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人与妇人
山顶上的老人伏地闭眼等待时脑海中放映着过去的往事。老人本名王歧,出生在一个偏僻之地的小家族中,自四岁开始修习人手一册的炼魂经,这本书最深处也不过炼魂境,他却七岁明魂,八岁便到了纳魂境,吸纳附近游离的残存魂魄,加深对魂理的理解,九岁便抵达炼魂境吸食魂魄的魂力,他的行径震动了本地的城主,再上报给领主、再域主、层层上报,最终来了一个浑身黑雾穿着黑色长袍的人,凭空丢出几个箱子,发出怪异沙哑的声音。
“吾将带他去魂宗,尔等可有疑问。”
“没有没有,这孩子能随上使走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们哪会有疑问。”众人无论男女老少皆喜不自胜,更有甚至跪在地上抱着箱子用脸摩擦,很多人不停对他夸赞,说他天纵奇才,说从他出生时就觉得不一般,七嘴八舌地说道。
他冷眼看着这一切,并不觉得欢喜,只觉得这群人很是吵闹,那黑袍人轻握住他的右手,轻声问道:“可还有什么心愿?”
他环视四周,这里有很多人,好几十个人,有他的姨母、他的叔父、他的爷爷以及他的父母等等,他听到太多句不同的夸赞,但没听到半句他想听的挽留之声。
“没了。”
他看向身旁高大被黑雾萦绕看不清面容的黑袍人。
“那我们走吧。”黑袍人说道,众人听闻,皆拜伏在地,齐声说道:“恭送上使。”
最终他在彻底消失前听到他父亲说的一句话——家主,那可是我儿子,我拿一箱天材地宝理所应当!
他便再无半分留念。
到了魂宗后,他的天才之名依旧,可在内宗的本代弟子里,他的修为显得很低,但他依旧顶住了压力,九岁的炼魂初境,在内宗也显得不过如此,但在内宗转修冥典两年后便抵达炼魂末境触碰到了吞魂境的门槛,宗门高层亲自接见他,检验了他的修炼,对他夸赞,后便赐予了一条让他人眼红不已的魂魄——一条文宗的到了明本心高境的魂魄,只要能完整吞食,那便能轻松抵达吞魂境高阶,若是能做到合一,快速到合魂高阶也未尝不可。寻常人在吞魂境也不过是不断吞食灵魂积累,在吞魂末境突破到合魂境才会需求一条高境的魂魄,何况是一道明本心的文道魂魄。感受到内心的恐惧以及强烈的渴求,他谢过那高层,便果断决定闭关,这年少年方十一。
四年寒暑后,宗门同代弟子早已忘记这个顶着天才名头的少年,有些忙着外出杀人取魂,有人忙着修行应对宗门大比,只是偶尔拿着那条魂魄的事作为谈资。
宗门大比前夕,少年破关而出,一身吞魂高阶的气息毫无保留地展露在外,震动同代,更在之后的大比获得前百的高高在上的排名——这是千万同代的比试,和文宗一样,亦是五十年为一代。
这一年,少年人光彩夺目,成为一代天骄,不过十五,排名之上的无不是三十、四十余岁乃至五十多的人,后来便受到宗主的召见,被赐予机缘,化解了那道文魂与本魂的隔阂,第二年便到了高高在上的合魂境,进入到了宗门巡守的队伍,这一年少年见到了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阴暗的宗门却穿着一身胜雪的衣裙,修为也极其低微,体内传来一股令他很是厌恶的气息,但腰间悬挂的黑色令牌足以证明她高贵的身份——与宗主有关。
少年常年闭关,对宗门内的一些趣闻并不知情,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她的身份,宗主之女慕容清月,却堪称宗主的一个耻辱,冥宗的宗主,却有一个拥有象征天生的至善之人纯白之骨的女儿,当年此女出生后宗门很是喧嚣,内部的多方势力都在逼宫试图让宗主杀了这个宗门耻辱,甚至有人试图以此让那个位置换个人,后来发生了什么很少人知道,知道的也闭口不谈,只是宗主还是那个宗主,女孩儿也自由的在宗门生活。
