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们不熟
村子梁家,这两日可热闹。
梁老爷子八十大寿,十几年没回过村子的小儿子一家从省城赶回来祝大寿。
一层底的低矮黄泥房子,不算宽敞的院坝围座满了梁老爷子的五个儿女,整整齐齐一家人,有说有笑。
院坝外头的泥巴小道,远远近近站了好些看热闹的村民,交头接耳搓着手,羡慕老梁家的娃有出息,老五最长面儿,那是住城里大高楼的,要啥有啥,万元户哩!
也有满脸不屑、说话尖酸刻薄的老妇,肩扛锄头路过梁家门前小路时暗戳戳呸口水。
就瞧不上那种臭显摆的,一年到头不回家也就算了,几年、十几年的不知道回家看看老人,生病没人管,饿了没得吃。若不是村里大伙儿接济一口饭,怕是老夫妻俩死屋里发臭都不知道。
兜儿里有几个臭钱就晓得在外边快活炫耀了,爹妈不顾,出息个什么劲儿!
老槐树下,几个小脸儿脏兮兮的毛孩子躲藏树后嘻嘻哈哈,指着梁家坐坝子正中央穿花裙子的好看姐姐。
“柱儿哥,你瞧瞧,那姐姐漂亮不?”
孩子们身后蹲着个浑身脏泥的腼腆男人,破洞的蓝布衣裳,脏黑得几乎瞧不出色了,裤腿一截长一截短,瘦得皮包骨头,皮肤黢黑褶皱,正是疯疯癫癫断了胳膊的张柱。
张柱扯个嘴傻笑,探头探脑躲在一个胖小子身后偷偷打量,挤出几个模糊字眼,“好看…真好看。”
孩子们捧腹大笑,原来疯子也晓得好看啊。
其中个子最高的男孩眼睛咕噜噜直转,鬼头鬼脑凑上前拍了拍张柱肩膀,“让她给柱儿哥当媳妇成不?”
张柱混浊茫然的眼睛陡然迸发光彩,扭扭捏捏点点头,傻笑,“好啊好啊,媳妇,我有媳妇了。”
一群孩子听后围着他又蹦又跳,拍手嘲笑,嘴里唱起顺口溜。
大致意思说张柱是杀人犯的儿子,爹杀娘的可怜虫,报应落身上,疯头疯脑断胳膊。
张柱这疯子平日里傻兮兮,任凭打骂欺负也只会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唯独听到“娘被爹杀死”这几个字,会“发病”。
张柱大吼大叫撞开面前几个小孩,满嘴“娘…娘”的哭喊,冲进田野消失在金灿灿的麦田里,几个过路村民见状,操起木棍追赶,骂他踩坏麦子糟蹋粮食。
梁家坝子,梁筱筱撩了撩回村前特意烫的大波浪,漂亮脸蛋儿总是扬着笑脸,见谁都温温柔柔的。
今早才回来那阵子,经过村子里的坐家人户,任谁瞧了都要出门夸赞几句,说她温柔贤淑有气质。
男人们全看呆了,没见过这么靓丽的大姑娘,飘逸的连衣长裙,一截小腿露出在外,白嫩嫩的,长发飘飘,走路一股香风,跟录像里的仙女一模一样。
梁筱筱抬了抬下巴,指向不远处的麦田,“那是谁?怎么专往麦子堆跑。”
梁老头吧唧吧唧抽旱烟,骂了两句粗话,“是张柱那娃,狗日的被死鬼老爹害了,遭报应,傻求咯。”
白慧兰坐在女儿身后替她整理后脖领子,她身上这条碎花裙是时下新款,燕子领哩,可时髦。
听老爷子说起张柱,一时间想不起是谁,“张柱,那个张柱?”
梁筱筱知道张柱,小时候死皮赖脸跟在青竹哥哥屁股后头追着玩儿。
一见着她脸都能笑开花,腆着个脸挂两条清鼻涕,又丑又是个小气鬼,别人骂几句就哭,还爱回家跟他爹告状。
偏偏就听她话,让趴地上当小狗骑都成。
小时候玩耍过的伙伴成了疯子傻子,梁筱筱倒没啥感觉,只是好奇,“我知道张柱,爷爷,他咋疯的?”
