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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郁结疏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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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并不是所有的诊疗都存在压迫感。

    邢学宁静静地靠在单人沙发的靠背上,看着那个身着西装的男人进进出出,默不作声的清理着脚下由他制造的一片狼藉。他的动作麻利,没一会儿就给邢学宁拿来个薄薄的毯子。

    “这是?”

    “这边没有换洗的衣物,你先把刚才情绪失控时弄脏的膝盖遮住。主观意识影响个体行为留下的痕迹就像是瘾君子看到那东西一样,你会不由自主的盯着他然后让自己的意识再次被拉进去。”

    柔软的布绒展开覆盖在邢学宁的膝盖上,没有动作,任由这名年轻的医生摆布。

    “你的意识经常很松散?”

    “是,我总会经常性的在脑中回忆起不想记起的东西。”

    邢学宁开始慢慢开口,殷然就站在他身侧听着。他看着邢学宁的双眼木讷呆滞没有光彩,说话的时候声音干哑,整个人就像是行尸走肉,机械式的把心里的东西吐出来。

    “这种情况持续了多久?”

    “半年。”

    “最近一次发作就是在刚才?邢先生,您能跟我讲述一下您这种情况从最初到现在的表现有什么变化吗?”

    “我不想说。”

    二十八岁,快三十的男人,御临市刑侦支队法医科的二刀,手下检过的尸体无数,他的心理预设和他的承受能力都会异于常人。况且,邢学宁这个名字也不止一次在省会中接受表彰,他的个性应该是刚毅坚韧的,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从一个面对惨败尸体面不改色的冷面法医,转变成现在这种仓皇惊恐经不起风雨的模样?

    殷然静静地看着邢学宁,五分钟过去了,那双挡在头发下方狭长的眼眸仍旧没有看向自己一眼。片刻后,殷然听到了邢学宁再次开口。

    “你能不能不要站在我身边跟我说话?”

    “有压迫感?”

    “我就算是法医也是一名警察,你这样让我觉得我像是个杀人犯。”

    “这里的环境像你们支队的讯问室?”

    邢学宁不再开口,殷然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挑了挑眉,最后转身绕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文件夹在空白的问询单上记录下了三个字——负罪感。

    “邢先生,你现在不信任我是正常的,毕竟我听说你曾经很抗拒心理治疗。”合上笔帽,殷然抬眼看向邢学宁的双眼,那双眸子在与自己对视的时候突然偏移,“不管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治疗,我都得对咨询的人有基本的了解。你有带之前的心理医生给你的诊断书吗?”

    “你的治疗方法是什么?”

    毫不迟疑地,邢学宁在殷然话音刚落就开口抛出了下一个问题。殷然的手指捏着笔帽轻轻拧了拧,片刻后开口,“我的治疗方法可能会让你很痛苦,但是我能保证会让你慢慢好起来。”

    “你也会把我绑起来强制催眠,让我回忆之前所有的事情?”

    “什么?”

    “或者说会用电磁片干预我的脑电波,给我开大剂量刺激多巴胺分泌的药物让我忘记痛苦长时间处于兴奋的状态?”

    “邢先生,你”

    “还是你会把我当成精神病定论,告诉我们队里我需要去精神病院接受封闭治疗?”

    邢学宁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他恐惧过去,害怕治疗。有人在推着他,催着他康复,可所有的一切却都会在他极端的心理防线中演化为更加剧烈的痛苦,这些都是在他生命的进行时经历的。

    殷然不是没听说过有一些治疗应激障碍的医疗手段,他们更加极端的将病人强行推回到过去,想要找到应激源却从根本上就走错了路。外力干预,药物干预,语言干预,三者强行灌输在像邢学宁这种精神已经处于临界点的病人,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邢学宁的手死死地捏着毯子,鬓边渗出汗珠。他曾经遭受过什么殷然不用听便能猜到一二,也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对心理咨询抱有如此大的排斥。

    “你不用把我当成医生,我也不会对你采取器械治疗。作为心理医生本来就像个大型垃圾桶,我的工作是倾听你的苦恼和让你走不出的故事,然后引导你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我的目的是让你好起来,让你摆脱痛苦,而不是让你更加痛苦。”

    “我不信。”

    “那邢先生你在做尸检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被你开膛破肚的死者他们相不相信你?”

    “你道德绑架我?死者怎么可能和活人”

    话说出口,邢学宁突然收住了声音。殷然说的话不中听,但是或许就是这个道理。自己在刑侦部门做尸检的工作,很多时候在根本没有查清楚尸源的情况下就先一步对尸体做了初步尸检,目的就是尽快将尸体的死亡现象定论,更快的向侦查部门提供线索展开讨论和下一步搜捕。

    躺在冰冷台子上的人早就没了生命体征,他们和自己,就像是自己面对殷然一样,只是初次碰面,却把这具身体的一切交给了自己。

    “我想你不是一个不明是非的人,邢先生。我没有道德绑架你,说白了我们的工作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你的目的是为死者沉冤昭雪,我的目的是让经历痛苦的人重见光明。或者说,你就当我是个八卦的人,就是想听听你心里的故事。听过之后我给你留下读后感,让你体会我这个视角看到的东西。我不收你的钱,也不给你开诊疗单,你甚至可以今天踏出这个大门再也不回来,毕竟我们没有任何瓜葛。但是你要知道,倾诉出来和自己郁结,这两种发展的结果是天壤之别。”

