位神人。
唯一的请求便是,让其他人活下去。
……
以后的记忆便只有刺耳的噪响,与凝如实质的黑暗。
而现在看来,神人似乎竟真的回应了他的请求,不然,这孩子在当时便会死去,又岂能坚持到现在。
那种诡异的地下矿气,对人体有着极大的侵蚀作用。
就在两个月前,这种矿难便在附近的一所矿藏中爆发过一次,在场弟子只要吸入一口,便会急速衰老死去,简直比世间普通毒药还要恐怖百倍。
这少年是个英雄。
此时,他已完全确认了自己穿越的事实。
可惜了,消防大队里二十年安全无事故的记录,居然让自己这个当头儿的给破了……
文彦心中一阵唏嘘,然而想着想着,却越发觉得不对。
拯救众人的英雄,为何会被关在牢中?
不应该啊!
虽然之前因得罪鱼茯已被关进来数次。
想起鱼茯,心中又顿时涌起一股恶气。
此人亦是一名普通的矿役弟子,却仗着他七矿总督头的表舅,平日里嚣张霸道,深受众弟子的厌弃。
继续在脑子里费劲地搜寻半晌,却完全找不到他身在此处的理由。
“嘿嘿嘿嘿嘿……”
忽而,脑中响起了一阵诡异的笑声。
文彦怔住片刻,在心中沉声问道:“你是谁。”
“嘿嘿嘿嘿,这么快就想不起来了?”诡异声音笑问道,语气间略带戏谑。
文彦脑瓜子飞转,刹那间眼眸一缩,心中惊呼:“你,你,你是我召唤的那个,神人。”
声音闻言却勃然大怒,言语之声宛若钟鸣。
“神族杂碎,岂能与我太渊魔主相提并论!”
什么?
魔主??
难道就是传说中,太渊之下镇压的那一位?!
他晓得,万年来,就在这片幽暗的深渊之下,一直镇压着一名罪恶滔天的混世魔王。
而伏魔宗创建的初衷,便是要世世代代守护住这深渊中的魔神封印。
……
他额前已然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只觉得一股子寒气顺着后脊梁直冲天灵盖。
大睁着眼,径直在心中问道:“我,是不是闯祸了。”
“呵。”魔主忽而嗤笑一声。
顿了顿,说:“仅凭你那张下等通神符,我还出不来。”
呼。
文彦顿时松了口气。
“我,是来讨债的。”魔主又道,嘿嘿嘿地怪笑一阵。
“……”
文彦明白,该付召唤的报酬了。
便洒然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而魔主闻言却又生出些愠怒,说:“这是我第三次救你了,你说说你说说,你什么时候答应与我缔结契约?”
“……?”
文彦怔了怔,闭起眼,努力的回忆。
确实,父母给自己留下的神符最初一共有三道。
第一道使用之时,是他七岁时初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
那一夜,文彦被人反锁在木箱之中,恐惧至极。
于是魔主送给他一只残破的短剑,作为防身之用。
第二道,用在了八岁时,重病垂危。
而这第三道,他挽救了众人的性命。自己却最终死在了阴暗的牢房角落。
“抱歉了,魔主。”
文彦目光复归幽寂,宛如一汪漆黑的深潭。
“我是伏魔宗弟子,我不能与魔神结契。”
顿了顿,又道:“除了这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包括我的命。”
虽然这是宝贵的第二次生命,但一想起那位小英雄,他便决意,定不会辱没那少年的一片赤子之心。
然而,等了许久,魔主却并没有发怒。
牢房中又陷入了长久的宁寂。
……
“哗啦啦——”
忽然,门外传来阵阵铁链的撞击声音,紧接着,满是锈渍的门栓,极不情愿地“吱嘎”一响。
眼前骤然大亮,牢门大开。
走进一高一壮两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李文忠与大奎。
他二人都是丁申号矿洞的矿役弟子,平日里对文彦颇为照顾,处的宛如兄弟。
其中李文忠还是矿洞窑长,平日里负责分配物资与组织矿役劳作。
兴许他们是来接自己回去的。
文彦朝两人勉强笑了笑,虚弱的说不出话。
而大奎见了地上的文彦,面色却是一怔。
眼圈一下就红了,猛地转过身去,蹲下。肩膀开始止不住的颤抖,似乎是在抽泣。
这是怎么了?
