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嫂子 别打了
郑国南都,栎邑[1]。
“鱼汤来喽!”
一个内侍乐呵呵地端着一锅鱼汤小跑进了堂屋。
郑突正在竹简上批示奏报,听闻此声,欣然放下笔竿。
热腾腾的一锅鱼汤,色泽是有些像小米粥一样的谷黄,里面依稀看见炖得鲜香的几尾戈牙。
郑突比较亲近的几个随从都知道,君上不太喜欢吃鱼,却唯独好这口戈牙汤。
厨子们之前并没听说过,戈牙鱼还能用来做汤,但经过尝试后,他们发现这种鱼不需要什么太复杂的烹饪技巧,就能够熬出颇为鲜美的浓汤来,而且鱼肉也没有乱糟糟的小刺。
自郑突到栎邑以来,不少卿大夫来到栎邑投靠他,这里俨然成了新郑以外的第二个小朝堂。
郑突并没有在栎邑兴建规模太大的宫室,不过是住在城中一个规模大些的宅院中罢了。有几个卿大夫曾受邀在郑突的家宅中品尝过这种小鱼熬成的汤后,也喜欢上了这种颇为鲜美的佳肴。
正像郑突的厨子们所知的,这种小鱼并不难做,也非常好寻,于是“戈牙汤”很快在栎邑上行下效地流行起来。如今在北门口的早市上,最不缺乏的便是从颍水中新鲜捕捞的戈牙鱼。
可是郑突喝了一口后,还是感叹道:“缺乏一些味道。”
鱼汤是鲜美的,不是不好喝,而是缺了些味道。
他应该在离开前问的:先生,这鱼汤怎么做?
可是就算那时说了罢——说了便有用么?如今尝起来,还能与那时的味道一致么?
或许陈喑能来为他做上一锅罢,想到这里,感觉锅里的鱼汤一下子好喝了几分。
“不错,端些给夫人了没有?”郑突夹起一尾戈牙,吮着上面的鱼肉。
内侍仍旧乐呵呵的模样,连声道:“回君上,给了,给了。”
“嗯,”郑突点头道,“夫人在月内,需得调养身体——孩子可还乖么?”
内侍道:“小公子哭声洪亮,精神好得很,只是夫人说他有些喜欢蹬脚,有时颇难抱住。夫人说,正等着您赐名呢。”
郑突听了开怀道:“脚力强健,将来走路也快,就叫‘踕[2]’罢。”
“喏。君上贤德,小公子将来定然也是明君。”内侍应诺,匆匆去向夫人报喜了。
他对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的事一点都不敢怠慢——因为这个孩子,将来会是栎邑、甚至是新郑的主人。
郑突办完了案头上的简牍,便如同往常一样要去城墙上观望落日。
他叫内侍来为他换上深衣,施施然走出了堂屋。
几个卫士早已等在门口,但谁料郑突刚走到院中,却看到院中出现了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蒙着半边面目,但依然能窥见其清丽的女人。
她身着一身利落劲装,眉目如柳叶般锋锐。
卫士们如临大敌,紧紧护卫在郑突周围——他们甚至不知道她是怎样凭空出现的。
那女子见状,没有动弹,声音如同山泉般清冽:“郑突,教他们放下兵刃。”
卫士们听到这女子竟直呼君上的名讳,纷纷叫骂道:“放肆!”
郑突看到这女子的身影,心下大震,赶忙道:“谁也不许放下兵刃,快去将她拿下!”
看到卫士们凶神恶煞般一拥而上,郑突又急忙道:“不要伤了她!”
这时却见女子似乎露出了不屑的眼神,双手翻飞,只听“哎呦”“嗷”“娘的”几声叫唤,不过眨几下眼的功夫,几个卫士纷纷倒地痛呼起来。细看时,都在关节处扎了些小小飞镖。
姒谣冷冷看着他。
郑突强笑道:“谣儿,你暗器功夫还是这样高。”
“不要叫我谣儿!”她轻喝到。
说着,她抽出腰间的剑,身形一闪,郑突就感到喉头被剑尖抵住了,不由得冷汗直冒,连忙改口。
“好罢!好罢!叫你嫂子……”
姒谣冷哼一声,减弱几分力道。
郑突心中一片骇然,知道她今天找上了门来,自己多半讨不得好了,但看着她略清瘦些的面容,仍然忍不住道:“怎么看着又瘦了……”
姒谣仍然冷着一张脸,神情看不出甚么悲喜:“这不是你该问的……我今天来,是要杀了你这个不义之人。”
郑突愕然道:“我怎么成了不义之人?”
