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醒来吧,我再不逼你了
“怎么样了?”
沙哑的嗓音问着已经问了无数遍的问题,程艾看了一眼站在军帐门口的北狄将军高大的身影,只能无奈地给出同样的回答。
“还是老样子,没有像是要醒过来的迹象。”
元时璟默然无语,静静地走近几步,在卧榻前坐下,凝视着烛火映照中忽明忽暗的面容。
萧世清无声无息地躺着,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就是没有醒来的迹象,而这已经是第五天了。
大军无法再继续耽搁,必须赶在大雪来临之前返回伽栾。
元时璟再怎么失魂落魄也没忘了自己的职责,因而在萧世清的伤情稳定之后第三天,便宣布全军出发。
他让人找来一辆马车,供昏迷不醒的萧世清乘坐,并让程艾全程都在车里陪护。
本来程艾以为行军途中的颠簸大概率会让萧世清醒过来,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行军两天,萧世清就如同睡死了一样,任凭马车如何颠簸,始终昏迷不醒。
“你不是说他没有生命危险,为何还不醒来?”
低哑的嗓音让程艾头皮发麻,但不知为何,却不像从前那样令他恐惧害怕。
他不卑不亢地回答:“小臣是大夫,只能为陛下治疗创伤,却医不了心病。陛下万幸未曾扎破颈部动脉,性命确实救回来了,但若是他自身不愿醒来,旁人无可奈何。”
“不愿醒来”
“不知将军手上的伤恢复的如何?今日可曾换药?”
元时璟沉默,程艾猜出他应该没有找人换药,在心里叹了口气,行礼道:“小臣给将军换药吧。将军腕上伤口很深,若不好好医治、引发了其它病症,恐怕危及性命。”
说罢便转身取来药箱,萧世清脖子上的外伤也需要每日换药,他这几天都是药箱不离手。
元时璟虽然没有出声,显然也不反对,配合地伸出受伤的左手让他处理。
要不是看到左腕这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程艾都以为元时璟只是做个样子。
然而那么深的伤口,差点割断自己的手筋,如果不是真心实意,怎么下得去手?尽管那些喝下去的血对萧世清来说,作用实在非常有限。
这几天他亲眼所见,元时璟整个人都笼罩在一股灰败的心绪之中。
既没有了攻下汴阳城的那股意气风发志得意满,也不像前几天那么凶神恶煞让人不敢靠近。
他好像丢了魂一样,处在一种非常迷茫的状态,挫败而不知所措。
在程艾看来,其实元时璟自己都没想好,如果萧世清真的醒了,他要跟他说什么。
起初他觉得活该,毕竟把皇上害成这样的就是这个北狄将军,逼得皇上一心求死也是这个人。
可他也不想皇上真的醒不过,再说看元时璟这样子看了几天,他竟生出一点点的于心不忍。
榻上躺着的那个毫无生气也就罢了,活生生的一个人也如此消沉,他实在有点看不下去。
他终究是个大夫。悬壶济世的那份初心,即便是在久经宫廷生活之后,似乎也还没有被完全磨灭。
换药完毕,确认了伤口的恢复情况不错,他收起药箱,看时辰该准备离开了,白天虽然一直是他在照顾萧世清,到了晚上,元时璟却让他到穆陵的帐篷去休息。
他起初不放心,既担心元时璟对萧世清有不轨之举,又担心他不会照顾病人。
前者他不好明说,只好强调后者,但元时璟坚持,而且也的确做得不错,几个晚上都没出任何问题,他也渐渐放心下来。
正要开口,元时璟忽然问道:“倘若他一直不醒,又会如何?”
程艾思忖片刻,痛心地回答:“如果真的醒不过来,最终只能慢慢虚弱下去。这几日将军也看到了,昏迷中不能进食,只能喝些汤水,养分不足。若无其他病症,大概率会拖延数年,最后虚弱而死”
元时璟沉默了半晌,长叹一声:“他是真的不想活啊。”
程艾不答,心里恨恨地想着还不是被你折磨的?又不敢说出来。没想到元时璟自己说出来了:“若我不那么逼他就好了。”
“”
“若不是我一再强行逼迫,他也不会”
程艾张了张嘴,犹豫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将军即便憎恨我们中原人,我等生死已经尽在将军之手,何必何必如此折辱陛下?”
