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佾之落幕
狱中，赵佾的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可他依旧镇定——或许是因为他早已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吧！他应该也清楚，这一次，他无法再死里逃生了！
我和赵嘉跟在赵迁后面，我们三个人一路上都一言不发——因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赵迁撩起紫袍，走进了满是虱子跳蚤的死牢里，我和赵嘉虽是百般嫌弃这种环境，却也只有跟着进去。赵佾见我们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我和赵嘉，便又继续闭上了眼睛。
“赵佾，你可想过有今天？”赵迁见他不说话，便先开口问了。
“今天……我早就料到了！”赵佾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缓缓说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在寡人眼里，你并非是贪财之人！一点金子，怕是打动不了你！”
“我赵佾到底是为了什么，大王难道不清楚吗？大王——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是，寡人知道，你是想要寡人这个王位！寡人也知道，你不是真的与秦人勾结！可是你难道觉得，你比秦人还要聪明吗？他们又何尝看不出你的心思，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你——他们是想要瓦解六国合纵，是想要我赵国内乱，是想要趁机出兵攻我赵国！你当真以为，只要杀了寡人，你或者你的儿子就可以坐上王位了？呵，就是你们坐上了这个王位，你们也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你们根本坐不稳这个王位！亦或者说，你以为拿捏了寡人的母后，与她联手逼寡人禅位，你们就是名正言顺了？告诉你，永远不可能！”
赵佾听到最后，终于爆发了，他冲着赵迁吼道，“若是说我赵佾，名不正言不顺，那你——赵迁，还有你父王，你们就名正言顺了吗？！”
“是——你是以前的赵国太子！是寡人的父王和母后对不住你，是他们算计了你！是整个赵国王室对不住你——所以寡人一直给你实权，相信你，甚至于，这么多年，对于那个传言，寡人也一直不相信！你出事后，寡人也善待了你的儿子。还有你与母后的两个孩子，寡人也从来没起过厌恶之心啊！可是你呢？！你还想要来杀寡人啊！你还劫持寡人的母后啊！”
“是，你也说了，这个王位——本来就应该是我赵佾的！是赵嫣和赵偃，是他们——先买通了秦人，逼着我父王送我入秦为质！我在秦国五年，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可他们呢——却在邯郸拉拢大夫们，抢了我的王位，还在我归国后降了我的爵位——那时候，你赵迁，还是一个黄口小儿。而你母亲，为了自己可以当王后，为了你可以当太子，先是陷害于我，使我不得不暂时放弃王位！后来又几次三番的勾引我，给我下药，这才意外有了霜儿！后来，你父王崩逝，我以为时机成熟了，终于可以夺回我的王位了，结果呢？她又故技重施，还拿霜儿的身份威胁我！呵，你以为，那些说我和她有私情，说霜儿的身份有问题的流言，是从哪来的，就是她自己，故意派人传出去的！”
赵迁听后满脸的不可置信道：“赵佾，你胡说！我母后怎么会干这么危险的事！那些流言不但威胁了她的名声，也会让霜儿的身份存疑，若是当时父王信了，那她和霜儿就都活不成了，连带着我也会不受父王待见！”
赵佾听此，只冷笑一声道：“呵，她陷害于我的事，你父王本来就是知道的，所以，就算是你父王起了疑心，她也可以狡辩过去！她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至于名声，这种东西，你那父王和母后，向来是不在乎的。再说，一个是昏君，一个是娼女，本来也就没什么好名声！他们的孩子，自然也是不会被待见的！”
“赵佾，你……”
“大王，你说，若是有一天，我赵国国祚不保，你觉得，世人眼里，把赵国推向万丈深渊的人——会是你父王，还是我赵佾啊？！”说着，赵佾嗤笑了一声。
“赵佾！寡人告诉你，只要寡人在，赵国——就不会亡！”
“大王就如此自信？哼，你连我赵佾都差点斗不过，更何况那些宗室百官之人呢？又何况秦人、秦王呢？哈哈哈哈……”
听赵佾这么说，我却是先忍不了了，“赵佾！你住口！你凭什么认定，我赵国最终就一定会落败！”