“郑忽死了。”姒谣咬牙切齿道。
郑突心中慌张,强自冷静道:“姒谣,我兄长的死是高渠弥做的——你知道他已经被车裂了。”
女子剑尖向前一顶,郑突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脚跟一磕,差点向后摔倒。
姒谣用剑尖指着他,寒声道:“那么你便是人了么!你怎么能去篡他的位?他从前是怎样待你的?”
郑突大叫道:“我那是被胁迫的!”
女子冷冷道:“是被胁迫的么?那你心里便没有私心么!”
“……若不是你篡了位,有你在新郑,高渠弥怎么敢杀他!”她声音带着几分戚然。
郑突的神色悲愤起来,默然不语。
这时更多卫士涌进院中,见到郑突这副样子,赶忙上前要擒下那女子。
郑突大声道:“都给我退下!将伤了的人抬走,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院子!”
卫士们一呆,随即按他的话照办,将受伤的人抬起后便离开了院子,这里只剩下了郑突与姒谣两人。
姒谣冷声道:“还知道将他们遣走?是叫我好杀你么。”
郑突左手撑在地上,右手两根手指搭在剑尖,缓缓挪开,苦笑道:“谣儿,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
姒谣剑尖有些颤抖,但还是没有再对准他的喉咙。
郑突呆呆地看着她,叹道:“若是当年,你没有跟我哥哥,该多好……”
女子声音微颤:“不要再说了!我……我这次放你一马,过去的事,不要再提起。”
日近黄昏,一阵微风吹拂起女子脸上的面纱,露出她冷冽如梅花般的容颜,夕照洒在她脸上,郑突似乎能看清她脸颊上的细小绒毛。
“姒谣,你真漂亮。”郑突忍不住道。
女子一直冷着的脸,忍不住浮现出了怒意。
守在门外的卫士只听得一阵阵惨叫,一向威严的郑突,此刻什么话都顺溜了出来。
“哎呦,我道歉”“谣儿,不,嫂子,不要再打了”
卫士们相互对视着,谁都憋着笑,谁都不敢笑——没有预料到,做郑君的卫士竟还有这份辛苦。
惨叫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一个年轻些的卫士终于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但他很快便笑不出来了。
“很好笑么?”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郑突出现在他面前,面无表情道,“来人,打他十板子,看他还能不能笑出来。”
——
次日,栎邑的一处驿馆中,姒谣牵着马出了门,身边还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她刚将小姑娘推上马去,便听到一个声音:“这便要走了?”
姒谣回头一看,竟然是郑突,她冷着脸道:“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郑突陪着笑道:“昨晚差人仔细寻过。”
姒谣冷声道:“那你还过来做什么?又想挨打么?”
郑突连声道“不敢”,这时他注意到了马背上的小姑娘——他不由得愣住了。
小姑娘好奇地看着他:“叔叔,你的脸怎么了?是画出来的花脸么?”
姒谣摸摸她的头,没好气道:“是被娘打的。”
郑突快步走到小女孩跟前:“这是……”
“……你那短命哥哥的女儿。”姒谣冷冷道。
郑突只觉一阵酸涩,却又夹杂着些欣喜,不禁道:“都这么大了呵……让她留在栎邑罢……好么?”
姒谣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她本是江湖中人,女儿虽是公室之后,但姒谣也不希望她留在栎邑,长成一个贵族女子的样子。
她坚定要走,郑突也没有再强留,只是深深看着这个女子。
当年哥哥郑忽与他都爱慕姒谣,她在二人间犹疑不定。后来,哥哥为了她拒绝了齐僖公联姻的提议,姒谣于是和他在一起了。但作为郑国太子,郑忽在父亲的压力下,没有办法,不久后还是娶了陈国的一位公主。姒谣自那时起离开了新郑[3],郑突再没有见过她——不过听闻郑忽重返新郑后,姒谣去新郑找过郑忽。
姒谣走了,带着那个小姑娘——姒谣说,她小字叫青萍。
青萍无根,四海为家。
郑突说,若是漂泊得累了,记得带她回郑国来——她们永远是郑君的家人。
那天傍晚郑突从城墙上走下,夕阳将要埋没了它最后一丝光辉,一个内侍匆匆走来,告诉了他上蔡传来的消息。
蔡国的人说,陈和一家,都被蔡君杀掉了。
郑突一阵晕眩。
旁边的大夫劝谏道,是否发兵上蔡?郑突沉默半晌,摇了摇头,在攻回新郑之前,他不能再对外用兵。精锐的组建需要时间,如今还远没到能够稳胜新郑的时候。
他望了一眼南方,那是上蔡的方向。如今他终于明白陈和所说的,“君上替草民强求富贵,只怕反倒成了我的劫难”。
蔡国完了,这是他最笃定的想法。
可他的鱼汤,大概将会永远地缺些味道了。
……
[1] 栎邑:今河南省禹州市。
[2] 踕(jié)。
[3] 新郑:今河南省新郑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