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鹿之死
这个年月,多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入夜时分,上蔡城像是浸在了黑水中,寂寥无声,却暗流涌动。
当国府中。
陈喑在榻上难眠,摆了几个姿势,总是觉得不舒服,最后索性坐了起来。他脑中一遍遍地回想着父亲早晨在槐树下的话,记忆中那个对他很好的女人,以往只是一道不可捉摸的幻影。
她存在么?
她真的存在么?
陈喑反复思索着,父亲的话同记忆中的幻影交叠,在他脑海中终于形成了鲜活的形象——母亲,可他心中的疼痛却也随之更加鲜活起来。
卫朔,如今或许该称为卫君了。陈喑同父亲下棋时提起过,卫朔重返朝歌,左右公子被杀,卫黔牟跑到成周[1]。实际上,左右公子卫泄和卫职,是他的外叔祖;而卫黔牟,是他的亲舅舅。
想到卫朔,他心中头一次鲜明感受到一种叫“仇恨”的滋味。
他更恨卫宣公,自己的外祖父——他不配被称作他的外祖父。
陈喑是一个看似天马行空,内心比谁都现实的人。他现在从榻上坐起、满头虚汗的原因却是,他脑中抑制不住地产生些幻想的假设:
或许自己本应在和睦的家中长大,有个溺爱他的母亲,和两个有趣的舅舅——忧郁些的大舅,后来成为了朝歌的主人,封父亲做了当国。耿直些的四舅呢,或许会做大司马罢?
大舅不再住那座宫门外的宅院,父亲去宫中找他与四舅喝酒,喝多了,便醉醺醺地回来——母亲或许会提着棍棒在家中等他罢?
然而没有“或许”,世上哪里会有什么或许的事?若是他陈喑本就会死去,难道还能在另一个世界中活着么?或者说他若是在这个世界活着,难道在另一个世界他竟能是死去的么?
一切都是水中泡影罢了,他在黑暗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突然,他听到大门那边,似乎传来一声巨响。
当国府门口,已经被甲士堵得水泄不通,而朱红色大门大敞着——已经被几个力大的甲士撞开了。
一个人披散着头发,执剑走了进来,那些甲士却停在门外守候。
当国府的下人慌里慌张地跑过来,驷度看也不看,随手便是一剑砍出,鲜血飞溅。
几个听到动静从厢房跑出来的奴仆和婢女都被刺死后,他迈步走向后院。
后院通向前院的廊下,他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一个老仆。
长根张着他瘦骨嶙峋的双臂,浑浊的眼睛没有一丝惧意。
“你不怕死么?”驷度停下了,他的声音像个死人。
“老汉我一把年纪,没甚可怕的,”长根平静道,“当年我那个泼皮儿子为了两亩田将我赶出家门,若不是当国救我,我早已冻死在上蔡城门。”
“让开。”驷度声音微颤。
长根闭上眼睛。
“伯弋,你要做什么?”陈和住的房屋在后院中,此刻他刚走出房门,看到这一幕颇为惊愕。
鲜血迸射,驷度一剑划破了老仆的喉咙。
后院中,陈和、陈喑、如湫三人看着面前满面血污、神情疯狂的驷度,如湫有些害怕,但依然紧紧靠在陈喑身边。
驷度解下腰间挂的另一把佩剑,扔到了陈和脚下。
“陈兄,我没办法,”驷度沉声道,“我不杀你,我的家人全要死。”
说罢,又指向如湫:“这个女人,我要带走。”
如湫攥紧了陈喑的衣角。
“你杀了我,放他们走。”陈喑嘶哑道。
驷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如湫小手发抖,带着哭腔道:“我跟你走,你放了他们父子。”
驷度左手擦拭了一下要流进眼中的血液,依然摇头。
“驷兄,咱们俩的交情,也有好些年了。”陈和竟突然笑起来。
驷度面颊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抽动,红着眼眶道:“陈兄,我说了,我没有办法。我的家人,在蔡献舞手上。”
“好,”陈和点点头,坦然道:“这姑娘你带走。我给你我的头颅,你用你的头颅,换我儿子的命。”
驷度一愣,毫不迟疑道:“可以。”
陈喑慌忙大叫道:“父亲,不可!”
