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起
景和七年的隆冬，建安难得下了一场大雪。城中百姓一片欢愉，直称此乃瑞雪，然而却有人在这场瑞雪中丧了命。
“先帝德行有亏，理当不入皇陵，先贵妃为逆贼同伙，理当皇史除名…”话音未落，又是几仗落下，头发花白的大臣显然早已承受不住，狠狠吐了一口血，却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直直望向正元殿上坐着的人，满是血的嘴唇仍在极度颤抖中张张合合。
“臣……请……陛下……”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他就在棍棒底下断了气，不等大雪将他覆盖，便有人将其拖走，无边的白里多了一道刺眼的红。然而不过片刻，正元殿殿前的大片血迹便被伶俐的宫人清扫干净，空气里的最后一丝血腥气也到底被无垠的白雪厚厚掩下。
却听殿中央坐着的人开了口，声音极淡，
“若再叫朕听到这些，你们便都去底下见郑嵩吧。”
殿里跪着的臣子们连忙磕头称是，殿外的宫人只是将头低得愈发向下。不过一月之内，又有人触了少年天子的逆鳞，又有人死在了正元殿殿前。
寿安宫外，一粉一蓝的两个身影正候在宫门口，虽是同岁，粉衣女孩却足足比身侧的蓝衣女孩高出了半个头，倒显得本就清瘦的蓝衣女孩愈发单薄。二人年纪尚小，眉目间稚气尚存，却各有一番风姿，粉衣女孩明艳张扬，蓝衣女孩清丽宛然。姜书槿不知太皇太后为何一大早便宣她进宫，又为何将人晾在外边迟迟不露头，实在煎熬，但她回想起母亲在早间为自个儿梳妆打扮时的重视以及反复叮嘱的话语，便只得振作起来，吐了团白气后又在寒气中直起身来。
她方调整好站姿，却瞥见身旁挺着身子一动不动的姜青越，忍不住嗤笑出声。
“到底是下贱之人，惯挨得住冻。”
谁知那个总让自己在话语上吃瘪的人却一声不吭，倒让姜书槿意外不已，于是嘴上便愈发不饶人了。
“喂，姜青越，你不会是冻傻了吧。”
然而依旧没有回应，姜书槿倏然恼了，原本叠放在腰间的手不安分起来，下一秒手肘便猛然使力。却不想身旁原本动也不动的人突然向前迈了一步，自己的力道着了空，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往地上栽去。
“呀！”姜书槿尖叫一声后身子便着了地，虽是寿安宫檐下的地块，不至于有积雪，但毕竟宫人来往踩踏，地上也是见湿的，于是姜书槿精心挑选的衣裙便遭了难，这可是她年前新做的袄裙，样式是整个建安城中最新鲜的，袖口和领口还精心缝上了宫里赏的白狐毛，放眼整个建安城中，哪家小姐有她风光，但此时裙身已然大片濡湿，白狐毛也沾了污，湿答答地黏糊在一块。
姜书槿险些要哭出来，还未说话就听那个‘罪魁祸首’带着玩味开口道。
“咦，五妹妹这么不小心？”说完姜青越还不忘侧过身子，朝地上的姜书槿眨眨眼睛。
还在地上的姜书槿抬头正好对上姜青越盈笑的双眸，她的恼意便到达了极点。
“姜青越！你你你…你这个贱人！”姜书槿在脑中寻了一圈，出口的却也只有母亲时常在自己耳边叫唤的字眼，但这用词对于姜青越而言显然已经听腻了，再听也着实无聊，见她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姜书槿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委屈使然，鼻子一酸便全然忘记了进宫前卢氏的叮嘱，红着双眼朝寿安宫殿里叫喊。
“姑奶奶！您要为槿儿做主呐！”见此，姜青越倒是不觉得意外，这是姜书槿一贯的作风，爱挑衅不说，吃了亏便得搬出救兵，在魏国公府是夫人卢氏，在宫里便是她亲亲的姑奶奶太皇太后了。她下意识摸了摸冻得通红的鼻头，立马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恢复了先前的站姿。
不大一会，里边便有人出来了，姜青越微微抬眼，正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弈秋姑姑，只见她快步行至姜书槿身边，赶忙捂住了对方的嘴。
“哎哟！小祖宗，你可消停会吧，老祖宗今儿个身子不爽，莫再惹她烦心了。”弈秋姑姑这话果真管用，让姜书槿喉咙里的最后一声呜咽都咽回了肚子里。
“姑姑，我冷…”天气实在寒冷，姜书槿衣上的水渍都有了结冰的架势，也让她被冻得瑟瑟发抖，只得朝弈秋姑姑低声喊道。弈秋原以为只是两个姑娘的小打小闹，这会定眼一看，才看见姜书槿身上的窘迫，面上也多了几分关切。
“嫡小姐怎么把自个儿弄成这般模样？快跟奴婢进去换一身衣裳，着凉了可不好。”便要拉着姜书槿入屋，竟是看也不看站在一旁的姜青越。
姜书槿爱极了被人关注的感觉，瞬时开心了不少，还不忘得意地冲姜青越扬扬脑袋，这才跟着弈秋姑姑入了屋。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姜青越心中微叹，心中明了这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便只得继续在外边候着。又等了许久，姜青越觉着自己四肢都有些发僵了，里边才派了个面生的小宫娥出来唤她。她跟在那宫娥身后徐步走着，才踏进去便有暖意袭来，与外头的冰天雪地相差甚远，愈往里走，热烘烘的感觉便愈强烈，姜青越的手脚好歹有了知觉。还未见到宫殿主人，便先听到了姜书槿清脆的说话声。
