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黄道吉日
腊月十七。
宜嫁娶,安葬。
将军府这天来了好多的帮手。这么说,凌风做事还算靠谱。人生中第一次……又是当司仪又是当总管的。
这天天色很阴,时不时刮来几阵寒风,又见不到太阳。可赵毅心里却是艳阳高照,他赵毅今天可是要大婚了……和最称心的人。
他们起的很晚。这还不够,赵毅还要亲自做一顿最后的早膳和午膳。很有兴致地铺满一大桌……也不知道是给谁吃的。给庄换羽碗里夹上满满一碗菜后,凌风已经在府门口快敲破了门。
“给你找来了!!给爷开门!”赵毅还是不紧不慢地让下人去开门。自己在那里和庄换羽继续厮磨着……
“人都给你找来了!”凌风见赵毅没反应,坐下来就是吃。“哥们儿可给你说好了啊,就是因为你要出三四倍的价钱,人家才敢来给你做这事儿。”
“你知不知道他们都要在门口打起来啊?!干白事的能和做喜事的一起上,你要人家咋想呀?”“我管他们怎么想。还有白事就定在晚上,先主红事。”
“哎,行行行,那你这些剩饭啊,我就端过去偏房给伙计们吃去了啊。”见赵毅不作声,凌风直接开始端。
今天将军大婚了,来的还是熟悉的那几个兄弟嘛。凌风缺斤八两,避重就轻的把他和庄换羽的事前前后后一说。只见众人唏嘘,有的还抹了几把泪。决定送送庄公子,也了却他们大哥的一片执念和痴心。
午时已过。他搂抱着爱人起来。
离他大婚的时辰越来越近,新郎自是应该激动起来,一阵阵期待还有不舍裹挟着他,推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吃完饭赵毅就又一次替庄换羽沐浴。他或许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洗的很认真,用了很多花瓣和上好的香料水粉。
……
抱着新娘子出浴,新郎也应该提前准备好迎娶他的媳妇。
燕脂(给新娘化妆的人)和这府里的众多丫鬟已在里屋内等了很久,见赵毅拦腰横抱着庄换羽进来,仰面正正的放到偌大的床上,长发披散开来,双手交叉贴在腹中。若不是那惨白又略微发青的肤色,恐怕她们也会感叹这位新娘子脱俗的气质和精致姣好的面容。
虽说是为了钱……但是着实也把这几个新来的人吓了一跳,从头到脚都发麻,有的还打了个寒颤。还是那些府里的丫鬟们,估计是习惯了,便稍稍向将军行礼。“就把他交给你们了。”“是,将军。我们定竭尽所能。”
丫鬟们先给庄换羽换上婚服。新来画妆面的娘子在换婚服时,才发现新娘是个男子……更是显的有些局促。
这婚服是有精致凤纹图案的,用金丝线细细的绣出,看着华美,穿上去也十分舒服。她们精细的量过腰身,怕尸身腐烂所以匆匆裁好,裁剪得当,穿上也十分得体。
最考验她们的便是这遮盖尸斑。脖子上因为有乌黑的掐痕……所以他们必须要用很多的胭脂水粉来掩盖。这可能是这位新娘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了。
好不容易掩盖住脖子上那道渗人的乌青,要正式开始寻常化妆的步骤。她们的手法自然是比赵毅要好很多,无论是上唇部的胭脂,还是脸颊的腮红……都把新娘画的明媚动人。更何况庄换羽底子绝佳,他们画的十分精细也只是锦上添花一般。尽管这位新娘了无生气,她们拿着这么多银两办事,也是丝毫不敢怠慢。……就这么足足画了三四个钟头。
申时。
请来的伙计们已经把将军府装扮的喜气洋洋的。大红绸缎挂满将军府的每根柱子上,房门外的府邸牌匾也不知何时妆点得遍布红绸锦色。
大红的锦绸,从大门到屋门口,铺开到了院外,房檐廊角、梅枝桂树上都高挂了红绸裁剪的花。入眼处,一片红艳艳的华丽。今日有些雾色,太阳没露面,整个世界已是一片艳红。
外人看了也要吟一句:“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眼看就要到了吉时。丫鬟们轻轻把庄换羽挪到檀木椅子上。
“一梳,梳到头;两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与齐眉……”
之后便是要戴那凤冠霞帔和繁复的头饰。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钗,新娘子这红妆更加妩媚动人,勾人魂魄。
赵毅身穿一袭降红色的黑边金绣锦袍,上面绣着雅致竹叶的镂空花纹,镶边腰系金丝滚边玉带,衬的他贵气天成。
兄弟们自知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自然都带着好酒好礼来祝贺他。既然都知道他们的艰难和痛苦,自然也是不忍心,都由着赵毅的性子来。
凌风就没那么好的性子了。他还是一直劝着赵毅不要做这样的……和死人结婚的事。但和兄弟们见了赵毅这身打扮,他还是第一个夸赞的:“哎呀!我就知道我大哥就是俊啊!今天这新郎官儿真是仪表堂堂、英气逼人!”
