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别
许素馨幻想过很多次温越回来的场景,可从未想过是这样。
院里长着彩色羽毛的大公鸡养了七日,日日吃得好,可以说是膘肥体壮的。
此时这只壮硕的大公鸡缩在角落里,望着院门口两个男人瑟瑟发抖。
二人身穿锦袍,贵气逼人。
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长穗。
许素馨站在院子中央,望着院门口的二人,面色有些怔然。
此时的温越早已不是当初离开的样子。
不是说年龄与着装。
而是神态。
他面上的神态陌生又熟悉,仿佛不是那个,与许素馨相爱,满心满眼都是她的青年了。
更像他们初遇时那个少年。
他眉目英挺,星眸如画,神色散漫又不羁,还带着战场厮杀后特有的戾气。
哪怕面容已经快晒成古铜色,身姿也比真正的少年成熟,可身上的少年气怎么都掩不住。
他双手环胸,神色冷淡的看着许素馨,微微点头示意。
“听说你是我参军前的娘子,此次丰谷关大捷,特来拜访。”
见许素馨面色惨白,神态茫然,温越身边的另一个男人忙抱拳行礼,等温越点头,才开口。
“夫人,温将军当年去往边关的路途中受了重伤,那之后便失去了十八岁之后的记忆。”
十八岁……
许素馨张张嘴,想说什么,但还是闭了嘴。
十八岁是他们初遇的年纪,她比谁都清楚十八岁的温越是什么样子。
所以她只是点了点头。
“夫……温……”
她一时犯了难,不知该怎么称呼温越。
“叫我温越就好。”
“温……温越,午膳便在家里用吧,我特意买了鸡。”
“不用,郭副将也回来探亲,我与她约好今日午膳在她家用。”
许素馨低着头,一双纤细的手捏紧了裙摆,手上常年用针的老茧将麻布都勾出一根线来。
“是……老郭吗?”
“你说温副将?是郭芬郭副将,老郭……是他爹吧。”
一旁的陈志见温越皱着眉,心思有些不在这里,主动回答道。
“嗯……”
许素馨抬起头,平日里富有光泽的黑色眼眸冷淡下来,双手哪怕打颤,还是松开了可怜的麻布衣。
“所以,温将军此来不是探亲,倒是想退亲和离来的吧?”
温越眉头皱的更深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到了这济安城便直奔这里,还不算有诚意吗?”
“诚意?”
许素馨都要气笑了,她像是终于找回了神志,缓慢走向了院里四年未动的圆木桌。
“温将军人到了半刻钟了,没个笑脸不说,连我这院子也不肯进一步,更别说喝一口我家粗茶淡水泡的劣质茶水。”
虽说走一步咳一声,还一瘸一拐的,但她话语里的气势却不弱。
“四年离家,哪怕忘记我们,也不曾打听过吗?”
“自是早便打听过,一……”
许素馨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
“打听过,于是几年不见一封家书?打听过,于是捷报传来七日才回来?打听过,所以哪怕身在此地,目光也不住的往隔壁瞧?”
温越的眉松开,神色淡的不像话,似乎还隐有嘲讽之色,仿佛在说,她果真是个乡野村妇,没有礼数。
“战场凶险,哪有时间写家书?捷报传出后,我进宫述职不用时间吗?”
他似乎很有道理,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这院落。
“不进去,自是因为主人家没有邀请,不合礼数。”
许素馨终于扶着腰大笑起来,边笑边哭,边笑边咳。
从城里回来的温落知刚走到门口,就见俩男人杵在门口,还听见娘亲哭,以为是曹家找人报复。
避过二人就奔向许素馨。
“娘亲不哭,娘亲不哭……”
她轻轻拍着许素馨的背,恶狠狠的瞪向温越两人。
“你们什么意思?我娘有夫之妇,你们还想强抢不成?”
温落知的嗓音随了娘,软软糯糯的,根本没有杀伤力。
但温越听了却愣了一下。
他嘴唇嗫嚅着,终于有了一丝愧疚。
“有人……这是……我们的孩子?”
“谁是你的……”
温落知话还没说完,就被许素馨温和的打断了。
“阿枝,莫要无礼,这是你父亲。”
阿枝?
温越听到这个名字,恍惚了几下。
“我和阿枝等你回来……”
温落知听了,却没有收敛怒火,只是终究不再说话。
许素馨见孩子回来了,也不好再吵。
只最后面带嘲讽的说了一句。
“这儿难道不是温将军的家吗?”
