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灰烬
即使松苓酒过于轻柔,还是喂饱了白云生腹中的酒虫。
虽然夜狼肉过于酸硬,还是填饱了白云生饥肠辘辘的身体。
寒月已中天,蠢蠢欲动的尸胡山重归寂静。
一只飞蛾乘着夜风飞来,围着篝火盘了几圈,一个俯冲化作了黑夜里的火星。
白云生靠在凉如水的石头上丝毫没有睡意。
首领正在闭目守夜,其他猎妖人皆已睡下。
置身在这妖族地界,又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对任何生命的身心都是一场险峻的考验。
寂暗中,白云生第三次看向闭目养神的首领,他们之间隔了五丈远,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互相的耳目。
“哎呦!”
白云生倏地轻呼一声,佯装睡着翻身,借着力气滚到了被困的女子身前。他没有起身,就这么趴在地上“睡”了过去。
罗网中的女子已经苏醒,却更加丝毫没有睡意。
可惜盖在她身上这层冰蚕丝是人族专门用来困住妖族的宝物,封印了此时她体内仅存的一点业力,逃是暂时逃不了了。
苏醒过来的她看着倏地从石头上滚下来的人影,却是白天追了她四百里的少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若不是腿脚被冰蚕丝困着,她早已经朝他身上踹出了二十三脚。
没过一会儿,一阵阵细微的沙沙声混在习习夜风里,白云生已经睁开眼,用手指在女子目所能及的地上写了一行字:“你睡了吗?”
在看到第四个字的时候,女子恨不得往他身上踢上第二十四脚,杏眼怒嗔,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白云生轻轻擦去字迹,继续写道:“原来你就是那只梅花麝鹿,你能给我一寸角茸吗?”
女子顿时怒气攻心,气急反笑,翻手快速写道:“你追了我四百里,就为了要我的角茸?”
白云生写道:“当然,梅花麝鹿绝迹多年,我不会猎杀你,只想取你一截角茸。”
女子稍稍平复了一下波澜起伏的胸口,写道:“好啊,你只要帮我掀开冰蚕丝,我就给你一大截。”
白云生顿时眼睛一亮,接着又一暗,写道:“不行,你是首领大哥的猎物,大哥救了我,我不能放你走。”
女子踹出第二十五脚的心情已经跃然脸上,快速写道:“那你帮我拉开一点左手的冰丝,我把角茸给你。”
“好。”白云生暗下去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好像完全没有怀疑女子话中的真假。
他又借着佯睡,翻身看了看首领,见对方还在闭目守夜,遂翻身回来,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悄悄起身,把束缚着女子左手的冰蚕丝轻轻拉起来一尺。
白云生手里像是拉着几丝冰凉的水,网中的女子却轻轻一笑,腾出来的左手掌心里耀起了一片奇形怪状的白光。
霎时间,白色的柔光宛若离家的火虫,飘满了篝火旁的黑夜,惊呆了白云生,也惊醒了休憩的猎妖人。
“小子,你在干什么!”
首领第一个冲到陷阱前,白云生“作案”的手还搭在冰蚕丝上,人赃并获。
恍如梦醒的白云生还不知发生了何事,“首领大···”一声大哥只说到了第三个字,扑通一声,首领的身体已经倒在他眼前,成了一具尸体。
只见一泓青光从夜空中流下,扫过剩余猎妖人的身体,就像吹落飘在剑锋上的雪花,雪花落,人已死。
此刻,这把剑锋已经悬在白云生眉心三寸前。
剑长而薄,锐且利,杀气寒如雪,快如风。
一滴冷汗滑过白云生僵硬的面容,轻轻落在手背上,凉得像是初春刚刚融化的冰水。
月光落在这把薄薄的剑上,映出了一张绝世清尘的脸。
呼!
方才还被冰蚕丝锁住的女子收起长剑,正神情淡漠地看着呆若木鸡的白云生。
不一会儿,另一道人影从夜空中飘然落下,就像深秋里飘落的一片树叶。
“属下来迟,公主恕罪。”
女子转过身,月光下的娇容已无丝毫疲态,眉心上的妖族魄印映着一层淡淡的青色。
她竟然是只青魄境大妖!
