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明雨上
“玉绾,这雨怕是要下个不停了,下山的路滑,今儿莫要替我取药了”。
颤颤巍巍的声音,流露着几分虚弱,还掺杂着些许的无奈。
空气中陷入死寂一般的沉默,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就是这样的氛围,让人不觉悲从心起。
“你听我的话,走吧,我一将入黄土的老婆子,莫不可再耽误你良久了”。
也许是觉得年轻女子没有回复自己,声音再次重复起来。
透过斑驳的几道光,才大约摸看清这是一位已过花甲的老妪,她背靠在门框上,头往下垂着,这是一间年久失修的土坯房,加上老鼠的祸害,早已不能住人了。
“娘,你莫要再撵我了,我能到哪里去”。
“孩子,你跟着我受苦了,是我这个老婆子连累了你”。
年轻的女子名叫玉绾,自幼在这两府交界地长大,说话的老妇人是她的婆婆,说是婆婆,其实她还没有与自己口中的“丈夫”拜堂成亲,老妇的儿子应征入伍,本是可以和家里联络的,但是最近三年却音信全无,据同乡一起去的人说,他被选拔进一个秘密组织,丝毫的风声不能泄露。
玉绾是可怜的,自小便失了母亲,母亲去世后不久,父亲娶了隔壁村的老姑娘,她只得跟着祖母一起生活。
祖母裹着小脚,一辈子唯唯诺诺,头后面绾着一个小小的发髻,给玉绾梳头的时候会吐上几口唾液,就是这位老太太,让玉绾顺利长到了十三岁。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豆蔻年华的玉绾还没有把自己的小茶馆开起来,祖母就去世了。
那个晌午是铁青阴白的,田里的豌豆尖还没有完全裂开,祖母的凉粉就真得凉了。
玉绾是被人拖着回来的,她不能守灵,就只能待在家族墓地的小林子里,她亲眼看着祖母的衣物化成黑烟飘到了上空,那里还有她新做的棉被和新编的凉席。
“小绾儿,你阿姆走了,这回你真成没娘的孩子了”,她也不记得后面人家说了啥,只觉眼前一黑,头便挨上了黄土块。
再醒来就是几天后了,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指,还活着,明明记得祖母来喊她一起回家。轻飘飘的身子还在祖母的小隔间里,她的父亲托人照顾了她,她醒了,照顾得人也就离开了。
好几天没有进食的身体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她来到祖母的菜园前,望着栅栏上的野菊花“红得像火、黄得像霞、白得像雪”,夹杂着落叶的小白菜依旧绿油油的,却不知主人已经化作了泥土里的养分,她明白,她要带着祖母的希望活下去,好好地活着。
秋风起,蟹黄肥,此刻山中的螃蟹正是鲜美。
去林子里打山泉水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位陌生的男子。那时候梧桐花落了一地,“哦,你也在这里啊”,男子没来由的亲近,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故事的结局她跟着男子来到了他家,他是从湘西逃难来的,因为母亲受不了他父亲的苛待,便落户在了这里,两府交界地,户籍管理得比较松散,也可以躲避服兵役的苦难。往后的日子她绣花他砍柴,日子平平淡淡倒也简单快乐,只等她16岁便可以拜堂成亲了。
“有人吗,有人在家吗”,几根木头做得门其实也挡不住啥,但圈起来的地方就成了家,玉绾刚要入睡就听到了门外的喊声,这年头战事吃紧,南北交战激烈,四处都在抓壮丁。
“来了,来了”,男子叫三水,他闻风躲起来了,老母亲步履蹒跚地去开门。
玉绾的心一下子紧绷起来,虽然说她内心底渴望热闹,但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也足以让她心惊。
“官差老爷,深夜到访,敢问何事啊”。
三水的母亲尽量表现得柔弱些,这些年她努力掩盖自己的湘西口音,但仍是话一出口就暴露了。
“家里男子何在,每家每户出一个成年男子,如果没有就用银两补齐”。
说着便将手里的布告刻意举了一下,为首的男人看着文弱,但说话掷地有声,三水的母亲看着布告和一行人等,再也不敢询问布告是真是假,只好推辞说家里没有男人,只有一个老妇还有一个未出阁的女儿。
玉绾不怪老妇人这样说,饶是她自己,也是这般说辞,前几次都遮掩过去了,不知这次是什么情况,她的心依旧悬着。
“你是杨姓人氏,三年前从外地来到这柳水河,有一儿子今年已满14,是我们进去还是他出来呢”。
为首的男子显然已经见惯了这种苦情场面,见惯不惯的态度加上话的内容让三水母亲一怔。
“官爷,我是有一个儿子,但是儿子早在三年前刚来这的时候,就在柳水河畔的扶桑水库溺亡了,正是这样我才收养了屋里的孤女,我们相依为命到今天”。
三水母亲仍旧不放过拖延的机会。
“进去,搜”。
为首男子做了个手势,后面五六个大汉便越过老妇进屋了,他们从柴房找到阁楼,茅草和竹子搭建的屋子显然承受不住这些大汉们的重量,竟摇摇晃晃起来,玉绾心里害怕便跑了出来,她跟在老妇人身后拽了拽她的衣角,老妇人冲她挤了挤眼睛。