少年突然明悟——这是他向上的机会!之后少年在巡守的时候便有意无意接近她,两人熟悉后却慢慢放弃了原本的想法,他在少女身上前所未有的关心及温暖,她太纯粹了,如阳光般温暖着他,不含一丝杂质,这不该是冥宗该有的。拿着少女给他的天材地宝只觉一阵又一阵的羞愧,后来少年便逐渐故意冷落了她,躲着不见,故意不搭理她,直到后来少女红着眼张开双臂堵在他的洞府门前,泣声问他是否和别人一样因为她的纯白之骨所以才一样不再搭理他,可是为什么开始又要靠近她,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一开始便带着厌恶的眼神,说到后面竟泣不成声。
他不明白少女怎么跨越数千里找到他的,只是少年内心终究有什么化了,他紧紧拥抱着泣不成声的少女,口中不断说着对不起……
这年少年十六,少女一十。
后来少年在少女暗地里的帮助下,十八岁突破合魂境,进入了冥宗巡猎队的一个分队,每次执行任务都需要数月乃至半年,少年与少女相见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分别却愈是不舍,直到少年后来突破至合魂高阶,并且立下一次抓住数百潜伏在魂宗地界的文宗中人,破格成为宗门长老,可以长时间留在宗门。
年轻人意气风发,那日冥宗内宗的地界,极其少见的晴朗天气,看着彰功仪式高台上宗主对他勉励,以及宗主右边红着脸欣喜看着他的白裙少女,只觉人间之绝美不过如此,这时年轻人二十四岁,慕容清月年方二八。
后来年轻人与少女逐渐形影不离,其他人似乎也默认了他们的关系,每当年轻人拜见宗主也觉得宗主看他的眼神也似乎带着笑意。当有人向他说长老好时,年轻人觉得真的很好,只觉大权在握、美人在怀,很是满足,已经别无所求了。
后来年轻人与她顺其自然发生了关系,他承诺道,只要突破了悟道境界便会向宗主提亲,感受到怀中爱人的轻轻呼吸,年轻人觉得很满足,真的很满足,但无论哪个宗门,哪条修行道路,到了他这个境界都不是量的积累,需要不断地研究道理,或者在极端的情绪下明悟,年轻人却并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怪的是修行的那本冥典也未提及。
四五年过去了,年轻人依旧是合魂境高阶,同过去相比境界也只是更加的圆润自然。
“已经半旬未见到清月了,这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向宗主递交月报时看看能不能问到……”已经29岁的王歧有些烦躁地在洞府中来回踱步。
“为何莫名觉得有些不安,不管了,现在就去找宗主!”
王岐下定心,便下定心向宗主大殿飞去,只是途中愈加烦闷,便加快了几分。
到了大殿外,王岐落到地面,向大殿快速奔去,只是刚到大门,欲推开时听到一阵怒骂声。
“你这孽障!肚子里到底是谁的野种!说不说!”似乎是宗主的声音,除此外,只剩哭泣声,而那哭泣声,正是慕容清月!
王岐心中发寒,全身剧烈颤抖。
“怎么会如此……不该啊”
他突然想起了常常听到却从未在意过的宗主的威名,瘫软在一侧。
“不……不!我要带她走,不然一定会死!走!”
王岐在心里怒喊,突然感受到神魂中传来一阵清明,他感知那份似乎是刚苏醒的力量——空间!
这是大殿内再次传来声音,
“你不说我也知道定然是王岐!我这就把他抓来,把你们做成魂灯!”