不管温越面色变了几遍,她扭过头喝了口水,以最平静的声音赶人。
“温将军,小院寒舍,容不下您,怕是要送客了。”
温越本想留下,听了这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陈志忙跟上。
“娘亲。”
温落知出声唤回出神的许素馨,从怀里拿出一包草药。
“这是敷腿的,德仁堂的大夫说,您体弱,最好别上山了。”
容易出意外。
她咽下最后这句话,许素馨只愣愣的点头。
她很不解,为什么出去一趟,本来就算受伤了也面色红润的娘亲,忽然就变得面如死灰起来。
“娘没事,马上就吃饭了,你今日的字还没习呢,快进去看书,能看多少是多少。”
温落知不放心,但也只能听话。
那日后,许素馨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腿上的伤生了脓,却也不让温落知去买药。
等她偷跑去买了,强行给她敷上,她便倚在床脚默默垂泪。
多日来,温越没有再近她家小院一步。
直到上次争吵过去了整整一个月,他才大驾光临。
“阿……枝?”
温落知在院子里熬药,娘亲已经越来越体弱了,除了敷腿,还要配上调理身体的内服药。
因为买药,她家节衣缩食,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本来有些肉的脸颊凹陷下去,配上她打了补丁的麻布衣,活像一个小乞丐。
听见有人喊她,她转头,透过浓浓的尘烟,看到一个仿佛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贵气男人。
那是她爹。
温落知小手隔着布,轻轻抬起药罐看了一眼,见水还够,又添了根柴,跳下矮凳,倒了一杯茶递给温越。
她倒是不想,可娘亲病倒了,她教的待客之礼就只能她来执行。
温越受宠若惊的接过这杯茶,面容柔和几分。
“你今年几岁了?叫什么?”
温落知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两个问题,因为她从来没想过,她爹会问她几岁,叫什么。
所以她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那模样与许素馨说“这儿难道不是温将军的家吗?”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我今年四岁,姓许。”
温越见了,脸色顿时不好看了,而且他问过郭家人,她明明姓温!
“小小年纪,怎么还学会说谎了?”
“是您明知我叫什么还要问,更何况,还不允许人改姓了?”
温越还想说话,可温落知听到屋里许素馨在咳嗽,忙端了温水进去。
温越在门外犹豫一会,也迈步进去了。
许素馨见他跟进来,咳的更厉害了,温落知对他更没好脸色,就差直接赶人了。
等许素馨好不容易平复了,温越一句话,就让温落知的努力白费了。
“我这次来,便是想与你商议和离。”
许素馨边咳边伸手拍了拍温落知,示意她去拿桌上的匣子。
温落知忙过去取。
她亲眼见着娘亲写了一份和离书放在空空如也的首饰匣子里,最后用娟秀的字体写了个秀气的“许素馨”。
温越拿着这份和离书,也是痛快的签了字,见没有红泥,直接咬破手指按了手印。
随后放下一个锦囊。
“这里是十两黄金,孩子我便带走了。”
“你仔细看清楚了,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我何去何从,是我自己决定。”
温落知看过那和离书,自然知道写了什么。
她根本不愿意和这个自大的父亲走,她要守着娘。
而此时的许素馨,见他按了手印,已是气若游丝,温落知目光看都不看温越,紧盯着她,用手给她顺气。
“我不会和你走的。”
温越皱紧眉,顾不上训斥她目无尊长,还想劝,但看见温落知坚定的表情也就放弃了。
他又留下两个锦囊,便离开了。
等他走了,许素馨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她艰难的抬手抚了抚温落知的脑袋。
“落枝,不要倔强……”
她每说一句话,就要深吸一口气。
“娘亲对不起你……”
“等娘走了……”
“你就去找他……”
“他是你爹……”
“求他……”
“不……不丢人”
“那些金子……”
“你偷……留着”
“好过些……”
温落知握着她的手,拼命摇头。
“娘亲,你别走!”
“娘亲!落枝一定乖乖的,不去村东头玩水了!”
“娘!”
“娘!”
“落枝以后跟你姓好不好!你别离开我……”
许素馨笑着摇摇头,留下最后一句话,便撒手人寰了。
温落知伏在她颈窝,泣不成声。
“吾有所爱,姓温性温,育一女,聪敏毓秀,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