玉绾不知道挤眼色的具体意思,她只明白自己不能乱说话,三水哥已经从后门跑到林子深处去了,那片林子她常去捡蘑菇,现在的时节正值叶落林疏,一场秋雨一场寒,不知道三水哥能跑多远。
“亭长,人已经跑了”。
一个官差走到门口对为首的那个男子说道。
“追”。
他做了个手势,一众人跟泥鳅一般顺着后院门进林子了。
亭长,这个官是大是小,玉绾想到自己在史书上看过,汉高祖刘邦也是从亭长那么大的官做起来的,莫不是他是小曲儿《牡丹亭》里冒出来的。
“你哥哥命好苦啊,十四岁的年纪就得了肺痨”。
突然一个使劲,三水妈拽住了玉绾的胳膊,拉扯得生疼,她还来不及问咋回事,就听到三水妈一阵狼嚎起来。
“儿啊,儿啊,你还没到娶媳妇的年纪,咋就生了如此重病呢”。
三水的母亲依旧嚎啕着。
“娘,他们已经走了”。
望着直通林子的那条小径,玉绾出了神,后院门口的秋兰草被他们踩踏倒了,那位亭长回头看了一眼玉绾,眼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意蕴,然后将最外面的那株兰花草扶了起来。
“你三水哥走得时候可带宝袋子了”。
三水娘问道,不顾眼里夹着的泪珠子,她用手一抹,也望向后院的地方。
宝袋子里装着三水卖柴的钱、他娘喂鸡的钱还有玉绾一起攒的嫁妆。
天明明已经暗了,东方也没有升起鱼肚白,但是院子里的两个人却像是生了透视眼一样,一眼就望见了那空荡荡的房子。
一个指望着他养老,一个指望着嫁给他,这就像是白瓷碗有了裂缝,米饭里进了苍蝇,让人添堵让人膈应。
玉绾给人的感觉是平静的湖水,旁人的话很难在她脸上泛起涟漪,直到后来,她脸变得狰狞,当然,那是后话了。
这边林子里突然跑出一只獾来,三水原本是躲在灌木丛中的,谁知道突然跑出来的小玩意让他慌了神,心里暗叹一声“我的妈呀”,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就被一行六个人抓了个现行。
回去的路上那位沉默的亭长也没有过多说话,只是把他和其余几个逃跑的壮丁一起用草绳子串起来,三水的眼睛像是受伤的小兽。
他之前学着集市上的流行事儿给玉绾编过一条手链,黄土峭坡上的酸枣核儿,母亲坐在门前搓得红线绳儿,玉绾戴上的时候高兴了好一会,他看到她开心也跟着憨笑起来。
没多久他们几个就到了集中安置点,这是老旧的县衙房,之前的县太爷把搜刮上来的民脂民膏拿出一部分盖了新的县衙,在靠近南城门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县衙,这座老衙房便默默地被搁置了下来。
直到清政府没落,军阀涌起,在老旧政权的迭代下,这座屋顶已经长草的老县衙又被推到了人的眼前。
为首的亭长原来姓刘,名杞煜,是平原镇刘家的嫡孙,因为沾了祖上的荫蔽,得以在县衙谋得一份官职,后来洋鬼子来了,县衙被老百姓推倒,军阀又来了,还建了大将军府,比以前的县衙更豪华气派了。
刘杞煜也就成了军阀专门征兵的亭长,负责杞都县的征兵工作,至于为什么会在三水家见到他本人,那是因为他早就耳闻柳水河畔是两境交界处,混乱难管,征兵难上加难,谁曾想一来就碰到了三水,碰到了玉绾。
那位女子的容貌并没有倾国倾城,但还是让他的心有所触动,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没有春宵苦短日高起,也没有春风送暖入屠,玉绾还在那所小院里等着三水哥回来,刘杞煜竟也在那次分别后,时隔多年才与她见面。
“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娘,我娘五十多岁才生下我,我得给她养老送终呐”。
三水旁边的壮丁是柳水河村西头周寡妇的独子,或许是寡妇年轻的时候没有把握好名声的分寸,竟然把全村人都得罪了,只有这一个相依为命的儿子,最后也没逃过被征兵的命运。
“可怜我刚娶过门的妻子,三天不到就要守活寡了”。
这次说话的是族长弟弟的小儿子,他哥哥前些年因为自己摔断了腿,侥幸逃过了征兵的命运,他没有哥哥那般狠心,便只能来到这老县衙里呆着了。
“开饭了”。
一阵锣响,几个衙役抬着一桶白米粥进来了,一人领到一碗夹着菜叶子的白粥,另外再去门口领一个窝窝头。
“官差大哥,能不能再给一个窝头,这实在不够吃的”。
不知是哪位胆大的,竟然提了个要求。
可能官差也没想到,来到这了竟还有人想着吃饱,旁的人也不敢出声,他们畏惧的是,从古到今还没有敢和衙役讨价还价的。
那些年,山西洪桐县大槐树底下的一朝朝一幕幕仿佛还在眼前,解个手都有被灭口的危险。
就这样沉静了一小会儿。
一个机灵的兵差说话了。
“我们是都要上战场的,现在没有县衙也没有老爷了,大家都是同仁,见到穿军装的喊长官就好了,大家听明白了吗”。
说完便递给那个人一个窝头。
这群人一直待在小山村里,即使在省城见过几份世面,也只是惊鸿一瞥,哪能了解得那么透彻,但他们再也不敢发话了。
三水想念家里的老母亲,那个她在清泉边上捡到的女子,他也想她,他不想她嫁给别人。
就在各人都盘算自己想法的时候,外面响起了一阵枪声。
“不好啦,不好啦,刘大卯带人下山了”。
只听见外面的人声越来越杂,刘大卯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