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晋腔(移情)
尽管秦君民在县城的房子大体还保持着妻子里惠装扮的日式风格,但自打岚秀住进来后,她一直很卑微地以妾的身份在这个院子里生活,凡事都与里惠比划着商量着来。里惠对于这个她眼里苦命的中国女子表现出无比的宽容,让下人给她做好吃的,买好穿的。有时候她对于秦君民和岚秀调情时从窗户里飘进来的嬉闹声感到嫉妒,尤其是当夜里秦君民睡到岚秀的床上没有返回时,她从嫉妒到失落,从失落到自责,甚至对自己远离日本国,到异国他乡充满了疑虑:里惠啊!这是你想要的爱情么?
秦君民对岚秀的疼爱一日增加一日,岚秀的肚子也一天大似一天。此时的人也仿佛像自然界的动物一样,总会时不时在居住的地方留点气味来彰显自己的“主权”。岚秀没有在院子里,在和里惠共同生活的地方动手脚,彰显自己的存在。而是对自己的卧室进行了改造。她不喜欢秦家大院的古朴和压抑,尤其是不喜欢卧室里因常年见不到多少阳光而不时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腐烂霉味。相反,里惠改造的卧室大体上却让岚秀心里欢喜:整个卧室简洁明亮,窗棂上既没有欧式的繁复,也没有中式的古朴,只有日式建筑的简洁淡雅。岚秀只是将榻榻米换成了火炕,但为了与周围的环境相一致,火炕比汾阴县其他人家的火炕要低许多,也没有垒炕围和炕台。在岚秀心里,榻榻米远不如火炕实用。汾阴的冬天虽说最冷也不过零下10多度,这种极寒天气大约要持续两个多月。但如果长时间呆在不生火炉的屋子里,人也会感到瑟瑟发抖。因此在汾阴县冬天就形成了一种习惯,炕上一冬天总会铺床被子,平时人只要不在炕下活动,就会呆在炕上,躺在被窝里。如果家里有亲戚来,主家就会招呼亲戚赶紧上炕暖和暖和。岚秀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因此趁着天气还热的时候,她就让人改了火炕,既可以保证冬天娃娃在热炕上不至于受冻,还有一个让她羞于说出口的原因,好几次,她和秦君民在床上亲热的时候,榻榻米总会有节奏的发出声响,让她隔着夜都能觉得自己的脸涨得通红。除此之外,岚秀还在窗户上贴上了自己剪的喜鹊登梅窗花,让原本以淡黑为主色调的屋子,突然间就有了一抹亮红。
秦君民突然间就有了回家的动力。以前在秦家大院忙碌一天,累了乏了,他就在大院里独自睡一晚,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纱厂天天都在赶工期,秦君民忙得脚后跟都不着地。他想在赶在天气上冻之前,让工人把机器设备调试好。但随着岚秀临盆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对这个小女人的爱意越来越浓,秦君民只要能脱身,几乎是每天,忙完手头的事后都要坐上人力车返回县城的院子里。
一进院门,秦君民顾不上和里惠打招呼,便兴冲冲跑到岚秀的屋子里,不由分说便将正在给肚里的孩子准备小衣物的岚秀搂住,让身体紧紧贴着岚秀的肚子,感受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所带给他心里上的触动。秦君民轻轻亲吻着岚秀的额头,陶醉地闻着她头发散发出的妙龄女子特有的青春气息。许久后,岚秀轻轻推了推君民说:“过去和姐姐打个招呼吧,老这样子不好,让她一个外国人心里多难活哩!”
