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宴 席
东方传来了马鸣的声音,穿透了这沉闷的空气。紧接着,是可见的扬起的尘土。人群开始有些骚动,几个禁不住的后生便蹦跶蹦跶地爬出了大坑。石场的众多人,也纷纷站了起来,望向那处,此情景,一如往年:袁浑,他来了。
等着人声由远及近,几个后生在前,又有五人在后,被拥在最中间的,是一个身着白衫之人,毫无疑问,他就是袁浑。另四人,亦着白衫,只是腰间是束着的,显出了与袁浑的不同。一年不见,袁浑有了稍许变化:虽然脸色一如往常的惨白,背着手,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树。但是再细瞧,那发和须似乎又白了稍许,只是那眼睛,透着高高的鼻梁,射出来光隐约是让人感觉出了这夏日的一丝冰凉。
“袁爷,袁爷……”石场终是响起了呼喊声,甚至有了掌声。每每他袁浑的到了,似乎都成了石场的节日一般了。俞之初也和着众人,边叫喊起来,边鼓了起来。他袁浑亦如常年,向着众人频频挥手,甚至还略微鞠躬致意。石场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
而正当众人似乎亦如往年,有着特别的期许的时候,片刻之后,却见五个人簇着他袁浑转身离去了,石场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有曲高高扬起的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以往的石场点兵,怎么今日却没有呢?
俞之初也是觉得有些惊异的,要是往年,他袁浑是会走下来的,走到众人中间,近距离的接受大家的各种奉承,等到飘起来的时候,他会示意众人安静,然后扯开嗓子说上一句:大家辛苦。然后就是讲一大通的道理,并着与众人都扯长了脖子,放大了耳朵,生怕听丢了半个字。然后,他会让身边的九叔大声地念出几个幸运的名字。紧接着,念着名字的人会发了疯似的跑过去,然后扑通匍匐在袁浑的脚下。这个时候,全场就会响起热烈的掌声,选中的幸运儿就这么随着袁浑走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但今年,却与众不同了:首先,他袁浑没有下到石场来接受大家的欢呼。再者,他甚至懒得开口,不发一言。而最后,俞之初看得分明,九叔也没有来,却换作了另一个人。而实际上,石场本就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这么大个场子,除了常见的周婶儿,你根本看不着其他几个管工的人的。偶尔,就只有九叔带着几个人来走一遭看看,与周婶儿耳语几句就走了。似乎,这活计全凭的是大家的自觉。更难能可贵的是,到了每月末,工钱却是不会少的,并且分得公平,勤快的,懒的,是完全不同的。渐渐地,大家也就习惯了这自由且公平的生活。
而今天,袁浑的身边没有九爷,而是另一个陌生人:他身材高大,却又显得瘦削,着一身红衣,黑色的裤子,头发分外有致,看着倒有些奇怪。
“今天有些不同啊。”大力的声音划破了俞之初的思考,看来并非她俞之初一人觉得有异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俞之初转头望向权大力问道。
“我也说不上来。”权大力望向之初,又低着头轻轻地晃着道:“总觉得不同,却又说不上为啥。”
“管他为啥为啥的。”不知何时,曾有曲又凑了过来,“反正他袁爷要带人走的,也就与往年无异啦。”
权大力抬起头,眼神显得有些疑惑,但瞬间又消失了,道“也是哦,这个估计是不会少的。”说罢,露出了憨憨笑容。
待到日与山即将接平,石场的众人开始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这个时候,俞之初觉得是一天当中最放松的时候。一天的疲惫在此刻即将划上句号,她可以选择在石场吃过晚饭再回去,伴着一路的,有月亮,有星辰,有微风,有花香,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特别是回到家,俞鹤早已经睡了,母亲大抵在某处疗着伤口,她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窝里,没人会打扰她。
走到粥铺,周婶儿已经在忙碌了。俞之初排着队,等待着自己的位置。权大力并着曾有曲依次排在后面。终于轮到俞之初三人,周婶儿却一反常态,她看了看俞之初,又伸出瓢点了点后面的两人,撇了撇俞之初,示意三人道:“你们仨先去那边坐着。”便指了指不远处的大石头,就又回转了身子,继续为他人盛饭。俞之初三人见到此景,竟面面相觑,又只能等到了一边。
大约过了些时刻,石场的人变得渐少了,及至零零散散的几人而已,周婶儿也不再收拾什么活计,带着沉沉的影向三人走来。
她仔细地端详着三人,又走上前,拉住俞之初那略显粗糙的手,缓缓地说道:“你们说,今天算不算你们的幸运的日子咧?”接着,眼睛低垂,霎时却似乎没了光。
“什么,什么幸运的日子?”俞之初有些怯生地问道,另两人也望着周婶儿,却又不好开启嘴巴。
她轻轻地拍拍俞之初的手,似乎出了一口气,道:“袁爷让你们三个去的。”
“我?们?”有曲禁不住的发出了声音,略带着颤抖,接着双手紧捏着,甚至于两条腿要跳起来。而一旁的大力两眼瞪大,却又很快地恢复如初,露出浅浅的笑。
而俞之初,这个女人,却保持着一份与之不相称的冷静,只是简单问道:“为什么会是我们?”