梁老头的大儿子和三个姑娘不是住在虎儿镇,便是嫁去周围村子,离家近,比起小儿子回家次数稍微多一些,张有强偷情杀人的事情都听说过。
几个人七嘴八舌,幸灾乐祸地说起张家与岳家惊心动魄的往事。
听完来龙去脉,梁筱筱快要咬碎一口银牙,腰背僵硬地愣在当场,唇角边的温和笑容也掩盖不了满眼嫉妒。
今早听娘说青竹哥哥结婚了,她不信,如今大家证实,心头顿时传来一阵阵密密麻麻的刺疼,有股呼吸不顺畅的窒息感压迫着,神色哀怨又悲伤。
他岳青竹凭什么找别人结婚!还是个乡野村姑,没知识没样貌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当青竹哥哥的媳妇!哪样能比得上自己?
梁筱筱红了眼眶,鼻子酸的厉害。
白慧兰见女儿脸色越发不好看,知道是因为岳青竹那不识好歹的东西。
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细声安抚,“筱筱啊,别不开心了,等回城里,娘找好姐妹给你介绍几个不错的,指定比他岳青竹强百倍千倍。”
梁筱筱愣愣盯着地面,也不说话,攥紧一对拳头。
她豁然站起,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留下坝子几个长辈面面相觑,有猜出梁筱筱几分心思的,看好戏地打量一眼她的背影。
白慧兰两口子连忙暖场,替女儿给爷爷奶奶赔不是。
走出家门,梁筱筱再也绷不住,一边抹泪,一边暗骂岳青竹的村姑媳妇,那叫沈薏米的女人真该给张有强下狠手杀了一了百了,谋划一圈有什么用!
她要去找岳青竹问清楚!
小时候处处照顾她,被谁欺负了,他都会站出来帮忙,难道不是因为喜欢?
怎么能说变心就变心!
在屋子里美美睡觉的沈薏米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裹紧肩头被子,翻个身继续睡。
梁筱筱将一腔怒火全部发泄给了素未谋面的岳家媳妇,不知是太伤心,或是只顾着记恨,连身后跟了一人也没注意。
张柱傻呵呵高兴极了,跟着梁筱筱走了一路,伸长脖子贪婪地呼吸缕缕好闻香气。
见四下无人,张柱扭动勉强能抬起的右手,一把揽过梁筱筱的细腰,胡乱抚摸,嘴里直叫唤:“媳妇,我的媳妇,嘿嘿嘿…好香…”
梁筱筱被突如其来的脏手抓住乱摸,吓得高声尖叫,慌忙挣扎。
张柱胳膊使不上大力,被她轻而易举就推开了,身子歪歪斜斜几个踉跄倒退,表情委屈,“媳妇?媳妇你怎么了?”
他边说,又伸手往前抓去。
梁筱筱满脸惊恐,看清是张柱后上前就是左右两巴掌。
瘦骨嶙峋的张柱被她扇倒在地,脸埋进杂草,也瞧不见表情,只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喊,反反复复求饶,“我错了…别打我。”
梁筱筱气得抬起蹭亮的皮鞋就往他脑袋上踩,精心打扮的大波浪凌乱地搭散肩头。
梁筱筱声音尖锐,“你是什么东西,敢叫我媳妇?!小时候讨人厌,如今疯了还来恶心人,再敢骚扰我,我叫我爹饶不了你!”
