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糖吃多了『会苦』——苦娃
那是一座年岁很久的石桥，以前听奶奶说，这座桥是石碣村第一批村人合力建造而成。
以前桥头还有一棵老槐树，因为前几年一些事，被村民讨论后，合力锯掉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木桩。
现在，这里又围满了人，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个劲的往里面挤。幸亏身材娇瘦，从那些大人的腿间见缝插针般，挤了进去。
石桥上躺了一个女人，浑身湿漉漉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娃娃正在撕心裂肺的哭喊着“妈！”。
王大伯伯看了一眼人群，连忙厉声驱赶“有什么好看的！都抓紧回去！等会所里派人来，小心把你们都抓进去！都抓紧给我散了！”
那些人一听上面来人，都连忙散开。还有几个不怕事的依旧站在那里看热闹，不出片刻又被王大伯伯用大队的计处分威胁着驱赶。
二胖站在不远处等我，我跟随着那些大人一同过去。
“哎，造孽呀，孩子还那么小”
“那小媳妇也是想不开，男人不回来就不回来呗，自己守着娃又不是不能过，这下好了她死了还剩个娃咋办”
“这娃才四岁，爹不回来，娘又死了，还没有爷奶，可怜呀”
“可怜能咋办，这就是命，要怪就怪投错了人家”
“哎，你说小媳妇娘家那边来人，能收留那娃不”
“够呛，我听别人说，小媳妇家的兄弟也不是个正经玩意”
“唉，那就惨了，就看大队怎么安置这娃了”
“别说了，快走吧，希望不要再弄个集体捐款啥的，上次给那个谁捐，结果人还是死了，我心疼的好几天都吃不进去饭呢”
“要说，那个也是个可怜的娃娃，爹不疼，娘还怀孕了”
我停住脚步，看着他们走远的身影，我知道他们说的可怜人是谁。
“幼青”
我神情低落的扭头看向二胖。
“又想起糖娃了？”
我点了点头，任由二胖牵着往前走，他肩膀上的竹竿上下颠簸，真怕会打到我的头。
走了一段路，我还是心有余悸的扭头看向那座石桥，因为距离那嘈杂声越来越小。
“别看了，小心踩到石头崴了脚”二胖小心的提醒。
“听那些大人说，那个娃很可怜”我看向此刻面无表情的他。
“可怜的人太多”二胖放慢脚步，神情有些漠然。
他这平淡的语气，让我猛的停住脚步“二胖，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二胖也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我。
“什么叫可怜人太多？”我不解的反问他。
二胖沉默的注视着我，那双眼睛多了一些戚然。
“我问你呢，什么叫可怜人太多？”这一次，我刻意压低了声音，眼睛不敢与他对视便看向一侧。
许久后他才微扬起嘴角，回答的话偏离了问题“我们都是可怜人，整个村子都是可怜人，所以可怜人太多”。
“你在敷衍我？”我有些不悦的看向他。
“呀！幼青，还知道敷衍一词了，有长进嘛”二胖故作惊讶的调笑。
“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二胖你越来越讨厌了”我生气的跺了跺脚，越过他快步往前走。
“幼青，别走那么快，小心脚下有石头”二胖扛着竹竿，也加快了脚步。
路过岔路口时，我竟有些踌躇不决。
二胖赶上来，主动拉着我往东走，我却迟疑的不动。
“幼青，还生气呢，我给你道歉好不好，别生气了”二胖放开手，弯下腰服软的看向我。
我没有理他，而是一直盯着西边，突然一时脑热的竟往那个方向走。
“幼青，走错了！”
二胖见我不理他，依旧往西走，只能无奈的扛着竹竿跟上。
路过酒蒙子家时，那门坎处坐着的人变成了糖娃妈，她正抱着娃娃，低声哼唱着歌谣。