听到这个疑问,周婶儿把那张肥脸竟凑近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说道:“需要理由嘛?”
此刻的石场一片寂静。
“在下桃忠,袁爷的管家,有请三位。”来人自报家门,且浅鞠一躬,正是着红衣之人。
“桃管家好。”俞之初三人慌了神,赶紧起身答礼道。
“三位,就跟我走吧,袁爷已经候着大家了。”桃忠转身,引着三人往未知的不远处走去。
三人也紧随其后,连一向多嘴的有曲也不发一语。其实,三人都是清楚的,三年来,很多人离开了,却一个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干什么了。虽然有很多的传说,他们都飞黄腾达,锦衣玉食,过上了许多人向往的生活,这也是石场乃至整个镇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而现在突然轮到自己,是惊喜,又怕着。
借着还未天黑的时间,俞之初第一次走上这条道,第一次细细地看着这条道:从石场出来,一百多米的路都是崎岖的、不平的,满是灰尘覆盖着,有时候看不准脚下,还会踩着暗水坑。而过了这一百多米,剩下的路,却好似精心打扮了一番,路面宽至两米有余,且被碾压平整,然后铺上一层层碎石,走在上面是软软地,丝毫不会扎脚。有曲说,这路他倒是走了不少次,感觉有些像棉花被。两边有着许多的绿草和各色的花点缀着,借着快下山的太阳,余光洒在上面,这画面真美。这一刻,俞之初突然有些莫名的感觉:家、石场、这外面的世界,三个地方本来是挨着这么近的,但似乎又那么远,。
“之初,你说我们还能回来嘛?”一旁的有曲突然收起了平时的吊儿郎当,现在倒有些怯生生了。
“不知道。”此刻的俞之初是真的不知道。
“我们会的,这里怎么就是我们的家,走的再远也会回来的。”大力拍着有曲的肩膀,坚定的说道。
“但愿吧。如果真能回来的那天,我们算不算锦玉还乡?”有曲问道。
“是衣锦还乡,我们肯定算的,哈哈”大力少有地笑了。
行不多时,桃忠收住了脚步,一处阁楼呈现在三人眼前。以往之时,三人是远远地望着阁楼的,只觉得高大,棱角分明,与所见的破屋是相差甚大的。及至到了眼前,才真切地窥见了它的全貌。这阁楼只有两层,下面用多根粗实的木头柱子撑着,继而悬空。在第二层,是缘梯而上的,搭建起许多的木头,成了楼面,四围是许多的木棍镶嵌,成了墙面,用竹编织的窗帘与外界隔着,透过去,里面隐隐地亮着些许光亮。再往上则用莎草混着树皮制成了斜顶。
“三位,跟我上去吧。”桃忠撩撩自己的衣角,拾级而上。
“这可比我那窝舒服多了,平时有看着,却还不曾进去过,这一趟总算了了一件事儿。”有曲不由得感叹道。
登上二楼,于灯光处,早早就看见一圆桌美食:似乎有十几个菜样,迎面而来的是浓浓的酱猪蹄儿的味道,然后是烧鱼、烧鹅、鸡腿、鸡翅膀、回锅肉,花生、馒头、包子等等,三人禁不住地咽起了口水。却不曾见,袁浑正坐在上方的位置,另有四个人立于两侧。
“都坐吧。”袁爷将三人唤了回来。“你们是先吃,还是先说话啊,哈哈”第一次听到袁浑的笑声,除了尖利,颇令人不舒服的。
“先吃、先吃,谢谢袁爷。”有曲早已经按捺不住,应付了一句就如恶虎似的扑了上去。俞之初和大力犹豫片刻,却不见袁浑任何表示,终究是也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了。
