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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之光(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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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

    月光透过窗帘照在地毯中央,朦朦胧胧的好像是天使的歌唱。

    齐禹从睡梦中醒来,望着在棕色地毯上跳舞的月光,听着起居室传来的小提琴曲……她从床头拿起哈德森太太为她准备的甜雪莉,握着杯把手,感觉好像是过了一世纪之久。

    ——自福尔摩斯先生抱着她从伦敦歌剧院到贝克街221b起,这小提琴音似乎一直没有停过。

    齐禹愣愣地坐了起来,轻呷一口甜酒。

    她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事实上,当她选择用“装死”告诉歇洛克·福尔摩斯“探案诚可贵,生命价更高”的时候,她就完全没有想到能够“骗”福尔摩斯超过三秒钟。

    在她的计划里,福尔摩斯在她倒下的时候会有瞬间的明悟。不过很快,他就会通过一系列的破绽发现这不过是个严肃的小玩笑。

    这不可避免地会削弱之前的明悟,甚至会让他对她有一些负面的看法。但她认为这样的交换是非常有价值的。

    然而,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

    福尔摩斯一根筋地为她人工呼吸,用他的嘴唇摩梭着她的,将他口腔里带有烟草味的气息输入她的口腔、身体、灵魂……

    她只能装死到底。

    后来,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被抱起,被放下。占据了马车最宽敞的位置,被平平稳稳地送回了贝克街221b。

    哈德森太太在门口惊呼问这是怎么了,福尔摩斯一言不语,只用动作打断了她的问话,抱着她快步向二楼走去。没有犹豫,穿过起居室,将脸色苍白的女士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她一直没有好意思睁开眼睛,直到在这小提琴曲中渐渐入睡。

    此时,在清甜而浓郁的雪莉酒的作用下,齐禹的大脑快速苏醒过来。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房间非常简洁,四周的墙上挂着零零碎碎的报纸。不用想,她也知道这上面的内容都是侦探先生发表的分析和论文。

    她的目光没有在上面多停留,而是移向了房间的门缝下,从起居室漏进来的烛光,还有从那儿传来的绵绵琴声……

    在轻快的音符中,她没有犹豫,缓缓推开了门。

    “福尔摩斯先生。”

    《月光鸣奏曲》断在了第二篇章的最后一个音符。福尔摩斯下意识拿起烟草,却又放下,没有点燃。

    “他是一个疯子。”说的是让·巴蒂斯特·格雷诺耶。

    “……”

    “雷斯垂德在两个小时前已经把他送上了绞刑架。”

    “……”

    “但这样的死亡对他来说太过轻巧。”

    “……”

    “福尔摩斯先生。”齐禹想了想,还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我觉得,你也一样——在针对你自己的时候。”

    当然,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非常平静,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只是在温和地陈述一个事实。

    侦探先生没有接过话,他尝试着再拿起小提琴,拉了两行琴谱却又断开。

    贝克街上黄尘尘的灯光将他的侧脸照得惨白,等到他转过身的时候,齐禹发现这并非光线的原因——福尔摩斯确实比平日更为苍白、瘦削。

    甚至,她还可以在他的神情中,看到一丝与他性格不符合的恐惧。

    齐禹倏然觉得心底柔软了起来,她放轻声音,温和地问:“你是害怕什么吧,先生?”

    “对,我害怕。”

    “怕什么?”

    福尔摩斯还是没有说话,他看了眼烟斗,像是在向它寻求镇定作用,就像一位受惊的小孩一样——但如果不是一位细致入微的观察者,一定无法从他冷淡的表面看出这点。

    齐禹安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走近了一些,从桌上拿起烟斗,装了一半的烟草,点起火来,递给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先生,你是个有勇有谋的人。”她温和安慰道,“你对于危险的直觉、对于灾难的预判……都是苏格兰场的警探们比不上的,更不要说你的侦探技艺和广泛的知识——”

    “你。”

    歇洛克·福尔摩斯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

    齐禹愣了愣:“什么?”

    “我害怕的东西。”

    他说完没有停顿,转了个身,走向他的试验台,在上面拿起了一个密封的锥形瓶,里头装着浓密的红棕色气体,恶魔足跟。

    “昨天晚上我检测了恶魔足跟的性质——密度、挥发性、致毒剂量、化学反应,等等。却唯独没有考虑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是什么?”