“若不是托了姑奶奶的福进宫，恐怕母亲这会便还盯着我念书呢！”
姜青越走进去时正好碰上太皇太后启唇，只是自己低着头，并看不清对方说话的神情。
“念劳什子书，所谓琴棋书画都是男人们设的规矩，我们姜家的姑娘用不着学这些，自有天下最好的男子作配。”声音虽带着些许对小辈的宠溺，但更多的却是不容反对的意味。
姜书槿闻言便欢愉了，她知道所谓天下最好的男子指的便是宫里头那位，想起年轻帝王的风姿，便忍不住抿着唇笑，脸上流露出罕见的羞涩之意，看向将才进来的姜青越时俨然一副皇宫主人的架势。
“太皇太后万安。”姜青越装作没有听到方才的话语，只是扫了眼姜书槿，瞧见她面上果然多了些红晕，心中不免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依规矩行了个大礼。
“起吧。”上头那位声音却是淡淡的。姜青越也不在意，起身便落了座，又瞧见姜书槿已经换了身鹅黄色的衣裳，本想着姜书槿又要借机会告状，谁知她与太皇太后说来说去，愣是半字未提方才的事，姜青越起先还觉得奇怪，直到瞧见姜书槿手腕上新套上的血玉镯子，这才明了。
原是已经告过了，也已经哄好了，但太皇太后显然对这些小事没有太大兴趣，是以姜青越还能安安稳稳的坐在座位上。思及此，倒让姜书槿有些意外，也更加想知道她此次让自己与姜书槿一同入宫的缘由，不知怎的，这一趟进宫心底总是有些隐隐的不安。
趁着太皇太后和姜书槿说话的空余，姜青越微微抬眼，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主位上的女人。虽然已是历经三朝的太皇太后，却因保养得当的缘故，看着竟不如想象中的苍老，鬓间甚至没有过多的杂发，大体仍是乌黑油亮的模样，配上满头的珠宝玉石，雍容华贵无疑。她的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唯独一双略微上挑的丹凤眼平添了几分凌厉，加之身份的威仪感，一股强势疏离的感觉便扑面而来。不似那些衣装尽以吉祥如意纹作以装饰的同岁女人，太皇太后身上的衣裙除了颜色暗些，却还是些金丝银线绣的花样，加之处处细节的真珠点缀，倒更增了几分年轻的意味。
她刚收回目光，就听太皇太后唤来了弈秋姑姑。
“将嫡小姐带去用些姜汤，省得着了风寒。”
“姑……”姜书槿正要出口拒绝，却见弈秋姑姑朝她使了个眼色，便才反应过来这是姑奶奶有意让自己回避，又瞧了眼另一边乖巧坐着的姜青越，心中有气却不好发作，只好压下心底的疑问跟着弈秋姑姑走了。随着二人离开，屋里便只剩下她和太皇太后两人。
太皇太后将目光落在姜青越身上时，她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却只屏着呼吸等太皇太后开门见山。
“这场雪下得好啊。”似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却不给姜青越接话的机会，太皇太后又缓缓道，
“记得哀家入宫那一年，也是一场大雪，谁知已经四十年了。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几十年，才让小小姜家成为了大齐的姜家，如今路太黑了，我需要有人来做我的眼睛。”
姜青越闻言，顿时心中咯噔的一下。于是连忙曲膝，舌尖的话语却在发颤。
“青越愚钝。”
“你不愚钝，你是整个国公府最聪明的姑娘。”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太后的话语却像是面对熟人所说一般，坚定而不容置疑，给姜青越有种被人看透的感觉。暖意浓浓的屋子里，姜青越却觉得冷极了。
“青越不解…”犹豫再三，姜青越仍是不死心，将心底的疑问说出了口。
“哀家知道你想问什么，只是青越啊，”太后顿了顿，凤眸微眯，似是在透过眼前的女孩追忆当年。
“姜家的每一个女儿都必须要承担她的责任，有人母仪天下，有人便要有所牺牲促就能够母仪天下的人。”
以太皇太后和姜家如今的权势地位，大齐的皇后势必会从姜家嫡系里出，但当今皇上虽已登基五年，姜家女却迟迟还未入宫，这其中必然有太皇太后顾虑所在，而这顾虑便需要一个姜家不做皇后的女儿来解决。
这不公平。姜青越紧握着的指甲险些刺破手心。似是看透了姜青越的想法，太后走到姜青越身旁，声音只容二人听得见。
“你和你的姨娘，没资格同哀家谈公平。”威胁的意味毋庸置疑。
是了，还有府中的阿娘。
“太皇太后要我做什么？”姜青越认命的垂下眼眸。对方也不掩饰，目的直接了当。
“很简单，去到皇帝身边，替哀家看看…他是不是姜家需要的皇帝。”虽说年轻的帝王如今对自己恭孝有佳，可是永定九年那一场政变仍让她心有余悸，今早郑嵩被处死一举也狠狠点醒了她，她怕他会随时成为下一个先帝。
姜青越毕竟年少，对往事所知甚少，实在难以深剖这其中的因果，加之又受了威胁，无奈之中只得应下。
心底却是无尽的厌恶，面前的人与魏国公府那群人一样，并不会怜惜普通人的命。
“青越遵旨。”
太皇太后见此，总算满意，又抚了抚发上的金凤凰，说出了姜青越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
“你要记住，大齐的皇后必须是姜家女，大齐的皇帝却可以不是齐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