秦君民忍不住又抱了抱岚秀,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我晓得,这几天你不要太劳累了,明儿个我安排一下,让接生的王婆子做好准备,随叫随到。别看我结婚几年了,当爹也是第一次,啥经验都没有,家里连个懂接生的人也没有。”
岚秀点了点头说:“这些天总觉得身上困乏,不大想动,有时候肚子也会拧得疼,估摸着娃也快到炕上了。现在我也不能服侍你,这些天你多和里惠姐亲近亲近,不要老把心思花在我身上。”
岚秀越是将一个女子的卑微低到尘埃里,越是能激起秦君民内心升腾起的保护欲。他脸上带着笑,说道:“放宽心,你们俩我谁也不会让受半点委屈。”
秦君民还真是有正事要和里惠谈,他暂时放下心里的儿女情长,趁机回到里惠的房间。
与岚秀相比,秦君民近来更多是把里惠当作自己事业上的帮手。尤其是父亲去世后,秦君民和里惠聊工作上的事更多一些,也更愿意倾听她的建议。眼下机器设备已经运了回来,需要技术人员尽快来调试。秦君民让里惠给日本的同学写信,让同学帮忙联系机器设备调试安装人员,尽速到汾阴,来回的费用全部由秦家来承担。里惠虽然心里对丈夫最近的行为嫉妒的很,也有点生气。在大门一推开的瞬间她就知道秦君民回来了,但也懒得管他、理他。她知道,男人越是不让他做什么,他越是偷摸着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眼下岚秀正如一棵静待花开的墨兰,用女人独有的芬芳吸引着秦君民。里惠却觉得自己已如昨日黄花,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在枯萎。而秦君民也正如一个在曾经在东京的海滩上嬉戏的少年,用他的勇气和好奇心,去探索另一个已经到来的星辰大海。
在大是大非面前,这个从日本国远道而来的女人,保持了当家女人应有的气度和耐心。她听完丈夫的话后,很快沉下心来,心平气和地与他讨论了机器安装调试的时间节点,工作人员来回的路线和来了以后的接待等事项。讨论完细节后,里惠提到机器用电力问题,提议将发电机多余的电可以用到秦家大院里,让大院完全告别煤油灯。秦君民觉得妻子的提议非常合理有用,决定从明天开始就让人先把大院里的电线和电灯装起来。
里惠则立马铺开信纸,借着忽明忽暗的美孚灯,开始写起信来。秦君民坐在榻榻米的边缘,望着里惠的背影发呆。他的妻子,这个从日本国来的女人,虽说不喜欢呆在秦家的高墙大院里,不喜欢中国人的繁文缛节,但一直用她特有的柔情在温暖着男人的心。而他,却还受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礼教束缚,先是从身体上背叛了她,接着又从内心深处背叛了她,让她孤身一人,从此陷入了背井离乡的绝境。
想到这里,秦君民忍不住后悔起来,他站起来,背着双手,久久藏在妻子的身后,鼻息里全是妻子的味道。里惠其实已经感觉到丈夫的气息,感觉到这个男人的身影,在灯光的映衬下,像一座山一样投在墙上。她泪眼婆娑,打湿了笔下的信纸。
周元山已接到省府通知,准许县保安团从特务团里分出来,成立汾阴县警察所,挂在民政科下,由高普议兼任所长。另给7个编制,其余警察薪资由县府自行解决。县保安团移交特务团时大约有100多人,因接收能力有限,经过和谭培珍多次商议,最终由县府出一笔费用,算是给晋绥军特务团的补偿,由晋绥军分给汾阴县警察所20人,枪支弹药若干。
人员和枪支弹药移交完毕后,周元山叫高普议和秦君青商议如何对付正在全县成蔓延之势的农会成立热潮。让周元山感到棘手的是,他内心其实并不想与这些农会会员成为明面上的对手。作为一县之长,这些年他也深知当地百姓之苦。尤其是大旱之年,百姓更是苦上加难。民国百姓,如果能有好日子过,谁还愿意参加农会,起义造反?但他又不能不把吉泽昌的话放在心上,这些农会的背后,是赤党分子在趁机怂恿,挑拨县府与农民的矛盾,如果不加以制止,未来肯定会酿成大患,最终无法收场。
高普议知道县长的用意,让他挂个名,只是怕秦君青惹出啥乱子,并不想让他多插手警察所的事。因此他在周元山办公室坐定后,听县长说了要对付农会的事,有些揶揄着说:“县长,你也晓得我这人只会来文的,写写算算,弄不了打打杀杀的事。在这号事上,还得靠秦队长,他比我有经验。”
秦君青经高普议这一捧,有点飘飘然,丝毫不掩饰内心的傲慢说:“高哥,兄弟我啥也不会,就会打打杀杀,保安团第一次和雷哼哼交火,就是兄弟干的。要不是他跑的快,哪有后来这一滩子烂事。”他又把头转向周元山说:“姑父,你就依我说的办。像保安团抓滩匪哪次,咱们搞一个警察所成立和动员大会,弄点声势出来,让这些吃窝窝头的家伙晓得咱们要有动作,收敛收敛,同时也让吉委员看看,咱们对付赤党,决不是光溜嘴,一定是落在行动上。”
周元山尽管对侄子的轻佻言语感到不快,但也觉得一向不靠谱的侄子在这件事上处理有一定道理,正好也符合周元山的想法。不过他也不忘警告秦君青:“警察所可不比保安团,它可是县府的组成部门,代表政府形象,你不能把保安团流里流气的风气再带回来。平时做好队伍训练,有事多向高科长和我汇报,千万不能意气用事。”秦君青不情愿点点头。
俩人从周元山办公室出来,高普议没等秦君青说话,拍拍他的肩膀说:“秦队长,不是我在你姑父面前恭维你,管这些人我确实没经验。咱俩有个简单分工,平时我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你管训练和带队伍,有事咱商量着来。兄弟我还有民政科一摊子事,警察所的事就靠你了。尤其是要开成立大会,你多担待些,需要我出面就吭气。”
高普议说完就向自己办公室走去。四娃忙从旁边闪了出来,让秦君青扶着他的肩膀走出了县府大院。
“队长,咱们去哪达呀!”