“吉祥日逢君良缘,今日为赵毅与庄换羽喜结连理之日——”主持婚礼的礼生拉长嗓门在正殿喊道。“现在良辰吉时已到!结亲仪式正式开始——”
奏乐开场,一个个伙计吹吹打打得很卖力,真是喜庆极了。
首先是跨马鞍——
一块檀香木,雕成玉马鞍,新娘顶上过,步步保平安。
庄换羽被一群人拥着,丫鬟们极度的小心,扶着他勉强跨了过去。尽管……大家心知肚明,真的没这个必要了,但是看着过得去,新郎也高兴。
其次新郎迈火盆——
借来天上火,燃起火一盆,玉凤抬足迈盆火,凶神恶煞两边躲,喜从天降落福窝,好日子红红又火火。
赵毅不慌不忙跨过,他把大婚看得很重……这是他向换羽在帐中许诺的,他真的没有开玩笑。
“吉时已到~~~”
赵毅又让凌风当了他伴郎从西边走过。而庄换羽由一群丫鬟搀扶着。他们好不容易在脖颈处做了点加固的,勉勉强强的让他立起来。就是让堂前其他人……还是心里发毛。这新娘盖着大红盖头,婚服又惊艳无比美不胜收,但看着委实诡异。大家却只好是脸上笑盈盈的,暗自都捏了口气。
赵毅与庄换羽面对面不足三尺,心里却期盼着盖头下爱人的样子。短短几步,好似望穿秋水,百转千回终不悔。
为了拜高堂,他还特意把爹娘牌匾放在正中央。而庄换羽不知父母,便以师为父,赵毅也在天道院告知与他师父,便算拜过了。
“一拜天地——”
爱是一缕香魂无断绝,寸思寸灰。
“二拜高堂——”
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
“夫妻对拜——”
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
“步入洞房——”
庄换羽经了这三拜早已摇摇欲坠,大红盖头飘摇着,让扶着他的众丫鬟的心也左右晃着。直到听到这一句“入洞房”,她们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赵毅一把将庄换羽接过,继而拦腰抱起。他抱他自然极为熟稔,尽管庄换羽今天着一身厚重的婚服,头上顶凤冠霞帔金银珠钗,但是赵毅把这人抱在怀里才安心下来。
他一人抱着新娘进去,而外边的人他根本不去理会。下一步是入婚房挑盖头——秤杆金秤杆亮,秤杆一抬挑吉祥。
赵毅踌躇了一下,他的手微微地抖着。他有点胆怯,但是也只得鼓起勇气把新娘头上那张盖头帕一挑,居然挑起了那张帕子,把它搭在床檐上。一阵粉香往他的鼻端扑来。
看着面前新娘子,让他心跳快了起来: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娇媚无骨入艳三分。
他强忍着欲望规规矩矩拿起合卺酒——红线卺间连,长串姻缘牵,交替相敬饮,夫妇共苦甜,新人须行合卺礼。
他一口喝下去,尝出苦甜两种滋味。又一口含下去,抵住娇艳朱唇,给庄换羽灌进去。
一杯苦酒……恰似落花情几时休,问君几多愁,叹息双泪流,怎知心中苦与愁。
……良辰美景惜韶华,伊人红妆娥眉画,芙蓉帐暖最羡煞。赵毅开始把庄换羽平放在床上,自己欺身而下,吻得难舍难分……既然选择孤注一掷,便要尽情尽兴,不枉痴心一场。
他最后几乎痴狂,逼到动情处,一把扯开婚服的领口……冰肌藏玉骨,衬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月样容仪俊。若是在春日,定要言:“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情。”
……
在一片唏嘘里,在阴阳两隔处,在大婚之夜里……婚房里大红蜡烛两头烧着,发出阵阵喘息,赵毅放纵着自己荒诞也是最深沉的爱意,一声声叫着庄换羽的名字。
“纵欢乐、只片刻,死生奈若何……”
他把五指插入庄换羽乌黑柔顺的发丝,把那些压头发累人的珠钗拔下,扔在地上,然后继续一寸寸亲吻着庄换羽的五官和染了脂粉肌肤。极尽温柔缱绻,说不清万般情意。
“由来相思最无用,只缘天意太捉弄……今生愿结连理枝,来生寻得眼前人。”
……
婚房让赵毅搞得杂乱无章,红烛燃了小半截,地上零落着钗子、盖头,还有连着红绳的合卺酒酒杯滚到一旁……可赵毅还是舍不得,非要同他尽兴。
菱花铜镜凉……赵毅把这人的妆都吻花了,还是舍不得松手,只因这是最后一次……春宵伴君同。
凌风等众人在外面实在是等不及了,其余人又不好也不敢进去打搅,只好要又派着他去催一催。
“哎,大哥呀!时间不早了,要下葬了!”凌风扳着门,向里面低声喊着。
赵毅自然是想一拖再拖的,并不去应声。“大哥快点儿,快点儿呀!”,“下葬可讲究时辰的,不能超过……要不然……”他声音断断续续的,压着嗓子,赵毅听了又是不舍,又是一阵愁。