王岐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赶紧将那份力量覆盖全身,如同凭空消失,只见大门轰然炸开,一道身影迅速远去,王岐见人远去后撤掉道则之力,跑进殿内,只见殿内还剩人侧躺在地上哭泣,正是慕容清月。他连忙过去将她扶起,慕容清月见来人是他,却悲切地说道:“王郎,快走,父亲去抓你了,他会杀了你的,快走!”她推搡着他,想让他赶紧离开。
王岐不明白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他明明每次都处理好了,也不明白宗主怎么是这个态度,但也容不得他多想了。感受着面前之人腹中还未成型却与自己血脉同源生命,王岐早已镇定,毅然决然地说道:“清月,随我走,我们一起走。”
“不,父亲他一定……”
“相信我!”王岐双手用力地晃了晃慕容清月的双肩。
慕容清月看着眼前的男人,数日不见已经有了些许胡茬,想起当年男人自信、光彩夺目的样子,粲然一笑,
“走吧,王郎。”
王岐双手结印,努力回想着脑海中曾读过的阵法书籍,其中有一个超距传送,他努力用并不熟练的空间之力去勾画法阵,破开空间壁垒,他不知道宗主还有多久回来,也许就是下一刻,他只能拼命将力量灌注其中,在即将力竭时,“嗡~”,打通了。这是来自法则给他带来的感受,王岐转身,温柔地看向慕容清月:“来,抱紧我。”
慕容清月眼睛依旧带着泪,看着他,蓦然笑了起来,如百花盛放:“好的,王郎。”
她扑过去,紧紧拥住他,王岐闭上眼,向后倒去,他并不知道那黑色的窟窿会带他们去往何处,他只知道已别无选择。
空间中王岐努力用道则护住,力竭后他恍惚中似乎隔着空间看到了一个带着笑容的陌生老人,嘴唇动了几下,但他并未看清,随后他与怀中人便彻底昏迷过去。
王岐醒来时已经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面前有一层淡金色的如幕布般的东西,自天垂下,向左右绵延不知多少里,他知道这是什么,曾经从典籍中看到过——文宗的超级道器,没有任何杀伤力或防御作用只有个让所有冥宗人都憎恨不已的能力,只要身上有一丝魂道之力,会瞬间如深夜火炬般被标记出来,文宗地界的所有文道中人都能轻易感知到具体位置,无论怎么伪装,怎么隐藏都毫无作用,而文宗一个宗门便占据了半块中陆,也就是那些读书人毫无攻占别人的意味,甚至容忍势力辐射范围内出现各种宗门和行走其他道途的道统,否则与其他两宗早就打的不可开交。
王岐不知道这次传送如何跨越到这里的,但他知道想要活下去文宗地界就是最好的选择,感受着体内的魂道力量,他心中一阵苦涩,突然想到了曾经追杀一个潜伏的文道剑师,那人为了逃脱,舍弃了全身有关文道的力量,他们搜索了半旬都无结果。王岐眼睛亮了起来,看着怀中依旧昏睡的人,下定了决心,她虽一样修行了冥典,但不知为何天生排斥魂道力量,导致除了当年吞食长生丹带来的灵力外没有半分魂道力量。他轻轻放下她,闭上双眼席地而坐,尽可能地恢复空间道则,半晌,神意化刃,一刀斩在魂魄上。
“噗!”
王岐喷出一口血雾,然后便用力捂住口,面目猩红、狰狞,但他依旧狠狠紧咬牙关,不再发出半点声音,泪如泉涌,但只是看着一旁昏睡的爱人。
魂道的修行皆在神魂之上,虽肉体在破竟后会得到强化,但相对其他道则依旧最为孱弱,甚至比文道还略有不如,他的一刀斩下,便就是斩在了根本之上,数十年修为一朝成空,只剩下些许薄弱的空间之力,王岐此时已经神智不太清晰,但依旧忍着神魂中如凌迟般的痛苦,将慕容清月背了起来,走入近在咫尺的光幕,那是唯一的希望……
二人刚一走进去,身上便开始聚起光芒,只是很缓慢,王岐心中一片绝望,刚想退出,身上的光芒便熄灭掉,他的运气还是这么好,王岐心中很是兴奋,甚至一时盖过了神魂的疼痛,他努力用意念催动法则,疯狂向里挪移而去,他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只知道他要带着她离那道光幕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王岐意识越来越模糊,在彻底昏死过去前用最后的力量包裹住二人,便俯面重重倒下。当两人彻底昏迷后,慕容清月腰间的令牌发出了极其强烈的空间波动,纯粹的灵力从中溢出,飘在空中,凝出一道道极其完美的空间道文,几个呼吸便构筑出一道散发着磅礴灵力的指向性空间法阵,然后便将昏迷的二人吸了进去,接着法阵就破碎开来,约莫几刻钟后,几道身形出现在这,只见为首一个黑毛大汉疑惑说道:“明明感知到这附近有股洁净磅礴的灵力,我还以为有什么珍贵的灵物出现,怎么到了后什么都没有?”
