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见鹿
陈喑睁开眼睛时,外面还是黑黢黢的。
冬天到了,天亮得总会晚些,此刻应该才卯初。
无论四时冬夏,他一直醒得很早,这是他小时随父亲隐居时便养成的习惯。在无人的郊野生活并不容易,或许比普通的农人要更加忙碌。
唯一的好处是,不必去耕甚么公田,也不必向谁交什么粮食。
地上一堆柴火烧成的灰烬,是昨夜陈喑睡觉前燃起取暖的,虽然只剩了几点未熄灭的火星,但好在气候并不十分寒冷。只要关紧窗牖与户门,冷风便透不进来,更不用说还有厚实的衾被。
陈喑在被下一阵摸索,找到了件兔皮裘衣,过了一夜已经在被中烘热了。冬季如果不这样做,起床时会遭受两种痛苦:离开衾被本就是很大的折磨,再套上和室温一样寒凉的衣裳,简直就像被浇了一桶冰水。
这件裘衣是入冬时涂小寒送他的。当时陈喑还讶异,质地这样好的裘衣,上蔡城都不多见。
他娴熟地在衾被里穿好衣服,从榻上下来时还是感到一阵寒凉。
从院子里的水缸中取些水略作梳洗后,陈喑又舀了一瓢水,摸黑走到屋后一株大树下,用手指试了试土。
淮水两岸气候比中原要更温暖一些,冬月间土壤也不会上冻,换做在上蔡,水缸中的水这时便要结一层薄冰;若是在商丘,冰或许有半指;再往北到朝歌,冰或许已有一指厚了。不过还未到一年中最冷的时节,那时北风吹寒,淮水或许也要冻上了。
他将水浇进土里,之后便搓着手,耐心地在一旁等候起来。
不一会儿,东方微微透出些许光亮,树下的潮湿土壤里也有了些变化。陈喑在枯叶中拾了个断枝,翻掘几下便揪出了他的猎物——几只蚯蚓,他将它们扔进手中一个三四寸大小的圆盒内。
回到屋内取了鱼竿和鱼篓,陈喑出门前看了眼竹篱笆隔开的另一边小院中,那间草庐门扉紧闭,涂小寒应该还没睡醒。
山上许多松柏,这时节依旧常青,杂草却已经凋零。与一般的山丘不同的是,这座山通体是嶙峋的石块,从草庐到山下并不算太远,路过一处泉眼时陈喑掬了捧泉水喝,甘甜清冽。
临近淮水,陈喑远远听见了一阵“呦呦”的叫声,他会心一笑,知道这是老熟人了。
果不其然,是一群麋鹿在水滨悠闲漫步,见到陈喑走来,丝毫没有惊慌,有几只还“呦呦”地朝他叫起来,像是在致意。
麋鹿身上覆着赭红的毛皮,个头远比其他鹿高大,公鹿脖颈上会有层厚实的黑鬃。它们最喜好在水边嬉戏玩闹,陈喑儿时就常常同这种大鹿打交道。但那时见到的往往是三两成群,淮水边这一大群却足足有几十头。
这些大动物性情温和,不怎么怕人,也不太好斗,因此常常有人猎杀,已经不太常见了。在上蔡城,一具麋鹿角若品相好,能卖出上百金的高价。
陈喑腿伤刚痊愈,下山钓鱼时便在淮水边碰到了这群有趣的生灵。那天他架好了竿,日头晒得他有些倦意,没提防身后一股力道传来,一下子将他顶进了水中。他差点以为又是巴虺这样的妖物,根本没敢回头,拼命向前游去。游出好一段后,转头一看,一只呆头呆脑的麋鹿似乎在饶有兴味地观看他挣扎的样子,附近一群麋鹿悠闲地漫步经过。回去后涂小寒问他衣服怎么都湿了,陈喑抽着嘴角半天没答上来。
此后常常在某天清晨,又会碰上它们,久而久之也算混了个脸熟。
陈喑从怀中摸出装蚯蚓的盒子,这时节没什么好打窝的东西,不过冬天的鱼大都有些饥饿,能钓到什么便要撞运气了。
鱼竿是跟细长而坚韧的竹子,他将蚯蚓穿上骨钩,扬手之间,便流星一样甩进了河水中。
鹳羽制成的漂子稳稳漂在水上,不息的淮水载着清晨稀薄的雾气涓涓流淌向东海,启明星闪烁,东方澄澈亮起第一抹曙光。
此生前十来年的时光里,陈喑算不清自己甩了多少次竿了,或许此后还要甩出无数次……但无论多少次甩竿,他始终沉溺于这种奇特的感觉,或许像是一个人在星夜中漫游,他没有张开双臂去拥抱祈求,也没有发出任何呐喊,而是径直地将手伸出无穷的距离,去攫取一个未知的答案。
他定定地看向河对岸,恍惚间,似乎也出现了一个正在垂钓的身影,那种熟悉感……他心头一颤,却发现只是幻视而已,原来又是自己眼花了。
父亲走了,不像化掉的冰,而像蒸散了的水。
冰化掉还能变成水,而水变成一股汽消散在虚无中,便什么也没了。
有天他在上蔡碰到一个吹吹打打的队伍,那时刚和父亲住进城里不久,八九岁的样子?他记不太清了。
他骑在长根肩头,问道:
“长根,他们在做什么呵?为什么那个大伯哭得那样伤心?”
长根认得那个人,他说那个人叫老喜。
“公子,那是发丧的队伍,人死了,便要发丧的。老喜的母亲三个月前死了,现在,他父亲也没了。”
“死了……你知道么,长根,我见过死的人。”陈喑想了想道。
“那个人的君上,把他埋进了土里,便说他死了……但是我觉得不是的,长根,”陈喑摇摇头,“那时候我还怕,现在我不怕了,那个人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郑君还记得他,想他了,就可以在心里把他叫出来,和他说话……”
他有些絮叨地说了半天,但长根有些伤感,好像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那帮人披着惨白的麻衣,都用白布扎着头发,打头的男子哭号着,眼睛红肿,队伍后面还有一帮女子,也在哭哭啼啼。
长根指着那个打头的男子道:“这是老喜,他是真的。”
又指着女人队伍里打头的,她似乎只是发出嚎叫,眼眶却没有红:“这是老喜的女人,她是假的。”
陈喑咯咯地笑起来:“长根,他们都是真的呀。”
他捂上了长根的眼睛:“现在他们都变成假的了。”
长根怕他掉下来,扶稳了他的脚,并没有理会捂住眼睛的两只小手。
“人家都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
“可父母去,人生只剩了归途。”
衰老的仆人有一双浑浊的眼睛,也有同样浑浊的嗓音。
陈喑很吃惊,他松开了手,看着那一长串出城的队伍,心里忽然感到,如果父亲不在了,他也会像那个男人一样地哭泣罢。
一些事情成了真的,另一些事情,就会变成假的。
他有些难过地说道:“长根,我们回家罢。”
后来一切都发生了。
他弄懂了老喜那天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
可是,老喜他都那样老了。
那样老了。
真羡慕他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