尤不解气,她又往张柱身上连踹好几脚,发泄满腔怒火与怨气,“什么人都敢欺负我,岳青竹欺负我,你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脏东西也来欺负我,与那村姑一样犯贱,我踢死你…”
张柱不再哀嚎,软趴趴地躺在地里,脸朝下,不知死活。
梁筱筱踹累了,大呼一口气,双手往后抚顺头发,也不看地上张柱一眼,嫌弃脏眼睛,弯腰拍了拍裙摆,昂首挺胸踩着皮鞋往岳青竹家的方向走去。
她走后,张柱缓缓抬头,黑黢黢一张脸糊满脏泥与鼻涕,吐了嘴草屑,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越走越远的身影,露出笑容。
村子弯弯绕绕的乡间小路大多没有变化,根据小时候的记忆,梁筱筱记得前面拐个弯,顺一条小河沟直走就能到青竹哥哥家。
梁筱筱那张娇艳似花朵的好看脸蛋儿,又扬起招牌微笑。
果不其然,不远处的小河沟边,她只一眼便认出来那道念念不忘的熟悉身影,正是岳青竹啊!
所以,这才是缘分!思念他,立马就能见面!
梁筱筱目不转睛打量,青竹哥哥果真一如既往的好看,俊美立体的脸庞,比她房间挂得那些海报里的当红明星更帅气。
眼下又当了兵,浑身气质出众,阳刚坚毅,极具男人魅力。
梁筱筱之前被岳青竹结婚的消息扰乱得心神不宁、又怨又难过的糟糕心绪,顿时烟消云散。
她一脸欣喜,小跑上前。
岳青竹将自己的衣服清洗干净,红着耳朵拿出另一只搪瓷盆中沈薏米的衣服开始搓洗。
起初怪不自在,担心里面有什么贴身衣物,好在只是平时穿的外套。
小路另一头,听见有陌生的声音叫他,岳青竹微微抬起眼皮朝声音方向瞥了一眼,随后低头专心洗衣服。
快要靠近时梁筱筱放慢脚步,停在小河沟对面,见岳青竹没反应,一股莫大委屈爬上心头,指着自己,嗓音柔柔的问:“青竹哥哥,我叫你,为什么不答应?”
岳青竹冷下一张脸,对眼前上来就乱叫他哥哥的女人没什么好脸色,“请自重。”
梁筱筱吸了吸鼻子,眼圈发红,“青竹哥哥,你说什么啊,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筱筱啊!梁筱筱!”
岳青竹皱眉,记起来了,昨天在公共汽车上遇见了白慧兰婶子,好像是说过他们一家回村子了。
他淡淡“哦”了一声,继续洗衣服。
梁筱筱满脸委屈,手指揉捏衣角,幽怨地望着岳青竹,对他的冷淡极为不满。
见小河沟不宽,不过一米左右的距离,她干脆直接跨过,来到岳青竹身边。
梁筱筱这才看清他居然在洗女士衣服,一下就想到了那村姑媳妇沈薏米,个臭不要脸、好吃懒做的女人!换作自己,一定不舍得让青竹哥哥做事。
她心疼低喃,“青竹哥哥,嫂子在家干嘛,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洗衣服,她不心疼你吗?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还要起早贪黑干家务。”
梁筱筱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沈薏米的不是,这让岳青竹十分不悦,不再顾及同村人的情面,冷淡道:“我们不熟吧,我媳妇如何轮不到一个外人指手画脚。”
不敢置信,青竹哥哥是在怪她多嘴、怪她多管闲事吗!这般维护一个懒妇,梁筱筱气得脸都青了,却依旧保持着得体、温柔的姿态。
她越发靠近些,蹲下身子掩面悲伤,“青竹哥哥,我们好歹也算青梅竹马啊,你说话太伤人了。”
岳青竹搓洗衣服的动作不停,瞥见梁筱筱没有分寸的行为,他一把抓起剩余的衣服塞进盆里,起身离开。
梁筱筱跟着起身,迅速拽住岳青竹的衣袖,眼角溢出泪花,吐露心扉,“青竹哥哥,干嘛不能好好说话呢?你明明知道我从小喜欢你,为什么还要娶别的女人!”
沈薏米是被鸡汤的香味迷糊醒的,刚喝两口,听秀秀夸赞岳青竹端了一盆她的脏衣服去小河沟了,吓得她着急忙慌跑出门。
结果刚到跑小河沟,就见着一个穿花裙子的漂亮姑娘拉住他,哭哭啼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