另一人说道:“可能是灵物有智,隐藏了起来,也可能是被人捷足先登了,但从那波动来看,无论哪种都不是我们能觊觎的,还是先回宗门吧,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行吧。”
……
当王岐醒来时天空已是清晨,紧张地看了看身旁,人儿依旧在昏睡,想来也是,虽然她吃过长生丹,身体异于常人,但身无修为,经过这不知多少万万里的挪移,昏迷几日也实属正常,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在一处山坡上,下方数里处似乎是一个村落,他重新躺下,轻轻握住身旁人儿的手,看着天上从云上落下的缕缕熹微的晨光,虽然脑海中依然疼痛不已,但只觉一片心安,他失去了权势,失去了力量,但她还在便足够了,王岐心中想到。
却又突然惊坐而起,内视时却发现了让他一阵绝望的事——失去了魂力供应的冥典正一刻不停地吸收他的精气寿元作为运转之力,并且他无法停下这个过程,千年的寿元,或许只够消耗数十年……二十八岁的自小就算独自去乱葬岗也未哭过的男人流下了眼泪,并非为自己活不了多少年而难过,而是想着自己死后不知身旁的人儿如何独男人自抚养孩子生活千年而悲伤,为何老天让他逃出绝望后又陷入另一个绝望,为何不肯让他好好地活下去,他只想和她一起活下去……
功法的运转只是为了诞生新的魂力给男人使用,当循环之后自然不需要再消耗寿元,而这消耗的一部分寿元也能很快的补充回来,但是王岐不敢容纳半分魂力,他不知道如果自己胆敢吸收会迎来怎么个凄惨结局,就如同他们对文道中人那样……
身旁的人儿或是心有所感,或是刚好醒来,睁眼便看见了如小孩般啜泣的男人,她并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轻轻地起来搂住了男人,温柔地问了问为什么,得到答案的女人怔了一下,便更加温柔的轻轻拍着男人的背,如母亲安抚夜啼的小儿,轻轻地说道:“王郎,别怕,我不会让你孤单的。”
……
二人后来以天为父,地为母,在空地上拜了天地,之后便在村落中生活了下来,王岐虽再无半分力量,却也能依靠残存还算强大的神念略微沟通天地间的灵力,施展些许曾看过的术法,略微改动了村庄人们的认知,让他们以为二人世代在此生活,又建起了一栋并不宽敞却还算够用的房屋,但男人的面容却不可避免的快速老化,不过数十日外貌便如知天命的凡人一般,女人并没有半分嫌弃,依旧温柔的对待他,如同曾经一样,后来在外人面前便如父女一般,但二人依然不敢让孩子长大,因为这里是文宗的界域,不知何时二人便会死去,不想让这孩子出世受罪,虽想过直接清除掉,但女人拦了下来,说孩子的命不能由我们决定,就等待十年,若十年后还能在此生活,就让他/她出生,抚养成人,若期间二人被杀,就让孩子没有痛苦地跟着走,下辈子再补偿他/她,男人答应了下来,便将他封印了下来。
直到十年后孩子出生,痛呼声后便是啼哭声在屋内响起,杀人无数的男人此时却手忙脚乱,不过幸好,孩子依然顺利出生,孩子很健康,带着先天灵气,因为母亲特殊的体质,十年的胎孕反而让这孩子受益匪浅,他们给孩子取名王清山,取慕容清月的清与王岐的山字旁,他以为他们一家以后都能安稳地生活下去,他也如凡人般常常爬山采药,直到这一天。
……
他感受到一股熟悉的道则之力覆盖不知多远的范围,不过一会儿东边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战斗,他赶紧以神念沟通灵力给屋内的令牌传递信息过去,不过刻钟,便感知到一个带着滔天气息的年轻人站到了身后,他的强大甚至远过他的鼎盛时期,几句交谈后转过身光是看到他的目光双眼就刺痛不已,那身上的气焰如火焰般炙烤着他,他明白该来的还是来了,心甘情愿地跪倒在地,求了他一句,被回绝后男人没有死亡来临的绝望,只是在心中想到——对不起了,逃亡这么多年,还是连累了你们。
这年男人三十八,夫人三十二,孩子四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