“憎恨?”元时璟哑然失笑,“你以为我是恨他?恨你们?”
程艾不语,不是憎恨,就更糟糕了啊,他怎么会不知道,萧世清受伤自戕的那天,元时璟的表情、他的行动,又怎么会是出于憎恨之情?
“你们中原人真是不可理喻,为何我一定要是出于憎恨折辱的目的?如此亲密之举,谁会对一个仇视憎恨之人施行?”
程艾气不敢喘,话不敢说,现在开口,难道要说——你是心悦于我家皇上吗?
“程艾,你当御医几年了?”
“小臣二十岁时蒙受征召,入宫任职,今年已是第十四年。”
“那你的妻子家人呢?”
“小臣之妻几年前过世,之后并未再娶,小臣与妻子之间,未曾育有子女。”
“原来如此,不是死于汴阳城破之时,令我欣慰不少。”
程艾心情复杂,接不上话。
元时璟虽然在与他交谈,其实并未看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抚摸着萧世清的脸颊。
“汴阳城,你们是守不住的,既然我王志在必得,我并不后悔接下帅旗。若非如此乱世,我一个关外蛮夷的武人,又怎么可能染指中原王朝的天子?他根本就不记得,两年前在他的登基庆典上曾经与我见过一面。”
元时璟叹息般的自白让程艾内心惊愕不已,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话,元时璟会对自己说。
听了这个北狄将军心底的秘密,自己难道不会被杀人灭口吗?
他咬了咬牙,若是天亮之后就会被拖出去灭口,索性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将、将军若是钟情于陛下,实在不该如此逼迫他。”
“此话怎讲?”
“将军是一时兴起还是情钟已久,小臣不敢过问,可是陛下他其实相当厌恶龙阳之事,将军怕是不知道吧?”
元时璟惊讶地整个身子转过来,盯着他问:“真的?有这等事?”
“小臣虽不像内侍那样整日与陛下在一起,但因为从小便为陛下调理龙体,陛下对小臣略有几分信任,偶尔也会与臣倾心交谈。陛下长成之后,虽然未经人事,但的确对龙阳一事颇为不齿,更对皇亲贵胄之间流行的奢靡男风感到愤恨。每每痛恨自己无力根除流弊、清正风气,因而愈发洁身自好。”
元时璟有点蒙,追问:“为何?是不是因为那个燕王?”
程艾郑重点头:“正是,燕王生性放荡,京城贵胄无人不知。不少人有意与他结交,就是为了品一品龙子龙孙、皇家血脉。说难听点,简直是”
“娼妓。”
“”
“所以他就更讨厌这种事了?他可曾亲眼见过燕王的放荡?是否受了什么刺激?”
“这个小臣不得而知,不过陛下在同辈诸位皇子当中,从小便是最为高洁、刻苦努力的一个。先帝为陛下挑选的教师全都是名士大儒,陛下也学得认真。陛下登基之后,常常希望能如同前朝明帝一般,重振朝纲力挽狂澜,成为中兴之主。将军您以对待娈宠的方式对待陛下,不仅陛下难以接受,我等臣子,也实在”
话说完,程艾感觉背上凉飕飕的,汗湿里衣,根本不敢看元时璟的表情。帐中沉默了很久,元时璟沮丧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从一开始就是我逼他的,从一开始就是啊”
程艾哆哆嗦嗦地不敢出声,心里盘算着自己这条命是会当场交代还是苟延残喘到明天。
他就这么哆哆嗦嗦地看着元时璟将昏迷的萧世清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地亲吻他的额头、脸颊,如同诉说着伴侣间最私密的情话般喃喃低语。
他听不清。
他不知道元时璟在说:“你醒过来吧,我再不逼你了,若你不喜欢,我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