文彦心里很是纳闷,又疑惑地看向李文忠。
这个平日里镇定磊落的汉子,此时的目光竟有些闪烁,有意无意的避开文彦的目光。
无声无息弯下腰,放下手中的青灰色提盒,抽出顶部木头盖子。
一股久违的米饭香气在牢房里四溢开来。
为什么会有米饭?
文彦心里顿时一沉,感觉这气氛有些不对,不像是要接自己回家的样子。
在这片极深的太渊之下,由于光线不足,稻米根本无法生长。
想吃的话,只能从外山花重金购买。
对于矿役们来说,这是连过年都吃不到的珍贵食物。
可为什么……
文彦的目光由疑惑转变为企盼,默默盯着李文忠,希望能得到答案。
而这人今日里却变得沉默寡言,冰冷的像块石头。
在地上留下那碗米饭,回手揪了揪大奎的衣服。
就见昏芒中,李文忠洗的发白的袖口之下,忽有华丽的金光一闪而过。
文彦眼眸骤然一缩。
“哐啷!”
牢房大门忽而被人猛的一踹,惊得两人顿时原地一蹦。
接着屋内光线一黑,一个肥大的身影挤进大门,伸出一只大手,将二人拨楞到一边。
抻头瞧向文彦,哑着公鸭嗓儿幸灾乐祸道:“呦呵,还没死呐?”
就见这人斜眼歪嘴,齞唇历齿,生的一副脑满肠肥,远远看去就是一只用后腿站立的家猪。
此人正是鱼茯。
他怎么也来了?
还没等反应,文彦顿觉肋下一痛。
鱼茯径直上前狠踢一脚,踢的文彦瞬间折成直角,“哗啦”撞进摊烂草,一下溅起一团青灰色尘土,徐徐卷扬。
“你不仗义么,你不好打抱不平么,你不有本事么,再去我舅那里告我啊!……”
怨怼着走上前去,低头垂目瞧着,嘴角不自觉地裂开,颠着肩膀戏谑浪笑几声,又高高抬起短粗右腿,在他腹部猛地踩下。
文彦浑身一抽,嗓子眼刹那冲起一股腥甜。
随后喉咙被只大手死死钳住,整个人被径直提溜起来。
就像只破布娃娃,轻飘飘撞向墙壁。
一声闷吭,文彦撞得头昏眼花,紧贴着冰冷的石墙缓缓倒下。
两股热流从鼻腔中喷涌而出,顺着嘴巴流向下颚,复凝成殷红的血珠,“啪嗒”一声滴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而他仍旧瞪着幽寂的双眸,死死盯着房中几人。
李文忠朝鱼茯伸了伸手,欲言又止。
大奎为难的苦笑,忙劝了句,“别,别打了。”
鱼茯狞笑着回过头,斜眼瞧着大奎,用短粗肉指戳了戳他的胸脯。
讥讽道:“呦呵,你在这儿装什么大瓣蒜啊!不是你们举报了文彦这小子,推倒横梁堵住洞口的嘛?”
说话间,又凑近了些,竖起一双猪眼,目光中透出阴狠之色,冷笑道:“怎么,现在想反悔?”
“不不不,怎么会?呵呵,呵呵呵……”大奎的脸立即堆笑成千层饼,摇头晃脑的摆手。
“嗤。”
鱼茯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又回身“当啷”踢碎脚下饭碗,洁白的米饭顿时泼洒一地。
斜眼瞪向墙边半死不活的文彦,轻蔑道:“来,废物,快过来吃饭,吃饱了好上路!”
说着又哈哈狂笑几声,向脚边啐口唾沫,甩起一身肥膘,趾高气昂地踱出牢门。
李文忠与大奎一直深埋着头,再没敢看文彦一眼,就似逃命般匆匆出了牢房。
……
“呵。”
文彦忽而惨笑,刹那,表情又因为阵痛扭曲起来。
只觉得心在滴血。
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微微颤抖。
这就是少年豁出性命来拯救的同伴。
而他们最后因为鱼茯的贿赂,竟毫不犹豫的抛弃了他。让他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此次矿难的罪魁祸首。
那大奎的金腰带扣与李窑头的金腕带便是证据。
这罪名,按律当斩。
文彦闭了闭眼,义愤填胸,怒火难平,登时咳出一大口血来。
复又睁开双睑,漆黑双眸中,紫红色晕芒一闪即逝。
用尽全身气力,沉吟道:“魔主,我答应与你缔结契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