我跟随心的指引走向她，低头看着那怀里的娃娃，很白净因为是闭着眼睛，只能看到那睫毛很长。
“他真可爱”我忍着没有上手去捏那胖嘟嘟的小脸。
“很可爱吧，糖娃小时候也是这样可爱”糖娃妈动作轻柔的整理那被口水浸湿的花围布。
我瞳孔一紧，怔怔地看着她，试探性的开口“你没忘记糖娃？”
糖娃妈抬起头看向我，温柔的笑着“当妈的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孩子”。
听着她的话，我又想起那天路过她家时，里面传来的阵阵笑声。按理说失去亲人，他们应该是哭丧着脸才是，便不信的质问“那为什么，你们每天都笑的那么开心？你们肯定把她忘了，你是在故意骗我！”
糖娃妈面容僵住，含笑的眼睛此刻染了伤痛，沉默了良久才开口“糖娃说，她想看我笑”。
“糖娃，很爱您”清朗的声音从身侧传出。
我侧目看了一眼平静的二胖，那肩膀上的竹竿已经被丢在了不远处。
糖娃妈依旧笑着，眼角滑落一行泪声音很低“我知道”。
“她的弟弟叫什么名字？”二胖转移换题的看着那怀里的小娃娃。
“苦娃”声音依旧很低，抽泣声被刻意隐忍着。
“为什么叫苦娃？”我不解的问。
“糖吃多了，就会苦，所以叫苦娃”糖娃妈吸了吸鼻子，鼻音特别的重。
我刚要问，为什么糖吃多了就会苦，还没开口就被二胖抢先。
“挺好听的”
糖娃妈擦了擦眼泪，抬头时眼神里带着感激，看向我们俩“谢谢你们”。
“为什么谢我们？”我有些纳闷的注视她，自己好像没帮她做任何事情。
“那一提篮的小兔子是你们编的吧，很好看”
“这是我们答应糖娃的，只是…晚了点”二胖平静的情绪，说最后那几个字时起了遗憾。
“不晚，从去年我就知道，糖娃会开心的走完最后的日子，你们给她的所有东西，她都会拿给我看，每一次她都是笑着的”。
“那次你们冲我发火质问我，我知道你们是心疼她，可，我是她妈妈我怎么可能不爱她啊。只是不敢太爱，她爸不容她。”
“你们知道吗，其实，她活不到百天，是我的太自私，是我太想留住她，偷偷求着我娘家人，花了很多钱才留住了她。”
“因为病，她每天都要吃药，因为太苦，所以我给她起名叫糖娃。随着钱越来越少，她爸发现了这个病，看向她的眼神更加厌恶，因为争吵，她爸越来越喜欢喝酒，喝完酒就拿着我们娘俩出气。”
“随着长大，糖娃的病已经不能靠药物治疗了，她的身体越来越瘦，就在我快绝望地时候，不知是谁给大队说了糖娃的病，大队长来到我家确认情况，鼓动大伙捐款。”
“我以为还会像第一次那样留住她，结果死亡早就把她带走了，我陪在她身边最后那几天，她说的最多的话是「妈妈，别哭。爸爸以后不会再打妈妈了」「妈妈，糖娃，想看你笑」。”糖娃妈掩面痛哭，断断续续的话已经听不清了。
“婶婶”这是我第一次喊她婶婶，是带着愧疚自责。我又想起老师的话，原来每件事都有两面，用心去感受真的会有另一种答案。
许久，糖娃妈才收起哭声，眼睛红肿的看向我，手却轻轻的拍着怀里的苦娃，声音有些沙哑“按理说，你真的应该叫我婶婶”
“叔叔，还打你吗？婶婶”因为，糖娃的话，我有些心疼的看着她。
“不打了”
“婶婶，你，熬过来了”我说着那些妇女们常说的话，这一刻，我有些愣神，那曾经不屑的话，如今也被自己用来安慰那些受苦遇见阳光的人。
“希望是熬过来了”糖娃妈，苦笑着低语，眼睛重新盯着怀里睡不安稳的苦娃。
我看了一眼沉默的二胖，主动地蹲下身，大胆地伸手轻轻的摸了摸那稚嫩的小脸，勉强地扬起笑容“以后，我能来找他玩吗？婶婶”
“可以呀，苦娃，也想要姐姐，对不对”糖娃妈征求意见般问着眼皮微动的苦娃。
“苦娃，以后我就是你姐姐了，我会像对糖娃般对你的”我诚挚的对他许诺，我发现我好像喜欢上了这个小娃娃，就像喜欢糖娃般的喜欢。
……
“幼青，我们该回去了”二胖轻声的提醒。
我恋恋不舍的和她们告别，走在路上，我又问二胖一个问题“你觉得苦娃像不像糖娃？”
“应该像，毕竟是亲姐弟”二胖弯腰捡起被丢掉的竹竿，重新扛在肩膀上。