但是已经晚了。
陈和说话时便已经拾起了地上的剑,驷度话音刚落,陈和迅捷地将剑抵在脖子上,使劲一拉。
刹那间,喷涌出的鲜血又溅了驷度一脸,但他咬紧了牙关,眼睛一下都没有眨。如湫看着哼都没哼、便“咕咚”一下栽倒在地的陈和,泪流满面。
陈喑像疯了一样趴倒在地上,扶住父亲的身体,陈和的最后一眼似乎凝固在了儿子脸上,嘴角隐隐有些微笑。陈喑急促地喘息着,他想用手去捂住父亲喉头不断涌出的鲜血,可鲜血又从他指缝冒出……
“爹,怎么捂不住啊……”陈喑啜泣着,徒劳地用手使劲去摁,喃喃道,“怎么捂不住啊……”
他哭了起来,泪水滑落脸庞:“爹?你说句话……”
陈喑心中知道,自己如若不走,父亲的决绝便全没了意义,但他控制不住地双手发颤,不顾一切地去希望父亲的眼睛再动一下——他不愿去相信,自己在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离他而去了。
驷度心中一片凄然的死寂,他拼着力气将陈喑拖到后院墙边,从身上掏出些布币[2]塞进他怀里,颤声道:“翻上去,去汝水边寻个舟子,快走呵!你想让你父亲绝后么……”
陈喑瘫软地骑到了墙上,这时他看向院中,只见如湫冲他惨然一笑,捡起了地上的剑。陈喑瞳孔紧缩了一下,大叫道:“如湫!”但他已被驷度推了下去。
他听到院中传来如湫的惨呼,他心中又是一阵惨痛。
出城。
陈喑知道,他已不能再耽搁了,他要逃离上蔡。
不久后,驷度回到宫中复命。
蔡献舞似乎刚经历一场交欢,头上冒着热汗。
“大司马,我要的东西呢?”他舔着嘴唇。
一个甲士上前呈上一个匣子,在蔡献舞面前打开,蔡献舞见到里面血腥的光景,不禁犯起一阵恶寒,慌忙道:“拿下去,拿下去。”
随后松了口气一般,笑道:“想来陈和不会料到,自己的脑袋还有装进匣子里的一天。”
驷度木然地看着他。
“陈喑呢?”蔡献舞有些疑惑地问道。
此时驷度满头满脸的血已经结了痂,眉毛胡子全都粘连到了一起。他嘴唇一动,撕开了些皮:“我用我的头,换他儿子的头。”
说完,奋力将剑向自己脖颈挥去。
驷度的脖子登时鲜血淋漓,眼睛没了一点神采——力道没有使好,剑只斩进去一半,但他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蔡献舞愕然地看着他的尸体,突然间犯起干哕来,他强忍着要吐出来的冲动,使劲吞咽了口唾沫,闭着眼睛招呼来内侍道:“把他拖下去。”
一帮人忙了半天,把殿上又清理干净,好似没有发生过。
“他的家人放了罢,”蔡献舞眯着眼睛,“驷度的儿子年纪小,但终归还是驷氏的人。以后大司马的位置,还得交给他儿子来坐。”
他又对甲士吩咐道:“陈喑逃不了太远,去追他,我要他的脑袋。”
接着,蔡献舞坐立不安地舔了舔嘴唇:
“那个女人呢?”
……
陈喑像个木偶一样向城门狂奔,所幸守备的兵士正在打盹,他沿城门边的阶梯奔上了城墙,随后从上面一跃而下。
先是腿,之后是胸口,头撞到地那一刻,他几乎晕死过去,像是突然被抽离了感官,听不清,看不清。但他用手紧扣着地面,将自己撑了起来。
汝水从上蔡城附近流过,现在正是丰水期,泾流颇大。
陈喑奔跑至汝水边,感到全身没有一处骨头不刺痛,不远的城门处火光点点,有人举着火把冲出了城。
所幸,他看到岸边停泊着艘小舟,舟上的艄公带着斗笠,夜色中看得不甚清楚。陈喑没有犹豫,想要跃上船,但腿已经不听使唤,身体重重撞在船板上。
艄公吓了一跳,看着陈喑,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岸上的火把渐渐向这边靠近,河岸吹来的风中隐约有人高声叫喊:“不要放走了他!”