女子看着手背上拥有一样青色徽纹的神秘人,神情淡漠地吐出两个字:“无碍。”
那神秘人默然起身,盯着恢复清醒的白云生,就像翱翔在九天上的猎天隼盯着泥坑里的一只蚂蚁,充满了轻蔑与傲然。
不一会儿,女子的声音从月光里传来:“金銮大泽的人要来了,我们走。”
婉转的声音随着离开的倩影越飘越远。
那神秘人随即起身,双目一闪,周围猎妖人的尸体顿时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光照亮了尸胡山的黑夜,也吸引了二十里外的一双焦急的目光。
大火随着尸体一同化作灰烬,用木柴点燃的篝火却还在烧着。
风起无痕。
月光映在白云生木然的双眼中,随着他的目光一起落向溪流岸边的两团灰烬,一直落了许久。
溪水中的血已经远去,这两团灰烬不久也会在风中吹散。
没有人会记得灰烬半个时辰前的模样,除了“劫后余生”的白云生。
不久,等到白鹭洲出现在月下的时候,他刚刚整理好行囊准备离开。
今晚这个地方实在太邪门了,绝对不能再多呆片刻。
但眼前兀然落下的身影不仅拦住了白云生的去路,还提起了他的耳朵,用妻子惩罚晚归丈夫的标准拧了十几圈。
“爷爷我错了!你别扭了,再扭就成独耳孙了!”
声声熟悉的痛呼随即而来。
白鹭洲随手一扔,把白云生扔在地上,一展豪侠本色:“你个小兔崽子,竟然敢跑这么远,不想活啦!”
白云生捂着红得发烫的右耳,嘴里碎碎道:“跑这么远还不是被你找到了。”
“小兔崽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
“老子问你,你抓得猎物呢?”
白云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两手一摊,苦笑道:“你猜?”
白鹭洲气得老脸上眉飞色舞,心急败坏道:“好,白让老子跑了一天。回去抄写《易水经》三遍,完不成别想再出来!”
一听“抄书”两个字,白云生像是在美梦中撞见了恶鬼一般,瞬间恢复了孙子的身份,连忙讨笑道:“别啊爷爷,没事抄什么书啊,多喝几杯酒不好吗?”
一听喝酒,白鹭洲气歪了的胡子又歪了几分,刚要发作,却见白云生又看起了溪流边的灰烬,脸上的笑容也没了,他抬起来的手又落了下去。
不知这小子又要耍什么名堂,白鹭洲也抬眼看了看溪流两边的灰烬。
过了好一会儿,白云生又转头看了看方才困住梅花麝鹿的树下,目光天真地喃喃问道:“爷爷,妖和人之间,还是那么互相仇视吗?”
白鹭洲眼露微诧,心里琢磨着这小子葫芦里又出了什么药,身却静如秋水,声似秋风:“如今江湖平静,天下大治,哪还有什么仇恨。”
“可是…”
白云生想说一说今晚的事——虽然这可能只是一件小事,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怎样说出来。
也是,像他这样一个“足不出山”的年轻人,能对江湖说些什么呢?
“时间久了,任何事情都会被遗忘。”
“哦…”
白云生自然听不懂他爷爷这句非答非问的话,因为从小到大,在金銮大泽里的每件事,他都记得。
不过,白鹭洲的下一句话,他可是听得比谁都明白。
“不过,小子,你偷老子酒的事,我可一直没忘!说,这次又藏哪儿了?”
白鹭洲猛地一把抓过白云生的衣领,将他又拽回了“现实”。
“有妖兽!”
白云生言语间也恢复了往日脾性,“惊恐”地大喊一声,却被白鹭洲粗暴打断:“放屁,这方圆十里都在老子眼底,下次换个有用的招,别老整这些没用的。”
说着拎着白云生冲天而起,映着皎洁的月光向西山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