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桑陇往事
天地初开万物生,强烈灵气四散后凝聚,远在人类世界之外,诞生出神、冥、妖三界。
避免动荡,三界领袖立下条约,互不干涉,实则相互牵制,但都默许与人类世界划清界限。
然而冥界与人类世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那里是亡魂唯一的归宿……
古有一国,名为桑陇,农耕业发达,百姓自得其乐,丰衣足食。
好景不长,新任君主子桑荣烨昏庸无度,克扣粮食,加重赋敛,反复向百姓施压,搅得民不聊生,难民日益增多。
而子桑荣烨贪图享乐,不问朝政,过着酒池肉林的生活。
与之对抗的下场必是难逃一死。
子桑鸫翎则是桑陇王的幼子,他的母妃本是身份低微的民间女子,却有着一副超凡脱俗的好皮囊,荒淫的桑陇王自然不会放过,派人强抢民女,阻拦者格杀勿论。
桑陇王将其纳为侧室,与至亲生离死别的女子情郁于中,身子骨日益削弱,最终不幸难产去世。
保全性命的子桑鸫翎却也体弱多病,在宫里嬷嬷的悉心照料下得以成长。
母妃离世,子桑又是个庶出的病秧子,在宫中自然不受待见。
正值年少,他却有着超脱年龄的沧桑感,独来独往,最爱对着园里的假山发呆。
某日,子桑一如往常来到后花园,本想图个清静,一颗碎石正中他的后脑,他下意识打了个趔趄,扶住假山才勉强站稳。
他伸手揉搓生疼的部位,怯生生地回头张望。
只见嫡长子捧腹大笑,想必是故意为之。
“瞧瞧那个药罐子,一颗小石子便能将他击倒,若是刮起大风,人都能给吹散咯!”
“是啊是啊,这样的废物难成大器,留在宫里也是浪费。”二公子笑着附和道。
两兄弟出了名的顽劣,毫无兄长的气度,最喜仗势欺人。
“一个没娘养的庶子,真是碍眼,我定要想办法除掉他!”嫡长子恶意满满。
“父王最疼哥哥了,除掉他不过就是哥哥一句话的事。”二公子向来阿谀奉承。
嫡长子狡黠一笑,“此言差矣,再不受宠,他毕竟也是父王的亲骨肉,哪是一句话这么简单,不过啊……父王惜命……”
“哦?哥哥的意思是……”
二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那时的子桑怎么也没有料想到,残酷的现实竟会推波助澜。
朝堂之上,桑陇王子桑荣烨懒懒散散地倚靠在宝座,心不在焉。
“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本王出面,交给国师决定不好吗?”
“禀报大王,民间疠疾横行,影响恶劣,药材缺乏,粮食告急,百姓苦不堪言啊!”一年迈的大臣带头出列。
“什么?疠疾!”桑陇王挺直了腰板,“可不能让灾民接近宫门!”
“可是大王,放任并非上策,只会适得其反,疠气需要扼制,必定需要耗材耗力,恳请大王下令支援!”
“哼,老天有眼,庶民对我颇有微词,这便是天降的劫数,我又何苦为了反叛者与天作对。”
“大王三思啊!”
“老头,你这般仁厚,本王就派你前去如何啊?”桑陇王讥笑道,“来人!把他请出去!”
“大王,三思啊大王!”老臣在侍卫的挟持下离去。
在场大臣面面相觑,有口难言,默默低下了头。
“传令,封锁宫门!”
“父王且慢!”嫡长子现身,直言不讳,“可不能这么快封锁宫门。”
“拓儿!”桑陇王挥手示意群臣离开,大臣们告退后,他将嫡长子拉到身前,“此话怎讲啊?”
“父王,您要是封锁宫门,疠疾在宫中扩散可还得了!”
嫡长子故弄玄虚,桑陇王眉头紧锁。
嫡长子也就不再卖关子,说明道:“您有所不知,小弟他——可能染上了疠疾。”
桑陇王诧异地说:“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得了热症,久热不退,神志不清,太医都无计可施。父王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看看。”
“不必了,本王信你,快去把虹嬷嬷叫来!”
“参见大王。”
“虹嬷嬷,你是鸫翎的乳母,对他有养育之恩,现如今鸫翎染上病症,留在宫中是个隐患,我已派人备好马车和盘缠,你就好人做到底,陪他出宫静养。”
“小公子染病不假,但为何不叫太——”
嫡长子在旁一声咳嗽,嬷嬷悟出了深意,无奈之下便改口应允了。
城郊有座空置的茅草屋,在深林之中,马车在指引下朝着目的地行进,路途颠簸。
子桑涨红着脸,昏睡不醒。
嬷嬷不忍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慨叹道:“翎儿啊,深宫之中无依无靠,备受欺凌,你的命怎就这般苦。如若你能忘记一切,重新开始,该有多好。”
伴随着嘶鸣声,马车突然急刹,茫然的嬷嬷掀开厢帘,发现马车已然被凶神恶煞的贼人包围。
他们手中的大刀泛着冷冽的光。
“下车,把值钱的东西都给交出来!”