    殷然的语速平缓,双眸却不似最初看向邢学宁那般温和。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像是要捕捉邢学宁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细节。他抛出了橄榄枝让露水沁入邢学宁这块已经龟裂的心房,缓缓渗透之后,是开裂,还是逐渐闭合,只能看邢学宁自己想不想要得到救赎。

    室内片刻的沉寂,殷然偏头看向一旁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捏着指骨,殷然的手挡住唇角轻轻笑了笑。他想,如果邢学宁现在就起身离开,我就按照两个小时结算,结算后的账目直接发给赵渺。如果他愿意留下来面对,那我就说话算话不收诊费。

    毕竟我真的对这个活阎罗的故事很好奇,非常好奇。

    “我,之前经历过一次爆炸。”

    邢学宁的声音是有磁性的,低沉却并不让人觉得震耳。他轻轻开口,脆弱和无力感将声音衬托得更加孤寂。

    “我们当时接到了报警电话,在御临市北区的医疗器械仓库发现了三具尸体。赵渺带着我和我们科室的两名法医到了现场,做好了现场勘查和现场初步尸检后我们准备离开,却发现仓库的门在外面被反锁起来了。”

    “是凶手,还是工作人员失误操作?他们知道里面关了一队警察吗?”

    “是不是警察或许并不重要,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要毁掉里面的三具尸体,只不过有人比他们行动得更快通知了警方,让我们到达现场。他这么做的目的或许就是想要让我们全部牺牲在仓库里,毁尸灭迹,杀人灭口。”

    “后来呢?”

    后来——

    邢学宁的目光终于与殷然对视,他的瞳仁颤抖,语气却平静的很。

    “封闭的医疗器械库有一条机械的传送带,最开始我们只是闻到了轻微的焦味,等到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火已经顺着传送带烧到了室内。里面的机器跟着一个又一个炸开,化学液体跟着流出来助涨了火势蔓延。我和赵渺带着室内的所有人拖着尸体隐蔽到了仓库里面的一个小的休息室,却发现窗子也被人在外面钉上木板封闭起来了。”

    脑海中映出火光,周身的灼热和鼻腔内涌出的焦味以及窒息感,种种的反应让邢学宁再次体会到了当时的绝望和痛苦。

    狭窄的休息室里面堆挤了将近十个成年男人,还有三具尸体。赵渺带领着几个身手矫健的侦查员冒险出门寻找自救工具和逃生出口却也无功而返,几个大男人脱了衣物用室内鱼缸中的水打湿封在门封账,拆了铁架床砸碎了玻璃凿穿了木板,却发现木板的最外层还有厚厚的金属铁皮把唯一的逃生口封死。

    他们在狭窄的空间不知道等了多久,身旁的同志一个接着一个因为缺氧和门缝灌入的浓烟倒下。邢学宁还记得自己当时一息尚存,还在和身边的赵渺打趣说自己是个技术工种,会不会追加烈士。

    可是突如其来的破门声还是将他从昏迷的边缘拉回。

    “我们当时凿开木板的时候把铁皮也弄出了一厘米左右的空隙,厂里看热闹的人看到了烟从里面渗出知道出事了及时报了警。消防第二中队距离现场很近,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已经赶到现场进行救援。只是火势太猛了。”

    话说到此,邢学宁的声音哽住。殷然听着他的语气和面部痛苦的神情怕他会重新陷入一是循环,只能循循善诱,将邢学宁没有继续说出口的话慢慢替他讲述。

    “半年前御临市发生了一起仓库爆炸事件,根据报道称御临市消防第二中队二组三班四班出警十六人,牺牲十人。如果我没猜错,在这牺牲的十个人里面,有你重要的人,对吗?”

    “不是十个,是九个。”

    声音中的颤抖清晰可闻,殷然看着邢学宁突然从眼眶掉落的泪珠,可以断定马上就能知道他的应激源。

    “第十个通报死亡的人,是中队三班的班长,梁辰。他当时第一个找到了我们被困的休息室,带领着中队三班的同志救出了六个人,最后被爆破的机器碎片贯穿腹腔。”

    梁辰。

    刷刷记下这个邢学宁终于吐出口的名字,殷然紧随其后,张口询问,“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为了我可以放弃一切的人。”

    放弃一切?

    手中的笔捏紧一些,殷然看着邢学明现下痛苦的神情,心中对于二人的关系开始有了设想。

    “你们是兄弟?”

    “我们…是发小。”

    “那为了救你出事也在情理中。”

    “不,他对我…”

    多余的话说不出口,邢学宁再次抬眼看向殷然,眸中流转的情绪明显的告诉殷然,他们之间并不是单纯的友情那么简单。

    “你们…是同性恋?他是你的爱人?”

    “我们…不是。该怎么说呢…”听到爱人的字眼,邢学宁脑中不由得想起了邢学安口中所谓的相好的,他苦笑一声,眼泪更快的从面颊滑落,“在他牺牲之前,是他对我有好感,我拼命逃离。在他牺牲之后,是我发觉了自己的心意,但是一切都已经迟了。”

    “所以说你的心里郁结是因为梁辰为了救你牺牲?”

    “不,梁辰不是为了救我牺牲。”

    “什么意思?”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梁辰是被我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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