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实情
景和八年的七月,以青城府监卢文钧案件为始的地方官员贪污受贿案被朝廷彻查,受此案牵连的官员多达两百零一人,其中包括了各地长官以及上头的都察院。
昔日的太常寺少卿郑今晏也因此升了官分了宅邸,成了新晋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一时风光无限。
分明是平步青云的郑家公子,日日面上却似愁云笼罩,没有半分喜悦可言。
“逆子!你可知此举必会引火焚身!你竟不顾郑氏满族安危肆意妄为!”
郑尚书向来少言寡语,此时却喘着粗气,指着跪在郑家灵堂里的郑今晏破口大骂。
郑夫人也是一脸失望,
“晏儿,我们郑家谨言慎行那么多年,只为避开太皇太后与皇上的争端,你如今既替皇帝出了头,便让我们郑家再无安生之日了。”
郑尚书一家明面上站了太皇太后一方,实际上行的是独善其身之道,从未将身家性命投注于任意一方,可郑今晏南下一回,便带头抄起了家,更是牵连了魏国公姜荣,这无疑是给世人表明了郑家长子的态度。
“爹娘认为,太皇太后还能掌权多久?”郑今晏沉默良久,却是反问郑尚书夫妇。
郑尚书忽然一愣,转而又斥道,
“天家的事何时轮到你我揣测!”
郑今晏冷笑一声,目光直直地看向郑尚书,
“爹心中已有答案了,不是吗?你我皆知龙椅上那位并非如世人所见一般庸碌软弱。”
郑尚书似被长子看透内心,便忍不住对其动了手。
“放肆!”
郑今晏被郑尚书的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眼中却是半点波澜也未起。
“独善其身只适用于太平之时,若不仔细外头的风吹草动,只怕最终会落得个悲惨的下场,爹在朝堂隐匿多年,这些道理自是比我懂的。”
郑尚书僵在原地,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既意外又后怕。几个子女中,竟是先前无半点入仕之意的郑今晏最为聪慧机警,野心亦是最为蓬勃。
郑今晏朝着一众祖宗牌位磕了个头,又盯着摆在最前边的牌位又缓缓道,
“若像爹娘这般瞻前顾后,要到何时才能替枉死的镇国将军满门将士报仇雪恨。”
这回轮到郑夫人猛地睁大眼睛,满眼惊诧,
“晏儿…你…你怎知?”
“自是从爹娘寝屋里上了锁的箱子,每年五月初二祭拜的衣冠冢,以及灵堂里的无名牌位得知。”
郑尚书原先紧绷着的神情瞬间没了底气,在跃动着的烛光下似是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于是他膝盖一弯,便跪到了郑今晏身旁,望着上头的牌位,再开口时已是泪流满面。
“爹,娘,是儿无能,至今未能替你们和枉死的裴家将士讨回公道。”
约莫三十年前,当今皇帝的父亲文帝齐铳在位期间,当今太皇太后仍是太后之时便倚仗着还未病逝的丞相姜盛把持朝政。
那年匈奴人南下突袭,大齐边境失防,镇国将军裴尧便领兵五十万受命出战,裴尧早年跟随太祖征战,在齐家大权旁落之时最得人心,其手中先帝特许的二十万兵权也是姜氏一族最为忌惮的,却不想在此关头姜太后与姜丞相不仅命其出征,竟还多给了裴尧十万大军。
裴尧前脚刚走,姜太后与姜丞相生怕裴尧借权谋反,便命人软禁了镇国将军府,其中便有年仅10岁的裴睿,便就是如今的郑尚书。
裴尧尚在前线厮杀之时,自己的妻儿却被当做俘虏一般在建安苟延残喘,裴睿一遍遍问着将军夫人父亲何时归来,将军夫人总是温柔地抚着他的脑袋,口中喃喃,快了快了。
实则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
裴尧到底是战场上的英雄,凭借三十万大军便将过境的五十万匈奴精骑打得节节败退,虽是告捷而归,可裴家将士到底也是死伤惨重,裴尧带着将士们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在返回营帐的路上受了埋伏。
埋伏者不是他人,正是那姜氏拨的十万大军。
先是数万支利箭从天而降,而后是座下的马匹均被削了腿,裴尧一时不防,坠马的瞬间便掉进了他们事先挖好的巨坑,里头密密麻麻摆满了削尖了的竹刀。
裴尧被竹刀刺穿胸腹,尚存一口气时听到了裴家将士的哀嚎,又想到了家中的妻儿,心中恨意不绝,却听下令埋伏的将领高声道。
“裴尧与匈奴勾结,意图谋反,现已伏诛。”
那将领一面呼喊着着,一面还伸头往坑中张望,想看看威风凛凛了大半辈子的镇国将军是否已经断了气,却被利刃刺穿心口。
裴尧撑着一口气掷出利刃,见那将领倒下时才不甘地断了气,断气时双眼大睁,似是看穿万物,要将这浊世尽数吞噬。
镇国将军府上下没有等来裴尧班师回朝的消息,却是等来了太后要诛杀裴尧九族的旨意。
是夜,镇国将军府中传出的哀嚎声响彻建安,持续了一整夜,上到将军夫人,下到侍从奴仆无一活口,那血流了一地,流出了将军府大门,刺痛了建安百姓的心。
裴睿胸前挨了一剑,合眼前是母亲护着自己用后背挡刀的场景,再醒来时已经到了裴尧昔日好友郑大人的家中。
郑大人与郑夫人亲生儿子刚病逝,望着与逝子年龄相仿的裴睿,眼中既有疼惜又有痛苦,只是告诉他。
“世间再无镇国将军府,自此你便是郑家的儿子。”
郑今晏望着眼前涕泪交加的父亲,既似安抚又似许诺。
“爹,让我来吧。”
郑尚书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神色复杂不已,却还是摇头,
“晏儿,这是条不归路。”
郑今晏微微一笑,心想自己早就没有退路了,便起了身,负手背对父亲道。
“爹不是信不过他,只是不愿再信齐家人了吧。”
此话说得委婉,却是直接点破了郑尚书心中所想。
郑尚书眼中的阴霾一闪而过,却是没有反驳,无疑是认可了郑今晏的话。
齐家接连两位皇帝均是懦弱无能,无人可破姜氏揽权之局,即便当今皇帝并不如外人所见那般,在他看来也不过是空有抱负的毛头小儿罢了。
齐家人若是坐不稳这皇位,安不了这天下,便该换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