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做梦
某个晚上,我久违地做了一场梦。
因为我总是睡得相当熟,所以就算做了梦,这些梦也常常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当我睡醒时,我早已忘掉那场梦的内容。
当我不经意地想起自己做过的梦境时,一切都已经平安落幕了。
在梦中,我还是刚念小学的孩童。
老爹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着电视,为喜欢的棒球队加油。
母亲站在厨房切着某种蔬菜,好像是洋葱吧。
我们家经营大众餐厅,所以这天铁定是一周一次的公休日。若非如此,家族成员不可能在晚餐时间聚在一起。
简直就像是昭和时代家庭连续剧中常见的画面。
我对棒球不感兴趣,趁广告时间开口询问父亲:
「爸爸,你的厨艺明明比较好,为什么在家的时候,却总是由妈妈煮晚餐呢?」
「混蛋,你这家伙——」
老爹一脸慌张地把脸凑了过来问: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妈妈听到的话怎么办?」
「所以人家才会压低声音嘛……为什么啊?」
「你喔……明日太,你这家伙讨厌妈妈煮的菜吗?」
「不讨厌啊,我很喜欢。」
六岁的我大力摇头。
当时的我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连我自己都这么认为。
「可是,我更喜欢爸爸的料理喔,因为你煮的菜最好吃了。」
现在的我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台词。
况且我也失去了那位能让我开口称赞的人。
「这个啊……因为我是职业厨师……我的工作就是烹煮美味的佳肴啊……」
老爹的脸上挂着复杂的表情,相当苦恼。那时的他大概才刚过三十岁吧。
他大概打算等听了我的答案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用拳头制裁我。但听到一位六岁孩子说出这种话,他当然打不下去啦,认输吧。
「话说回来,你每天都在吃我煮的伙食吧?你不想一周吃一次妈妈亲手煮的好菜吗?」
「我没有说我不想啊,我只是觉得很奇怪而已。」
电视机画面中的比赛早已开打。
但是老爹依然面向我,抱着胸膛苦恼不已。
「你的想法还是不对。待在家里的时候,就应该由妈妈来煮饭喔。」
「为什么啊?」
「你竟然问为什么……因为我是厨师啊。」
老爹一脸严肃地说:
「厨师的工作是为客人烹煮料理,而为了家人洗手作羹汤则是妈妈的工作,不是厨师的。」
「嗯……?」
仅仅六岁的我无法清楚理解这番话的意思。
既然这句话会用这种方式出现在我的梦里,代表我对它留下了某种印象吧。
一年后,母亲过世。我哭着说:「要是能再多品尝几次妈妈亲手做的料理就好了。」
森边的大长老纪芭卢称赞我煮的料理让她回想起活着的喜悦,并授予我和爱法祝福。
我真的为此感到很开心。就连「最棒的结果」这句话,都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纪芭卢婆婆也是爱法重视的人,我竟然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参与她的人生,这让我喜不自胜,感动到心中颤抖不已。
但是——数小时后,我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房子中,心情烦闷。
爱法不在这里。
莉蜜卢也不在。
鸦雀无声的房间之中,我全身被愤怒与屈辱之情所淹没,因痛苦而满地打滚。
(可恶!究竟是怎样啊!)
我并没有遭到监禁。由于爱法和莉蜜卢正在纪芭卢的寝室重温旧情,她们命令我看家。
这里是是卢家聚落中的其中一栋房子,据说拥有者是东达卢的弟弟或侄子。前几年,由于家族成员减少,生活困苦,他们搬进其他人的家,这里成了空屋。
「法家距离遥远,你们今夜就在这里休息吧。」我们满怀感激地接受了卢家的好意——但我却非常、非常不满。
虽然这么说,我却不知道要找谁宣泄这样的情绪。
硬要说的话,有错的人是我。
我怀抱着这份无处宣泄的情感,独自翻滚挣扎,痛苦不堪
几个小时前,我们待在卢家本家的大房间。
「……爱法,你们今天会睡在卢家聚落吧……?」
纪芭婆婆缓缓用餐的同时,这么对爱法说。
「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了……夜路很危险,你们今天就在无人居住的房子里歇息吧。」
「不,不需要这么做。只要准备火,我们就不会遭遇任何危险,只要借我烛台就足够了。」
「哎呀哎呀……看来你确实成为了一位出色的猎人。可是,为了婆婆我,你就在这里休息吧,爱法……」
「不过……」
「身为家主,你也有许多工作要处理,没有办法常常过来卢家聚落吧?我现在也没有力气走去法家了……既然如此,至少今晚陪陪我吧。过了好几年,我们才终于见上一面那……」
就连固执的爱法也无法拒绝这个要求。
我对此完全不以为意。现在卢家家主东达卢已经无意逼爱法嫁入卢家,这么一来,爱法就可以重建她和纪芭婆婆与莉蜜卢的交情了——我的心中冒出了如此愚蠢的想法。
真正的问题并不是出在这里。
而是在那之后所发生的事。
森边似乎有着这样的习俗,要等到全员用完餐后,大家才可以离席。后来由莉蜜卢陪纪芭婆婆吃饭,我和爱法则回到自己的位置用餐。
在这期间,身为家主的东达卢不断对着我煮的料理破口大骂。
「这种东西不是猎人的食物」「好大的胆子,竟然让我吃蒙兽的饲料」「这玷污了我的生命」,他的咒骂声宛如大雨般滂沱而下。
不过,我认为是因为某种理由,这位莽汉才会诋毁我的料理。譬如说对外来者产生的抗拒感或是身为家主的立场,导致他不得不这么做,因此我并不在意。纪芭婆婆对我说了至高无上的赞美,所以我能维持住满足的心情。
爱法用完餐后,我也吞下最后一口餐点,下一瞬间,这样的心情产生了裂痕。
「你够了没啊!为什么你要这样不怀好意地咒骂江夏的料理呢?纪芭婆婆不是喜出望外吗?」
比我们早一步用完餐的凌奈卢这么大喊。
东达卢的蓝色双眸剧烈燃烧,不耐烦地怒瞪着惹人怜爱的二姊。
「我只不过是陈述事实,这有什么不对吗?大长老刚刚也说了吧,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决定事情的是非对错。这种食物就像蒙兽的粪便,只有牙齿掉光的老人才会对此心怀感激。」
凌奈彷佛有些不甘心地沉默了半晌——接着,她缓缓地站起身。
她拆下自己颈链上的兽角和牙齿,慢慢走向我和爱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