“诶，子澜，莫要生气！赵佾，不管怎么说，你如今是无法逃了了！”赵迁说着，还一脸得意的看着赵佾。
“嗯，大王赢了！佾，但凭大王处置！”
“想死？没那么容易！”
“你还想怎样？！”
“寡人一直不明白，父王和母后害得你那么惨，你为何还会与母后纠缠那么多年？！”赵迁终于问出了我和他都想问的。
“大王，您需要弄清楚一点——那就是，不是我赵佾要与你母后纠缠，而是你母后后来自己硬要与我纠缠！”
“你……”
“一个巴掌拍不响！难道你赵佾一个大男人，还会连太后一个弱女子都挣脱不了？还是说——就是因为你也贪图太后的色相！”我满不在乎的说，在我看来，赵佾这就是在推卸责任！
赵佾却是一脸鄙夷的说：“色相？谁贪图她的色相啊？！自清儿的母亲去世以后，我在秦国终日昏昏沉沉，几年来一直不近女色！想不到一回赵国，她这个美人就送上来了。可是，我根本就看不上她，所以根本就不想做什么，可想不到，她竟然下了药！事后，还拿此事威胁于我，到那时，她都是在设计我罢了……可想不到，就只是那一次……她就有了身孕……开始我也不信，可后来当我听说，那段时间，赵偃都流连在女闾之中，根本就没有碰她——这我才意识到，出事了！也就是从霜儿出生开始，她不再针对我，却也不断威胁我不得觊觎王位。后来，先王去世，她就更加纠缠我了，到那时，我也察觉出来了，她的眼神变了。我当时就想，是先王先对不起我的，我连王位都丢了，他的一个女人跟了我，又能如何？再后来，我渐渐的不满足于现有的权力，于是，我就想到了利用她来谋夺王位……”赵佾言毕，整间牢房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赵迁没有发怒，而是静静的凝视着他，他的表情很平静，眼底也看不出一丝愤怒……而再看看赵嘉全程的表情，那可谓是耐人寻味……
“寡人先走了，你们审吧……”说完，赵迁便拂袖而去。
赵迁走后赵嘉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到赵佾面前蹲下，一双手死死的搭在赵佾肩上，而后突然怒目圆睁地注视着他，赵嘉怒吼到：“伯父——为什么，为什么你也……也要折在那个女人身上——为什么？！啊！？”
“嘉儿，对不起……对不起……”赵佾听了赵嘉的话，整个人也垮了，他的手也死死的搭在赵嘉肩上，低着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我偷偷瞥了一眼，却突然发现，他们二人的五官和轮廓是如此的像，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看他二人，一样的丹凤眼、长方脸、长挺的鼻子、高起的颧骨……由此，我联想到了赵嘉的生母李氏——难道……这也太……
他们两个抱着哭了好一会儿，消停下来以后，赵佾开口问赵嘉说：“嘉儿，你恨我吗？”
“我……若是你没有通敌卖国，我……我绝对不会恨你！就算是……你意图谋夺王位……”
“我没有真的暗通秦国——嘉儿，我求你相信我，我真的只是算计不足罢了……”
“好……好，我信你……”
当赵佾听到赵嘉相信自己时，眼泪已经止不住的落下！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我，我也走到他的面前蹲下。只见他紧紧的拉着我的手说：“景澜，对不起，对不起……不管你信不信我，我都求你，以后要好好待我的霜儿……不要因为她的身世而看不起她，不要冷落她和她以后的孩子，不要……不要为了别的女人而辜负她！……我也是男人，我也知道这可能有点难……”
“不，你错了——对我而言，一生只有一个女人，只爱一个女人——这不难！尤其是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我说。
“嗯，好……好……我信你！赵迁从小最爱他这个妹妹，我也看出来了，他这些年的顽劣，多半是装的——所以，他可以那么信任你，那么放心的、力排众议的将霜儿早早的许给你——可见你的人品和才能都很卓著——你们……要团结，要互相扶持……不要学我和先王……”
“伯父，你放心！其实，这么些年来，嘉早已把您当成我的亲生父亲了！我永远忘不了，我小时候，父亲不待见我，我与母亲的日子过得艰难，就连在父亲那里得脸一点的下人都敢对我们不敬！还记得有一次，我实在委屈，就偷偷躲起来哭，结果被你发现了，你和我一起躲在那个角落里，你就那样抱着我，一直安慰我说只要我努力读书、习武，等我长大了，就有出息了，就可以保护好阿母了！我也记得，从小到大，你私下没少接济我们一些财物，正因那倡女为了故意给我们苦头吃，便教唆下人克扣我们的月钱……那时阿母只和你说是刁奴为难我们，说忍忍就过去了……可你不知道，阿母为了我，连像样的首饰都没几件！我还记得，我四岁时便启蒙，您就经常在闲暇的时候来书苑看我，陪我习字，教我功课，带我骑马、习武、射箭……”赵嘉努力的回忆着他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此时他不是那个成熟稳重的嘉懿侯，而是赵佾那永远的侄子！
