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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昆吾断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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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里温额头沁出一层细汗。

    适才同戎人一番激斗后,他像鱼一样大口地喘息,衣襟上沾的血迹被他扔进柳泽濯洗,走进碧池居时已经干了。

    现在却似乎又要被汗水浸湿。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甘蝇看着他,从希冀到失望,从失望到落寞。

    他抱起一旁的酒坛,古都都地狂饮。

    一坛子酒须臾便见底,他“嗬”地长舒一口气,站起身将坛子重重一掷,顷刻间便装在地上四分五裂。

    “尽管是这样,百里温,我也不后悔同你相识,不后悔救你一命。但咱俩的交情,便止于今日这坛酒,此后江湖路远,两不相欠。”

    背起装着乌蛟的布包,他大步向外走去,出雅间门时微微一顿,自顾自般说道:“或许,我自己的恩仇,本就该我自己去了断。”

    公输苇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见到甘蝇出来,咬着嘴唇道:“甘兄,你要走了么?”

    甘蝇没有说话,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

    “大哥他,肯定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他为人的,跟人许了诺便从不会改变……”

    “你还在相信么?”甘蝇落寞地笑笑。

    来碧池居吃酒的人永远都不会少,午后,楼下仍旧吵吵嚷嚷,众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贩夫走卒,乐师伶人,刮磨设色的工匠,这里总有形形色色的人高谈阔论。

    宛丘算得上大城邑,来碧池居的却也都是些熟面孔,甘蝇从中走过,并没有理会那些观摩外乡人的目光。

    但在他心中,自己已经是一丝不挂般教人羞耻,千里迢迢赶来宛丘,简直如同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俳优。

    曾以为无论谁会诓骗,百里温也永远是值得信任的兄弟,倘若他都是这种人,世上还有谁值得他信任?甘蝇心里此时竟感受到些从未有过的空虚与绝望——报了仇,找到了当年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许这就是人所谓的“万念俱灰”罢。

    甘蝇走到酒楼门口,过了正午的日光刺得他双眼发花。

    掌柜的正同酒保窃窃私语,隐约能听见,似乎是在问他们的账结了没。

    几个人在对他指指点点,压低声音说些什么。

    “甘豹子!”

    他回过头,百里温已经匆匆地跑下木梯。

    楼下几个正喝酒的便笑了起来。“这不是甚么‘中原第一大侠’么”“像他这么穷酸的也能去楼上吃食”“不必说,定然是又赊了账”云云。放在平常甘蝇定要还上几嘴,说甚么“我才是中原第一大侠,他不过能排第二罢了”,但他此时却全然没了兴致。

    甘蝇转头看向他,如同在看一个陌路人。

    不过十几步的远近,却比千里万里还遥远。

    百里温那张病恹恹的脸皮,此刻显得更加灰暗了。他咬着牙,瘦削的双颊勒出下颌的髁突,右手缓缓抽出了腰间的剑。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百里温拔剑。

    “他的剑,原来不是锈的……”有人小声惊叹道。

    刃薄如蜓翼,脊隆如长山,削玉如泥,此剑名——昆吾。

    百里温双指覆上,轻轻拭去上面沾染的戎人血迹,手腕一抖,剑身便猛然一颤,居然振出嘹亮的嗡鸣声。

    碧池居的众人,何曾见过这样俊的剑?这样彩的手法?一时看得痴了。

    “刷”地一声,一道光泽骤然闪过。

    众人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一幕,当即有人惊呼出声。

    百里温右手翻腾间,已还剑入鞘。剑在鞘中,兀自发出着怆然的鸣响。

    而他的左臂,已经齐齐而断。

    一切都瞬然发生,众人只看见一道匹练,一截在地上淌着鲜血的手臂。

    公输苇还在木梯上,便看到百里温的左臂如同枯朽的树枝从身上脱离,他霎时间就无法呼吸了。

    一个酒保愣愣地看着,抱着的酒坛滑脱下去,“乓”地一声碎了一地。

    百里温身子晃了晃,像是在风中摇摆的芦苇,但很迅捷地稳住了身影,手指在左胸重重点了几下,流出的血稍稍止住。

    他艰难地俯身拾起地上的断臂,一步一步地向门口走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落根针的动静也无。

    他在门口站住,将断臂递向甘蝇,原本焦黄的面上此刻呈现出没有血色的苍白。

    “今日破誓,断臂明志。”

    “我只想说,甘豹子,如果为了报你的仇,我不在乎别的。”

    早上的打斗已使他疲惫,他已经强撑不住,头一歪便要栽倒。

    一双手颤抖地扶住了他的肩头。

    三楼的阑干边,不少卿大夫贵人听到消息,也纷纷从雅间出来朝下看。一个带着面纱的窈窕女子,看到这一幕,惊讶地问向身边侍女:“那个人是谁?”