“警告你一句,”秦君青假装板着脸说:“日后不能再叫队长了,要叫所长,保安团现在改叫警察所。走,叫辆车,寻老大去,我有事要问他。”四娃赶忙在街上拦了一辆马车,俩人坐上车往庙后村走去。
秦君杰在父亲去世后,到北院来的次数比以前多了起来。他担心寡居的母亲独自一人胡思乱想,时间久了反倒会得一些奇奇怪怪的病。他和母亲坐在客厅的圈椅上,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母亲耳朵有点背,有些话需要秦君杰反复说上两遍才能接上。秦君杰索性不再吭气,而是听母亲一个人唠叨。
“你爹不是我说他,别看大我六岁,过日子确像个娃娃一样,你问问他,你们三个,从小到大他操过啥心?不过说实在话,‘尺有所短,人有所长’,你爹在做生意上却是把好手,咱秦家能有这样的世事,全靠你爹在耧后头摇哩!你们兄弟三个就是耧前拉绳子的。可惜了,你身为老大却不喜欢做生意,让你爹多受了几年罪。好在老二受你爹遗传多一些,咱秦家才不至于后继无人。”
俩人正说着话,李管家带着几个人进了院门。来人中有扛着梯子的,有拿着电线等物的。李管家在院里看见大少爷也在,赶忙进了客厅解释说:“二少爷吩咐下来,说是将来纱厂发出来的电有多余的,可以先给大院里各家各户用。我就先带人来给老太太接上线和灯,等院里有了电,先让老太太先享受一下时髦的玩意。”
“行,动静小点,甭影响老太太休息”。秦君杰说着站起身来,让母亲歇息歇息,他对李管家说:“你让院里的人招呼师傅们忙着。你最近给咱物色个人,要能说会道的,有点眼色的,多过来陪陪老太太。我看她经常一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提壶忘扫把,甭憋出病来。”
李管家答应马上办。正说着话,秦君青和四娃走进院里。李管家赶忙和三少爷打招呼:“吃了吧?”秦君青点点头,让四娃在外面候着,他拉拉老大的衣袖说:“哥,走,屋里去,我有要紧事问你。”
秦君杰看他神秘兮兮的,心里一惊,莫不是老二和岚秀的事让老三查出什么端倪?
“娘刚歇下,咱们到厢房里说吧!”秦君杰说着进了西厢房的门。西厢房是李管家的卧室兼客房,在卧室的南面还有一个套间,进了套间却还有一个小门,直通地下。小门的钥匙由秦君杰和秦君民各管一把,只有他俩同时在的时候才能打开。套间进去看似与别的屋子没有啥区别,里面放一些较贵重礼品,像白酒、纸烟等,通常都是来了客人急用的东西。通往地下的小门除了秦老爷、秦老太太、秦君杰和秦君民进去过,其余人包括李管家、秦君青都没到过里面,更无从知晓小门里的乾坤。其实整个屋子的玄机都在小门里。小门进去后是一个地下通道,拾级而下,里面别有洞天,明面上存放的都是秦家收藏的奇珍异宝、珍珠玛瑙。而里面的夹层墙,则放的是秦家从全国各商号运回来的银两。
秦君青并不清楚这个屋子里的秘密,他一直认为厢房都是下人们日常起居的住所。李管家看两位少爷进了屋里,忙让人给他们送去茶水。
秦君杰尽管心里充满疑惑,但仍不动声色,而是默默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应对弟弟的质疑。
“前几天听说有乡约寻你了,说了农会的事,你把事情都汇报给咱姑父了?”