赵嘉说着，却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抹干了眼泪，努力克制住他的情绪问到：“伯父，你告诉我，我，赵嘉，到底是谁的儿子？”赵嘉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我的眼睛死死的注视着赵佾。只见赵佾突然愣住了，而后怔怔的盯着赵嘉，好几次都欲言又止，最后，他深吸一口气说到：“是！嘉儿，我……对不起你母亲，更对不起你……我……”赵佾好像是内心突然触及了什么伤心事一样，捂着脸止不住的哭！赵嘉此刻呆坐在他对面，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或许早就对自己的身世有所怀疑，可是赵佾居然那么干脆的承认了，这让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所以，先王不喜欢我，是有原因的……”
“不，不，嘉儿，先王绝对不知道你的身份，在这之前，这件事——只有我和你母亲，还有她的两个贴身侍女知道——那两人，一个用心不纯，被我和你母亲杀了，还有一个，她被赵嫣害死了……其实，要说先王不喜欢你，这也有些牵强，若是没有那个女人，他也是喜欢你的……”
“可是，我母亲怎么会……”
“嘉儿，大王给您赐婚以后，是不是有人给你和你妻子看了八字？”
“是啊！成婚不都是要看的吗？”
“……就是因为看八字——我和你母亲，年少相识，她知书达礼，又是名门之后，当时，你王祖父也是很属意她这个太子妃人选的……后来，我加冠了，你母亲也及笄了，当时你王祖父已经决定，让她做我的太子妃，可就是……在看八字的时候，负责看的官员说我们八字不合，我当时不信，要他们又看了好几遍，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也是因为八字不合，你王祖父也决定给我另择太子妃人选，而你母亲，就被许给了赵偃，我则娶了你的姨母……”
听赵佾说完他和李璇的事，我只觉得荒唐至极！原来，一个“合八字”，就可以硬生生的拆散一对恋人，就可以改变他们的一生！只是，要说赵佾有多爱李璇，那我也是不太信的，毕竟——有些事情，赵嘉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
还记得在我第一次与赵嘉他们踏青回来以后，没过几天，就被请去参加了一个宫宴，而也就是在那个宫宴的背后，我与赵迁互相坦白了自己的志向，赵迁求我留下来帮他，我也答应了，也是因此，他才答应把霜儿许配给我的。而也就是在我们谈这件事时，我们意外发现了赵佾与赵太后的私情，甚至可以说，我们几乎是目睹了全过程，还有他们的谈话！也就是在那时，赵佾正式向赵嫣表明了自己对王位的态度，他当时说是想要赵迁禅位，扶他与赵嫣的孩子登上王位，当初赵嫣心疼赵迁，虽然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却也是哭的梨花带雨的，蜷在赵佾的怀里！而赵佾呢，也温柔的抚弄着赵嫣的发丝，细声细气的安慰着她……如今想来——这赵佾可真的是够花的！他对那两人都是一副深情的样子，那会儿我可是真的看不出来，他有多讨厌赵嫣！
“赵佾，你真的那么爱李太后吗？”我问。
“当然！”他斩钉截铁的说。
“那你又如何解释，你当初和赵太后商议的，让你们的孩子取代大王的事情呢？”我此言一出，赵佾和赵嘉两人皆变了脸色，赵嘉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对着我，赵佾则是有些疑惑，而后却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瞪大了眼睛说：“景澜，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没有告诉过其他人啊？！”
“赵佾，你要知道——隔墙有耳！这个“耳”——可以是我的，也可以是大王的！”
“原来……原来大王和你早就知道！”
“子澜，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赵嘉终于忍不住发问。
“嘉兄，他意图谋夺王位，可是他却并没有选择让他自己来坐这个王位，也不准备把王位给他的儿子公子清——而是和赵太后说，若是如今赵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那就扶他做赵王！”
“什么？！”
“嘉儿，嘉儿你听我说……我只是想利用她罢了！不是真的想要那么干……”
“可是你已经那么干了！赵佾，你意图谋夺王位的事，难道还有假吗？”