弱小的妇人面对威胁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她交出包袱恳求道:“侠士们,盘缠都给你们,你们就好心放过我吧,车上还有个年幼的病人!”
“少废话,下车!”贼人挥动大刀,耀武扬威,不肯罢休。
嬷嬷无可奈何,只得照做。
贼人大肆掀开厢帘,目睹了昏睡的子桑。“哪家的小少爷,穿得人五人六的,我倒要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别动他!”嬷嬷情急之下扑了上去。
“找死!”人心叵测,刀剑无眼,嬷嬷被抹了脖子,鲜血淋漓,不省人事。
贼人刚碰到子桑的胳膊就赶紧缩了回去,“老大,这小孩儿烫得跟火烧一样,不会是——”
“不好,疠疾!”带头的贼人得出结论,“值钱的东西拿好,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贼人们潜逃之前,不忘牵走马匹,踢翻了马车,甚至残忍地将嬷嬷的尸体踢下了悬崖。
子桑摔了出来,头部磕到了路边石块。
天无绝人之路,上山采药的医女途径此地,医者仁心,对子桑施以援手,将其带回医馆加以诊治。
逐渐恢复意识的子桑适应着光线,半晌才睁开眼,陌生的环境映入眼帘。
“姐,小瘦子醒了!”子桑听闻甜润的嗓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少顷,清丽的女子来到床边,蒙口的丝巾为其增添了一丝别样的气质。
她的身后躲着一位伶俐幼女,探头探脑,目测身高只及女子的腰。
“你总算醒了,感觉如何?如此严重的热症,似乎和你的体质有关,你是否进食了燥热的食物?”
子桑坐了起来,呆呆地望着,不发一语。
“啊,你别怕,我是医者,名为白芷鸢。”她摘下了丝巾,露出笑靥,温婉动人,“我身后的是家妹芷鸯。”
“小瘦子,是姐姐救了你!”芷鸯着急邀功。
“芷鸯!不得无礼。”芷鸢告诫之后,接着说,“家妹少不更事,还望多多包涵。瞧你的打扮,应该不是普通人,为何会昏倒于山间?你叫什么名字?”
子桑面露难色,尽管努力回想,脑海始终空无一物。
“我……我不记得了……头疼……”
“失忆?的确,为你检查的时候发现头部有受创的迹象,已经为你做过简单的处理。没关系,不用勉强自己想起些什么,你先好生休息,若有不适的地方,唤我便可。”
芷鸢拉起芷鸯的手想要一同离开,谁知芷鸯暗暗使劲儿,芷鸢拉不动她。
芷鸯抱怨道:“姐姐,这都是你这个月收治的第几个病人了,怎么把自己的房间都给贡献出来了!你这么不求回报,劳心费神,哪天饭都吃不上了!”
芷鸢蹲下身,轻抚芷鸯的头。“妹妹乖,医者救人乃是职责所在,灾情当前,悬壶济世,功德无量,钱财无以衡量。”
“可是疠疾真的很可怕!”
“你要相信姐姐的医术,医馆的名号不会砸在我手里,我一定可以调配出适合的药方,况且我房间里这位少年郎没有染上疠疾,无需担心。”
芷鸢看向子桑,又说:“既然你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我可以叫你阿幸吗?实不相瞒,我在你昏倒附近的崖边寻到了珍贵的药草,这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指引。”
子桑备受照顾,芷鸢待其如亲人,芷鸯表面嫌弃,实则内心早已接纳子桑。
他不知不觉成为了医馆的一员。
子桑无以为报,帮忙打理医馆,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或许是身心愉悦,他肉眼可见的比以往更有精气神。
“阿幸,快来帮忙抓药!”芷鸯喊道。
“来了来了。”子桑不曾懈怠,随叫随到。
芷鸯戏谑道:“你会抓吗,你就过来。”
子桑迷茫地抓抓脑袋,尴尬地笑了笑。
一旁见证全过程的芷鸢忍俊不禁,“你这丫头,没大没小,怎么就爱戏弄阿幸,人家好歹比你年长,你还得叫声哥哥。”
“他看起来傻乎乎的,逗他可有趣啦!”
“芷鸯妹妹,我那是让着你……”子桑弱弱地说。
“什么?你倒是大声点儿!”芷鸯扯着嗓子示意道。
子桑连忙摆手否决,“没什么,没什么。”
芷鸢笑容灿烂。
芷鸢研制的药颇见成效,感染者的病情得以控制。可惜病患过多,剂量较少,芷鸢不得已反复上山采药,子桑不忍芷鸢过于操劳,便自告奋勇随其一同前往。
“芷鸢姐姐,那最稀缺的一味药草到底是何物?”