花落胭脂春去早,魂销锦帐梦来惊。
赵毅还是想让他体面的走,就替他整理好被自己扯得凌乱不堪的婚服。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替他细细补了妆容。
他画好柳眉朱唇。一不小心打翻了床头那盏红蜡。灯火便被烛泪浇灭……可谓灯灭催魂亡。
“吱呀——”一声,门突然打了。刚刚还都穿着喜服的伙计们都已经纷纷换上了送葬时的衣服:身上是黑大布的长褂,腰间扣着厚重又长又阔,由整条白布做成的腰带。手里拿着招魂旗,一旁堆着数不尽纸人纸车……只见赵毅横抱着庄换羽,从这人群中走出去。
他们已经是等了许久,赶快都跟上去。
是有专门把尸身放进棺木的伙计,但将军执意要自己放。他们也没办法,只能局促的站在棺木四周,能帮上什么忙便帮什么忙。
赵毅在合上棺木前把庄换羽身体放正,他万般不舍地在眉心处又深深烙下一吻。
棺木也是通红,很喜庆。两个“喜”字与将军府的陈设如出一辙,没有一丝违和。
此刻已亥时过半。
赵毅他们见到了时辰,便领着一大堆人,向郊外湖畔二十余里处走去。
起灵后,遇有路祭、经过十字路口、河沿等都要由专人负责撒纸钱。他们一路吹吹打打。倒是在这京城里外闹出不小的动静。忽的一阵刺骨寒风……这妖风起的也蹊跷,众人撒着纸钱,纸钱被吹的漫天飞舞。而张罗喜事儿的那群人,早在他们一出府就一溜烟拿着赏钱仓皇逃走。
……
“唉,听说了吗那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好像是刚刚得胜的将军,今儿个他娶亲”
“那是喜事啊。这将军府虽是败落,但听说那小将军也是少年英雄,今后必然是要大展宏图啊!”
“他娶得是…”
“哪家姑娘,说说呗”
“是前些日子他背回来的一个死人!算算日子,今个她头七”
“谁说不是呢,可这新郎官跟着了魔似的,硬要跟这位姑娘办冥婚。”
“他父母肯同意吗?”
“哪能同意啊?可这将军的父母不是早归西了,那可不就随了他嘛。”
“唉,白白耽误了这样好的一个娃子,看这模样生的倒也俊俏嘞。我说今个街坊邻居都早早地关了门,怕都是嫌冥婚晦气,折阳寿。”
“沾不得呦……”
……
门外,只见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一群吹着唢呐和打大鼓的人。
路旁边,一只寒鸦栖上了树,它歪着脑袋,一双乌漆黑的小眼睛看着新郎官背上趴着的那个白色虚影,隐约像是个男子。
那乌鸦悄悄地跟着这哒哒的马蹄声,只见那个新郎官下了马,抱着一座墓碑,不知道是哭是笑,在一片白雾茫茫的旷野里愈显悚然。
灵柩到达坟地后,要先燃放鞭炮,紧接着是暖穴、棺材入穴。一下一下的铁锹插入……土石纷飞,铁锹此起彼伏……大家都卖力的掘着土,都想着早去早回。
新郎官寻了刻师,让人在碑前撰写一句:“桃花流水杳然去,明月清风几处游。”
……爱妻赵门庄换羽之墓。
新郎官抱着墓碑,像是抱着自己最重要的宝物,“将军还有什么吩咐吗?”“别,他累了,要睡了,别吵他。”“那新郎官,我就不打扰了你们了。”“嗯。”
赞礼郎们和管白事的伙计们拿着唢呐大鼓,扛着高粱轿逃似的跑了。
新郎官没有给他们半分目光,只是轻轻地吻墓碑上他的新娘子的名字,“小换羽,这回总算没人吵你了。”
“大哥,你早点回去吧。”凌风和几个胆子大的弟兄们从头跟到尾,也不好多说什么。“你们先回去吧,我多陪他一会儿。”
他们看着赵毅着实悲伤,也不好多说,干脆各自回去了。“这雨越下越大……将军你早点回去,小心身体。兄弟们告辞了。”
赵毅早就打算彻夜不归。想好好的陪他的新娘子,干脆从马鞍处拿起几坛上好桃花酿对着墓碑痛饮。
夹着冰碴子的冬雨打湿了他的婚服。他却浑然不觉得冷,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碑上的名姓。
回想起过往种种,似要消散为烟,凝在空中。
“偷偷弄墨涂画君睡脸兮,齐眉低身对笑兮,新婚吹烛相拥兮,如今唱离骤雨声声凄……”
或许昔日旧梦只一晌,朝朝暮暮难觅寻常,正应人间事憾恨空长。
子时这满月倒是显出来了。明月夜,短松冈,两处茫茫。“明月不知离别苦”,古今犹在照离合。
“换羽,大喜的日子我们不醉不归。”
翌日辰时。
一改昨日的阴云密布。太阳升起来了。
初阳的光辉照在抱着墓碑睡着的赵毅脸上。
他被晃得慢慢睁开眼……
“天边的太阳升了起来,我的太阳却已经彻底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