陈喑强打精神,掏出些钱,对艄公道:“驾长,劳烦开船,顺流而下便是,不要叫那些人追上来。”
艄公犹疑道:“客人,这生意,我怕是做不得。”
陈喑忍着撕裂般的头痛,又掏出了几枚。
长竿一撑,小舟如弓箭般被推离了岸边,船橹翻飞,掀起哗哗的水声。
不多时,岸上的火把渐渐变成星星点点的微光,直至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陈喑躺在舢板上,大口地喘息着。
艄公没有说话,默默注视着他。他身边还散落着些布币,是他方才掏出来买命的。
此时陈喑感到脚上已疼得失去了知觉,一条手臂软绵绵地吊在了船壁上,手指难以动弹,兴许是从城墙上跳下时已被摔断。头脑昏沉地像是在大钟上撞击了数下,眼神涣散而麻木。
艄公看着已经像面饼一样摊在舢板上的陈喑,神色间渐渐透出贪婪。
“不知客人,是谁家的公子?何以落到这种地步?”
陈和的眼神动了一下。嘴唇微弱地挤出两句话:
“家父为公卿宾客……仇杀。”
艄公叹息一声,说道:“原来如此。只是公子流落到我这船上,也不知是幸是不幸了。”
陈和艰难地看向他。
艄公笑了笑,自顾自说道:“若是公子觉得,能多活一会儿,总比刚才就被杀了强,那这便是公子的幸事;但若是公子胆量太小,还是怕死,那么上到我这船来,却又是公子的不幸了。”
陈喑嘶哑着嗓子:
“我身上的财货,可以都……给你……”
艄公不再摇橹,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尾肥美的鲤鱼:
“喔?既然如此,那么,若是你识相些,交出身上的财货,我倒可以给你留个全尸……否则,嘿,免不了在你身上开几个窟窿了。”
陈喑沉默了,艄公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他喜欢鱼在被敲死前的挣扎。
“你知道么?这条船上已死过三四个人了。我是个喜欢杀鱼的人,不过我手法熟练,在我手上死的鱼,大多没有痛苦。
“往先杀鱼,总要戳出个窟窿,不过看你这副样子,倒也省了我一番力气。那么我这回便做个好人,把你扔下船,留个全尸罢。”
说着,他站起身向陈喑走去,俯视着他。
“拿出来罢,反正是要死的,与其留下些跟你沉在河底,倒不如都放我手里。回去请个巫筮,为你招招魂。”
陈喑的眼神更涣散了。
他还能活动的一只手,像蚯蚓般蠕动着,伸进了怀中,慢慢摸出一样物事,向艄公递出。
还是免不了一死么……此刻陈喑心中,无数念头百转千回。
艄公颇为诧异,他从未见过眼前这种东西,一个乌青色的……器足?看上去大概是个做工不错的玩意。
于是他俯下身,伸手去拿。
两岸的景象已经成了夹岸的密林,黑夜下林中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无尽的虫鸣声杂糅着几声蛙鸣。
“呲呲……嗡!!!”
骤然一声,宛如青铜宝镜的悲怆鸣响,又如同龙吐息出的低吟,舟中竟猛然泛起如海洋般湛蓝的光芒!两岸密林皆被照亮,几只黑夜中行走的野兽受惊一般慌忙逃窜进更深的树林,树上的群鸟,“扑拉拉”地飞起,转眼间又淹没在夜色中不见。
那艄公像是见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惊恐地张大着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捂着胸口,身形踉跄地后退,足跟磕到船壁后,再也稳不住重心,一头栽进了流淌不息的汝水之中。
河上重归夜色,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喑却显得比艄公更为惊愕,但他已是全无力气了。
甘蝇,这到底是什么?
他根本想不明白,艄公是怎么死的——但好在,他死了。
随着他手臂无力地掉下,那物事也随之脱手摔在了船板上,发出“咣当”一声。它上端仍有些滋滋作响,而下方浑然天成的圆弧内,“含光”两字的篆体铭文,竟还在泛出些许幽暗的蓝光。
“我是鱼么?我不是鱼……”陈喑喃喃道。
“我叫陈伯渊,是潜渊的蛟龙……”
天上高挂的月亮向小舟中洒下一片清辉,陈喑烂泥一样躺在船板上,哀伤地凝望着夜空中浩瀚呈现的天河,流下两行泪来。此刻满身的伤痛他已觉得无足轻重,唯有父亲死前凝望他的目光使他刻骨铭心。
那一瞬间就这样萦绕在他脑海中,再也无法消散了。他头痛得要炸开了,偏偏又能够清醒地感受到心尖的每一寸痛楚。
汝水缓缓流淌着,载着一河的清辉与一叶孤独的小舟,无限深沉地坠入杳杳的远方。
……
[1]成周:东周首都。
[2]布币:春秋战国时期中原地区通行的一种货币,形状像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