秦君杰听弟弟如此说才感到如释重负。他忙把范乡约找他的事说了一遍。
秦君青嘟囔着说:“又是临河村。这不是范岚秀的村子么?哥你记不记得,当初我就到他们村里逮过滩匪刘龙武。我一直怀疑是他打伤了我的腿。在临河村等了好几天也没等见。”
秦君杰也听范乡约说过龙武的名字,好像还是农会的主要负责人。他听了君青的话有点疑惑:“你说龙武当过滩匪?可我听范乡约说龙武从外面回来,领了个什么亲戚,起初说是教乡民学识字,学种庄稼,和乡民混熟了后就开始组织农会。”
秦君青听了哥哥的话也感到有些困惑,他仔细回想了当初打他腿的滩匪说过的话,总感觉这个人与岚秀有一定的关系。但从大哥嘴里说的龙武又分明是和赤党混在一起,难道当初提供的龙武当了滩匪的情报有误?他不解地摇摇头说:“警察所又归姑父管,他让我当了副所长。这回和上回不一样,上面给了编制,你弟弟我也算是端上了公家的饭碗。吉委员上次来让姑父抓一抓农会的事,他让我先了解一下情况,摸摸底。这次我要给他们来个突然袭击,打这些吃窝窝头的穷鬼一个措手不及。这些家伙不像滩匪,手里没有这家伙。”秦君青说到这儿,从枪匣子里掏出盒子枪,冲大哥比划了一下。秦君杰赶忙用手把枪管推到一边说:“可不敢乱舞弄,小心走火伤人。你们弄到真家伙了?”
“当然了”,秦君青有点自豪地说:“保安团又从特务团分了出来,叫警察所,虽说人少了点,可这次晋绥军给的都是真家伙,20个人一人一杆长枪。我是副所长,配了个盒子炮。”
秦君杰也替弟弟高兴,忍不住也叮嘱了他几句。秦君青不耐烦辞别大哥从屋里走了出来。四娃又赶忙迎上去,扶秦君青出了北院大门。
尽管秦君青一直忌惮母亲的威严,日常生活不敢有太大的造次。但他深知母亲平时对他总是宠溺大于管束,因此内心叛逆如火苗一般,随时会爆发出来。而父亲对他的压制却是真实存在的,天然的不怒自威让秦君青心有余悸。而今父亲已离开人世,母亲尚沉浸在对父亲的哀伤之中,根本懒怠管他。因此他心底里的硬气逐日升腾,放纵情绪与日俱增。姑父耳提面命的警告更是鞭长莫及,权作耳旁风。又加之端上公家饭碗,手里有了枪,秦君青顿时觉得秦家上上下下如今对他的所做所为已无能为力。
和四娃走进东院大门后,下人们毕恭毕敬虽然让他心满意足,但冰锅冷灶的生活又让他想起了昔日岚秀对他的温存。而如今,这个女人却投进了秦君民的怀抱,还要为他生孩子。秦君青越想越生气,对四娃说:“去,把怜怜给爷叫来,先让爷快活一黑夜,明儿个去临河村抓住刘龙武,咱再办个公审大会。如果是他打伤我的腿,看我是怎样让范岚秀这个贱人的相好死无葬身之地。”
四娃依照秦君青的吩咐,坐上马车赶去兰亭班。一进门就吆喝着让老鸨把怜怜叫下来,麻溜去秦家大院侍候三少爷。老鸨自打知道怜怜服侍过省府领导,便把怜怜当作奇货收藏起来,轻易不展示给一些不入流人的法眼。她没有理睬四娃,只是让大茶壶来敷衍他。四娃也是狗仗人势,一边坐在桌边喝茶,一边告诉大茶壶:“我瞅你还想断一条腿,敢糊弄警察所秦所长,这是不想在汾阴县混了,明儿个派人过来查封你狗的。”
大茶壶不明就理,但听出四娃话里有话,赶忙去叫老鸨,一五一十向她报告了细节。老鸨也早就听县府的人说要成立警察所,但没想到秦君青会得到重用。急急忙忙过来和四娃了解详情后,忙让大茶壶去把怜怜喊下来。怜怜一听说又去秦家大院,让大茶壶去告诉四娃,今天身子不方便,不能去。其实怜怜害怕去了秦老太太再羞辱她,眼下雷哼哼也不知逃到哪了,再也没人给她撑腰。四娃骂了大茶壶几句,亲自到楼上和怜怜说明情况,怜怜才知晓自打秦老爷去世后,秦老太太心气已大不如从前,有时一整天待在屋子里,一个人走来走去,絮絮叨叨,很少过问外面的事。她略略放下心,随四娃去了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