“是，我是意图谋夺王位，事实是我也确实已经那么做了——可是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扶我和她赵嫣的孩子当赵王！再说，我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夺王位，那就覆水难收了的——你可有想过，若是那孩子是女孩，我该如何——放弃吗？”
“所以……难不成……你还会在推翻大王以后再拥立公子嘉？你不是一直想当王吗？”
“你猜的不错！当时我就是想要在成功以后想办法拥立嘉儿！嘉儿，你还记得吗？当初你的太子之位丢了，我答应过你的——早晚会帮你把王位抢回来！”
“哼！油嘴滑舌！”
“景澜，我知道你或许不信我，没关系的——我的心思，天地可鉴！嘉儿，父亲是爱你的，也是爱你母亲的……”
“可是父亲啊，夺回王位的方式有很多种，您何必非选择赵嫣这条？而且我也说过，我赵嘉不是一定要有这个王位，心里才踏实的！这王位本来就不该是先王的，所以——我赵嘉本来就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闲散公子才对……”
“嘉儿，对不起，是父亲的错……对不起……当然，我更对不起你母亲……”
“父亲，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我只希望，我的父母可以恩爱，家中可以和睦罢了——可是……我也知道……这永远不可能了！”说着，赵嘉已经哭了。
赵佾听了赵嘉的话，他也绷不住了，抱着他的儿子哭了起来，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都是父亲的错……”看到这里，我简直是尴尬到了极点，今天怎么回事，几个大男人总是哭哭啼啼的！
我站起来一转身，本来想要走，却看到了刚刚进来的赵迁——好嘛，他怕是又和上次一样，给我们独处的机会，而后自己偷偷摸回来偷听……
赵迁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见那父子俩没有发现他，便笑着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大……大王……”我颤颤巍巍的说道。那二人听到“大王”二字，也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们两个惊慌失措的瘫坐在地上，面面相觑！
“寡人看起来有那么可怕吗？”赵迁挑了挑眉说。
“大王，我赵佾是快死的人，你想怎么着都可以！只是，还请大王宽恕赵嘉！”
“你凭什么以为，寡人要处置兄长啊？”
“若是大王可以宽恕赵嘉与佾的亲近，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赵佾你说的什么话，寡人还要重用兄长呢！怎么会治他的罪！再说了，兄长到底何罪之有啊？赵佾啊，你糊涂了！”
“大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请大王以大局为重，莫要搁置合纵一事！佾之前虽然犯糊涂，但从来没有真的想要害赵国！佾是一时鬼迷心窍，所以还请大王一定要照顾好我赵国的江山……若能如此，佾——怎么死都可以！”赵佾跪着，边说边对着赵迁诚恳的一拜。
“伯父……寡人……定不负伯父所望……若有来世，迁——甘愿归还这个王位，以表愧疚！”
“好……”赵佾起身，舒展了一下五官，笑了笑，而后突然拔出赵迁腰间的佩剑，说：“这把剑，我等了几十年了！”说完，突然，他挥剑自刎了！我们三个人都惊呆了，而赵佾却是轻松的笑了，他闭上了眼睛，手却死死的握着剑，不肯松开……
赵嘉耷拉着脑袋，眼里呆呆的，整个人一动不动的呆在原地；赵迁则走上前去，缓缓解下了他腰间的剑鞘，套在赵佾手里的那把剑上，“伯父，寡人不能将王位还给你，也不能原谅你所做的事——但是寡人可以把这把剑先还给你——寡人替父王，向你道歉！”
我也走到赵佾的面前，向他道歉，“对不起……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待霜儿，履行我当初的诺言……”
赵佾死了，这次真的死了！他这个人，瑕疵很明显，人也不聪明，可是我也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爱他的孩子们，真的很爱李璇！若不是那荒唐的封建迷信，他——和李璇，一个是赵国太子，一个是名门之后，两情相悦，何其幸福——他们还会拥有一个懂事的好儿子，叫赵嘉。赵嘉也会有一对恩爱的、都爱他的亲生父母！可就是一个八字不合，就全都变了，那些幸福，都离他们远去了——甚至，赵嘉从来没有体验过那本该有他一份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