“血兰——传说中是来自冥界的灵草,只有执念至深的死者的鲜血浇灌才能得以生长。传得这么玄乎,或许是因为稀有吧,不过它除热祛风的功效倒是有利。”
“你曾说——救我时在附近山崖见过……那是否代表,有谁去世了……”
“那只是传说喔,不必当真。”芷鸢领头走在了前面,“走吧。”
重回此地,有什么东西在子桑脑袋里翻江倒海,那似乎是按捺不住的记忆,但他只觉晕眩,甚至耳鸣,记忆碎片难以成功拼凑。
某种声音突然在耳畔盘旋,如梦如幻。
翎儿……翎儿……你的命……怎就这般苦……
“是谁?!”子桑脱口而出。
芷鸢闻声停住了脚步,“怎么了阿幸?”
子桑猛地摇头,从混沌中抽离,“没事……头疾犯了……”
“真的不要紧吗,可如此轻微的创伤,并发症怎就如此厉害,看来是我医术不精了。”
“哪里的话,芷鸢姐姐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
数月过去,疠疾的影响已然削弱。
血兰难寻,芷鸢便调整药方,总算是研制出了平替,虽然效果大不如前,但也明显能缓解病患的痛苦。
医馆的门槛都快被踏烂了。
然而宫中,桑陇王心血来潮,问起了子桑的近况。
钦差拱手伏腰,“回禀大王,二人并未去往指定地点,我的人在山崖之下寻到虹嬷嬷的尸体,想必是遇到了歹人。”
“嗯?那本王的儿子呢!”
“大王息怒,小公子无碍,他被城南一家小医馆的医女收治,已经恢复如初。”
“民间竟有这般奇女子,能治愈疠疾?”
“不瞒大王,此女名为白芷鸢,白氏历代行医,想必她也领悟到真传,她调配出的药方,几乎缓解了整条街病患的疠气。”
“妙哉妙哉,速速把人给本王请来,太医府那些老东西,竟比不上一介女流,本王的头风病到现在都反复无常。”
“大王,若是对方不肯……”钦差唯唯诺诺地试探道。
“不肯?哼,本王的命令岂敢违抗!她不肯来为本王治病,那些庶民也不配得到医治。当即斩杀!”
“臣遵命。”
医馆被侍卫所包围,来者不善,病患们躲得远远的。
“阿幸,你保护好芷鸯。”芷鸢嘱咐道,便上前应对。
芷鸯想跟过去,被子桑拉住了。“芷鸯乖,我们在房间里等着姐姐。”
“哟,想必这位就是白姑娘,幸会。”钦差阴阳怪气地说。
“大人前来有何贵干,我们这家小小医馆,可容不下您这样的大人物。”
“白姑娘可真是气度不凡啊,老臣这次前来是奉大王之命,请姑娘入宫为大王诊治。”
“我呸!桑陇王那个昏君,多少百姓因为他流离失所,医者治病,也不能忘了良心!”芷鸢不甘示弱。
“白姑娘口气倒是不小,我劝你不要不识抬举,大王请你是看得起你,替大王治好了病,包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就不必在这破医馆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了!”钦差顿了顿,又说,“况且,若不是看在你对小公子有救命之恩,不见得会给你思考的机会!”
“小公子……你说的是……”
“怎么,这么久了都没有认识对方?呵,当初你在玄麓山救下的少年正是大王的幼子——子桑鸫翎。”
钦差一语犹如当头棒喝,芷鸢重心偏移,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偷听到内容的芷鸯当即撒开了子桑的手。
就连子桑自己都难以置信。
“怎么样啊白姑娘,去还是不去?”钦差步步紧逼。
芷鸢的眼角湿润了,“你把阿——你把小公子带走,我是不可能跟你走的。”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好啊,好说歹说,我的耐心可是被你耗尽了,大王说了,违抗命令,当即斩杀,来人,动手!”
“姐姐!”芷鸯不能自已,终究是冲了出去。
“芷鸯妹妹!”子桑没能抓住她,只能追随。
血滴试图与风共舞,终究洒满一地,芷鸢倒在地上抽搐着,血与泪所交融,她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手指已然丧失开合的力气。
“姐姐,姐姐!”芷鸯趴在芷鸢的身边,痛哭流涕。
“哟,小公子,原来你在啊。”钦差的语气格外轻松,丝毫不惧怕脚边躺着的尸体。
芷鸯转头瞪着子桑,泪眼之中是无尽的恐惧与悔恨,仿佛他才是最强的疠气。
子桑懵了,眼泪无声滑落。
子桑病逝,不过弱冠之年。
他见识到了成片的血兰,比彼岸花更为妖艳。
“你,成为我的贴身鬼仆吧。”冥王幽罗邪魅一笑。
尽管成为亡魂,芷鸢依旧受人支配。
“冥王幽罗,我与你势不两立!”仇恨成为了子桑的力量。
他恨——他恨自己那卑劣的父亲和兄长,恨这世道的残酷与不堪,他恨冥王的独断嚣张。
他最恨的是弱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