“慢些、慢些,莫要噎着,还是听袁爷给训训话吧?”桃忠在一旁慢慢说道。
“袁爷,您只管训,我们用耳朵听着就是。”有曲嚼着满口的猪蹄儿回头说道。
“对、对,袁爷您讲,我们三个竖着耳朵听着便是。”大力和俞之初亦回复道。
“哈哈,吃东西呢,要专注。”袁浑说道:“我觉得也不着急嘛。先吃好,先吃好。”也不管袁浑说的是个什么意思,三人是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阁楼,映着的是三个人的狼吞虎咽,是三个人着急慌张的样子。
等到不少时间,在曾有曲的一阵沉闷的饱嗝过后,俞之初并着权大力瘫倒在了椅子上。
“吃饱了?”桃忠上前望着三人问道。三人连连点头,并着褴褛的袖口抹着嘴巴。
“那,是不是要听听袁爷讲点啥呢?”桃忠继续问道。
“这个是自然,这个是自然。”三人连连答道。
“袁爷说啥就是啥。”有曲再次用那袖口抹了一把嘴。
此时的袁浑也不起身,只是淡淡地端起身边的茶,饮了一口,抬头的那一刻,眼睛便把三人扫视了一遍,冷不惊地让三人感受到了一阵寒意。三人迅速收敛了身子,端端地坐了起来。
“我这石场已经开了二十年了,这附近十村八落的有手有脚的年轻后生都会来这里做工的。你们三位是做了多少日子了呢?”袁浑身子略往后仰,眯着眼问道。
三人互相望了望,便迅速给出了答案。俞之初曾有曲答道五年,权大力答道六年。
“哦。”袁浑转头看了看桃忠,而桃忠却没有迎着他的目光,仍然只是低垂着,却似乎又心领神会。
“那介绍介绍自己?”桃忠望着三人说道。“从你曾有曲开始如何?”
听到这话,有曲的眼睛一下就没有光了。他望了望袁浑等人,又望了望了俞之初和权大力,继而深深地低下头,传出一个几乎是从地底下的声音答道:“我是个孤儿。”
袁浑等人似乎也并不觉着奇怪,转向了大力。
“我也是。”大力不似有曲那般,他挺直着身子,用着稳稳的声音答道。
“哦。”桃忠微微颔首,把目光聚集在俞之初身上,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此时的俞之初,略微端起身子,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正准备着回答,耳畔却传来袁浑声音。
“你就不用答了。”袁浑顿了顿声音,继续说道:“俞鹤嘛,她的妮子,我还记着的呢。”一旁的桃忠也就不再言语。
说罢,袁浑从座位上缓缓地站了起来,围绕着桌子,来到了曾有曲、权大力的后面。只见他伸出双手,手指却是细长细长,轻轻地扶在两人肩膀上。这个举动,让有曲大力的身体都略微地颤抖了一下。
“是不是孤儿不重要,过去是怎么样,也不重要。”袁浑轻声地说道,又继续走到俞之初身后,却只是扶着俞之初的座椅,继续说道:“重要的是,你们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你们说对吧?”三人都屏着呼吸,他们知道,袁浑是有所指的。
空气在此刻,似乎也凝固了。
看似平静的石场,从来都是不平静的。人该是怎么样活着的:太平之时可能是一只温柔的看门狗;而乱世之时,每个人都是一条恶犬。没错,他们就是恶犬。