    “男性和女性的肺活量不同,致毒剂量也不同。”

    齐禹哑然失笑道:“福尔摩斯先生,如果在为之前的冒险行为道歉,那么我想说,你已经非常照顾我了。事实上,如果不是你善意的提醒——绕着屋子转,还时不时地踢一踢椅子——我或许会当场晕过去呢。”

    福尔摩斯挑了挑眉:“果然。”

    齐禹疑问地看向他。

    “华生曾经这样描述过我,他说:

    “假如我允许情感侵扰我敏锐而精细的性格,就会分散精力,甚至使所有的推断都受到怀疑。这种侵扰,远胜于在精密仪器中放入一颗沙粒,或者让高倍放大镜产生一道裂纹1。”

    说完这话,福尔摩斯才接过齐禹递来的烟斗,轻轻地吸了一口,将烟圈吐向窗外,然后就克制地将烟斗放在了一边。

    “所以我会犯错误。”

    他用食指碰了碰嘴唇,自言自语道:

    “但似乎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不完美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如果细细想来,这几句话所表达的意思会非常明显。但齐禹的大脑今夜显然不在工作状态,并没有领悟的能力。

    她疑惑地唤了句:“福尔摩斯先生?”

    “艾德勒小姐。”歇洛克·福尔摩斯平静而真诚地看向她,“我对你真的抱歉不已——虽然这话已经是我今天第二次说,恐怕没有什么信用力了——”

    “有的,先生。”齐禹打断了他的话,晶亮的眼睛中闪烁着笑意。

    “谢谢。”福尔摩斯微微致意,“虽然我完全掌握了恶魔足跟的致毒剂量,但这种实验确实对你我来说,都是非常的不合理的。”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她浅笑着说。

    “即使如此。”歇洛克·福尔摩斯难得地放慢了语速,“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理解我,艾德勒小姐——”

    她认真地对上了他的眼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对于像格雷诺耶这样罪恶至极的罪犯,如果能够保证毁灭他们,那么,为了公众的利益,纵使会与他们同归于尽,我也心甘情愿2。

    “当然,你不必担心。处理格雷诺耶这事儿我完全不用担心性命。能够让我忌惮的天才和罪魁祸首,全世界恐怕都没有几个。”

    说完这话,侦探先生安静了下来——难得地,什么也没有思考地,连日理万机的大脑也没有转动地安静了下来。

    齐禹反而陷入了沉思。

    大约过了十秒,她才轻声说道:“你有与众不同的正义感和道德感,歇洛克。”

    “当理由充足的时候,我确实放过一两个不那么罪恶的重罪犯。”

    “当然,当然。”她低声笑了一阵,然后抬头,说道:“四百万人口拥挤地居住在一起,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当英国的法律不完全的时候,歇洛克,你就是法律。”

    “你抬举我了,艾琳。”

    “是嘛,你这样认为?”齐禹俏皮地问道,然后她不等侦探先生说话,拿起他放在桌子上的小提琴,从他断下的部分接着拉起了《月光鸣奏曲》。

    《月光鸣奏曲》第三乐章是热情的、沸腾的、有煽动性的。

    显然,也是并不适合这氤氲着微妙情愫的夜晚的。

    齐禹使了点小聪明,在这激荡的乐章中倾入了些婉转的元素,使得琴音不失优雅,也多了些许缠绵。

    她一边拉着小提琴,一边观察着歇洛克·福尔摩斯,发现他时而思考,时而望向窗外。她加重了琴音。

    琴音刚落,她就收到了福尔摩斯两道灼灼的视线。

    “你拉重了。”

    “我还以为你没有在听呢,先生。”她故意说。

    “需要我证明吗,小姐?”他伸手,齐禹便顺着他的意思将小提琴还给了他。

    福尔摩斯接过琴后,立刻就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换句话说,他喜欢在拉琴的时候沉入深深的思考。

    只不过,他没有再按照贝多芬原本的琴谱演奏,而是模仿齐禹略加柔和的方法,刚开始有些生疏,但第三乐章拉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完全熟络。

    就算是她,也不能保证自己能拉得更好。

    第三乐章结束后,福尔摩斯没有停顿,又重新回到了第一乐章,从头演奏。他起先是站在扶手椅旁边,后来慢慢地又踱步到了窗边,将音乐与贝克街的滚滚黄尘融为一体。

    齐禹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安静地听完了完整的一遍。

    然后——

    福尔摩斯又从头演奏了起来。

    她无奈地笑了笑,对着他的背影说:“睡意已经不肯放过我了,先生。”

    他没有回答。

    “抱歉我需要先道别了。先生,晚安。”

    福尔摩斯还是没有反应,看上去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了。

    齐禹完全能够理解这种状态,她对着他的背影微微致意,然后转身向房间走去。

    她一步一步缓缓地走着,跟随着《月光鸣奏曲》的旋律。有那么一两次悄悄地回头瞄了眼,发现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动作和神情毫无变化。

    她又无奈地轻笑了声。

    然后,就在她刚刚碰到把手的时候,一道沉稳的嗓音遥遥传来:

    ——“晚安,艾德勒小姐。”

    她顿了一秒。勾了勾嘴角,却没有回头。

    开门、转身、进入、关门。

    她躺在床上,听着热情而优雅的旋律,看着光线倒映下门外之人的身影,又注视着起居室的漏出的烛光渐渐变暗——

    “晚安,福尔摩斯先生。”她轻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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