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妹妹
就像那个乡镇无数个已经成形的女胎那样，她们的妈妈允许医生在自己肚子上注射要她们命的毒针，然后强行把已经死掉的她们生下来。
她们和足月生下来的婴儿是一样的，只不过她们是更小号的婴儿。
赤脚医生们有一套自己的方法，用来判断孕妇大肚子里装的是男胎还是女胎。
结果是女胎的时候，几乎所有已经生产过一个女孩的家庭都会选择不要这个孩子。
但赤脚医生的判断并不总是准确，镇上有好几户人家曾经怀的是男胎被误诊成女孩，待生产下来看到死婴的胯下，他们会大哭一场，并祈祷下一个来的还是男孩。
生下来的死婴是女孩，便会省去大哭一场的步骤。
这些孕妇家属与赤脚医生之间像是有某种不成文的规矩。
无论结果如何，没有一个人去追究他的的责任，甚至依然会付给他‘手术费’。
尽管他们可能‘盼’了好多个，才有了这个男婴……
然后小小的草席裹着更小的她们，就这样被放进黑漆漆的小泥坑里，时间流逝，枯叶和雨水会掩盖掉一切。
去田间劳作的人，去河边吃草的大水牛，在她们身上踩来踩去。
不知道她们会不会疼。
……
姨妈门口的路是在泥巴路上铺了一层石子和砖头渣的混合物形成的。
这路走上去十分硌脚，但是在下大雨的时候，它能让你的鞋不至于陷进泥里。
渡口边上只有三间房子，姨妈家的小楼在最里侧，外面的两间是空置的，主人家住在镇上新盖的房子里。
他们都是在后来搬走的。
文静刚走到门口，站在门前的台阶下就看到了坐在堂屋里的文雯。
文雯正坐在小马扎上，伏在墙边的靠凳上写作业。
她的衣服灰扑扑的，与堂屋里堆满的杂物融为一体。
“雯雯！”文静抬起下巴叫她。
文雯听到熟悉的声音，猛的抬起头来，看到文静的一刻，满眼都是欣喜，“姐姐你回来啦！”
说着她飞奔下门前的台阶。
文静笑着把她拥进怀里，牵着她的小手进屋四周看了眼。
“雯雯，姨妈和姨夫呢？”
“他们去乡下的地里了，一早就去了。”
文静的姨妈和姨夫年轻时都是有单位的，从单位退休后就开始领退休金，虽然不算多，但满足日常生活是足够的。
这些年乡下的青壮年劳动力大多去往大城市务工，不少人家里的地就这么闲置了。
姨妈和姨夫就低价租了人家几亩地。
“那你午饭吃的什么？”文静看着不远处空荡荡的饭桌问到。
文雯说，“我自己炒饭吃了。”
“菜呢？”
“酱油炒饭，没有菜也很好吃的。”文雯笑着说。
文雯今年十岁了，文静考上江大离开北城的时候她才七岁。
她们的妈妈走得早，虽然爸爸还健在，于姐妹俩来说，也和没有是一样的。
她们已经在亲戚家里寄住好多年。
这些年来，她们最擅长的就是在家里降低存在感，不给主人添麻烦。
文静自小成绩优异，小学跳了两级，只读了4年就毕业了。
她坚持要考大学的时候，亲戚们都是反对的，觉得她不够懂事。
他们说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家里又失去了经济来源，还有个年幼的妹妹要照顾。
分明已经可以外出务工撑起这个家，养活了自己还能承担妹妹的支出。
文静顶着压力备考，那时候外公外婆还在，姐妹俩那阵子跟着外婆。农忙的时候文静会主动帮外婆承担起家务。
直到后来，少言寡语的外婆也开始做起了文静的工作。
说舅舅和舅妈对她们姐妹俩的学费生活费全指望外公的退休金有很大的意见。
老家一直信奉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后来还衍生出了‘傻外婆才带外孙。’
文静也知道外公外婆受了不少这方面的压力。
但外婆没有办法，孩子们没了妈妈，那个混账的女婿早就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真是死了还好，偏偏还活着。
让孩子成了弃儿，生活在这封建的小地方脸上都无光。
这俩孩子孤苦无依，既然自己还活着，总不能叫孩子流落街头。
之前外婆觉得怎么样也要等文静念完高中，哪怕听说大城市有不需要学历的工作。但终归孩子年纪太小了，背井离乡的怕受人欺负。
可眼看着高中要毕业了，也快16岁了，乡下到了这个年纪外出务工的女孩不在少数。
文静这孩子打小就聪明，去省城找份工作应该可以照顾好自己。
那晚，文静躺在木板床上，一整夜没有睡着。
待第二天晨光溜进房来，文静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她要尽全力备考，如果真的考上了江大，她自己贷款去念，将来找到工作自己慢慢还。
妹妹的开支，她也会想办法。
如果没考上江大，那就不念了。像乡下其他有弟弟的同龄女孩那样，出去打工。
……
江大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文静最大的感受不是开心，而是舍不得文雯。
她们相依这几年，不论闲言碎语，不论吃穿如何，妹妹总归是有她疼。
但她没有办法，只能相信知识改变命运。
她不想以后带着妹妹还过这样的日子。
去江城半年后，文静开始每月给外婆寄钱，用来补贴妹妹在家的生活费。
文静读到大二的时候，外公先走了，半年后，外婆也跟着去了。妹妹被移交给了姨妈。
姨妈家庭并不宽裕，表哥表姐都在外地上大学，平时生活非常节俭。
因为妈妈嫁给爸爸后成了彻彻底底的农民，妈妈还在的时候，姨妈与她走得并不算亲近。
文静每次从学校放假回来看文雯，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
文雯晚上洗澡的时候总是用很少的水，水位线只刚刚没过澡盆中的毛巾。
文静看在眼里，但也不能说什么。
因为她看到姨妈自己也是那样放洗澡水的。
文雯吃饭的时候夹菜，夹豆角一次只夹一根，然后就着一大口白米饭吃下。
后来文静牵着妹妹到渡口散步的时候问过，文雯说姨妈讲夹菜一次夹一条就够了。
其实这都是菜园里应季的菜，结得很多。
但姨妈会把吃不完的晒成干货留着过冬，冬天园子里菜少的时候，也几乎不去集市买新鲜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