“以后，你陪我来找他玩，好不好？”
“可以”
我重拾笑容的扭头看向西边，忽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梦，里面糖娃好像曾问过，自己会喜欢她弟弟吗？自己那时应该回答的是「会」吧。
「糖娃，我真的喜欢你弟弟了」。
腰间的瓶子发出知了声，我回神的看着天边的晚霞，感叹着这一天过得好快。
告别二胖时，他猛的拽住了我，让我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地上。便疑惑的看向他“怎么了？”
“我明天去县里有事，最近爷爷的咳嗽有没有加重？”
“咳嗽还是那样，就是最近爷爷越来越瘦了，喘气也粗了很多”我如实的回答。
“嗯，我知道了，明天我去县里医院问问医生他们”二胖松开我得手面色有些担忧。
“嗯，还是那句话，要是因为你，爷爷病好了，我就喊你叫哥，不让你叫我姐了”我非常真诚的看向他承诺。
二胖摆了摆手，随意的说“我说了，你叫我二胖就行，听习惯了”，“我走了，回头见，幼青”。
“路上慢点，注意脚下的石头”我调笑着他，用他的话提醒他自己。
“会注意的！”二胖抬高声音回应。
回到屋里，奶奶有些愁眉苦脸的盯着手里的针线筐。
我纳闷的走过去坐在一旁的马扎上，仰头看向奶奶“奶奶，你怎么了，是不是爷爷又不舒服了？”
奶奶摇着头叹了一口气“你爷爷还是那样，是今天村里出了一件事，让奶奶有些难过”
“什么事？”村里每天都会出很多事，但很少能让奶奶唉声叹气的。
“虎子的老婆跳”奶奶似乎察觉不应该给我说这件事便转移话题的责怪“丫，快洗洗手，吃饭去，一天了，也不知道饿！”
听见吃饭，我才想起瓶子里还有知了，便把瓶子递给奶奶“奶奶，我和二胖粘了好多知了，你给我做好不好”
奶奶站起身接过瓶子往外走还不忘叮嘱“丫，你身上都臭了，快去冲冲澡，奶奶给你炒知了吃”。
“好嘞”我开心的跑向院子里，用温水进行冲洗。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浑身上下特别的清爽，老早就坐在凳子上，等着那香喷喷的知了。
爷爷依旧躺在炕上，喘着粗气休息。
往年爷爷也特爱吃炒知了，今天我不敢吵他，因为爷爷越来越无精打采了。
奶奶端着知了回屋，我又瞅了一眼爷爷，然后用手指了指小声询问“奶奶，爷爷吃吗？”
“你爷爷不能吃这玩意，你快吃吧，吃完好写作业”奶奶又坐在电灯下看着手里的针线。
我拿着窝窝头吃着被剁碎的知了，心满意足的喝着凉茶。
吃饱喝足后，看着还剩半碟子知了，自觉的收拾碗筷，然后把剩菜放进背阴的地方，以免变味。
我坐在奶奶身边，想起今天遇见的事，便主动和奶奶拉呱。“奶奶，我今天和二胖粘知了的时候，石桥那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奶奶握着鞋垫的手停住了动作，声音有些颤抖“什么事？”
“一个女人浑身都是水的躺在那里，旁边还有一个娃娃哭的可伤心了，对了，旁边还有很多大人都说那个娃娃可怜，还说那个娃娃没爹没妈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躺在那里吗？”
我点着头把从那些妇女口中得知的消息说出来“她们说，她死了，奶奶，她为什么死？”
奶奶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唉，可怜的小媳妇，熬不下去了”。
“就因为男人跑了吗？跑了可以去县里报警抓回来呀”
“傻孩子，这种事，可没人管”奶奶似乎是被我的话给逗笑了，原本愁容的脸，此刻也多了笑容。
“要是我，我就拿着棍子去找他，他敢跑我就打断他的腿”我昂着头凶狠的看向那微晃得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