    “公子[1]在问哪一个?”

    她贝齿轻吐,声音如同百灵鸟般动听:“那个断臂的。”

    侍女去问,很快便回来:“回公子,他叫百里温,是个籍籍无名的游侠。”

    女子螓首微颔,不再作声,眼中却夹杂着几分不明的意味。

    楼下,甘蝇看到百里温挥剑时,脑袋中一阵空白。

    此刻甘蝇方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他眼眶通红,一把将百里温背起,发足向外狂奔。

    “你他娘的……夯货!你脑子抽了么?一定要撑住!”

    公输苇“登登登”地三步并作两步跃下楼梯,紧跟着追出,经过柜台时随手扔去半袋钱,嘴里大叫道:“甘蝇!我大哥要是出了事,我跟你没完!”

    柜台一个酒保数了数袋里的钱。

    “掌柜的,钱够了……还差三枚。”

    碧池居的掌柜呆呆看向门外,半晌才一个激灵:“……喔!你说甚么?三枚钱?”

    “——勾兑了罢,他不欠了。”

    ……

    第二日,一个样子普普通通的伙夫,身上带着些草垛的气味,独自走进了城南那所破败社庙。临走时甘蝇将他扯到一边,交代了他一些话。

    没多久,宛丘传开了百里温的事情,众人才知道:他本与人立了誓,一辈子不出陈国,但为了帮友人于危难,不惜自断一臂,背誓出陈。

    此后宛丘城内,再也没有哪个喝酒的人会笑话百里温。

    被人发现死在柳泽的那一十八个戎人,也有传言说,是被百里温所杀,中原的一场灾祸就这样止息了。

    但对于这种传言,有个人在碧池居喝酒时质疑说,不可能罢,百里温有那样高的武功?

    要知道,那一十八个戎人,被曾在渭水[2]、陇原[3]一带游历过的游侠指认了,个个都是西戎有名有姓的高手。尤其那个叫匡契的,行事诡诈残忍,曾独自摸进秦地一个村子,连狗都没留下活口,如今竟被一剑枭首……要说是这个平日醉醺醺的百里温干的,真教人不可置信。

    但马上便有人出声道,你若是那天在场,便知道他的剑有多锋锐,出手有多迅捷……一条胳膊,跟自己掉下来一样;一道光过去,剑跟没出鞘一样!胳膊断了跟没事人一样自己捡起,还走了几步路……是人可以做到的么?还有人附和道,之前宛丘一些高手死得不明不白,据说也是百里温做的。

    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宛丘曾有个恶霸唤作“狰”,武功高强,还同陈国公室有些关系,为害宛丘二十年,后来被人发现死在百里温住的那社庙外,心脏被一剑刺穿,想来似乎是有说法的……但那时可根本没有人会往百里温身上想。

    冬天,两骑骏马踏着东泽两尺厚的冰雪离开了陈国,一个庄稼汉模样的人从息邑[4]来到宛丘,带走了一个总爱叼着草的少年。

    与此同时,一则耸人听闻消息也传遍了中原——这消息揭开了许多死在息国那个天下第二恶人公皙群手上的“义士”“善人”的真面目,一时间脍炙人口。说书人们将细节讲得有理有据,一些人顺藤摸瓜,发现还挺教人信服。于是不少江湖人士评论道,纵使公皙群能称得上“恶人”,可同他杀的这些人相比,恶行也实在是过于寒酸——恐怕是连前二十都排不进去的,哪里称得上甚么“天下第二恶人”?

    江湖上的名头传得快也忘得快,弄清楚公皙群“第二恶人”名不副实后,这名号,连同他本来的姓名,都在渐渐被人遗忘。

    ……

    [1] 公子:东周时期,公室女子同样称“公子”。《九歌·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2] 渭水:今渭河,八流之一,发源自甘肃定西,流经天水、宝鸡、咸阳、西安、渭南等地,是关中平原最重要的河流,也是黄河最大的支流。

    [3] 陇原:即陇右,陇山即今六盘山,古代坐北朝南,以西为右,陇山以西的高原山地泛称陇右,范围即今甘肃省东南部,属广义上黄土高原的一部分。

    [4] 息邑:息国首都,今河南省息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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